假如是毫无顾忌地旅行的话，现在的眼前的景色对自己来说又会是何种感觉呢？
里恩这么想着，透过破烂斗篷的兜帽下沿向外看——清晨的浓雾糊糊得一片，几乎看不到岸边，但小船上的震感和泡在水里的木板之间所发出的“吱呀”声音让他有身处水面上的实感。
他不知道正在划船的白发少女，茵贝丝，怎么想。他只觉得这雾气好似一层床帐，让他因连续熬夜而俱疲的身心得到短暂的放松，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困意。
本来无论任何情况下里恩都不会秀手旁观，让一个小他一头的女孩子去费力划船，但他实在是太累了，近三天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虽说茵贝丝也一样，对于女孩子来说，这几天的奔波确实对她的皮肤很不好。
假如她是个人类的话确实会是这样。
但实际上她正容光焕发，面色红润地划着船。和里恩一样的一身脏兮兮的斗篷之中，藏着的是一个仍然晶莹剔透，饱含活力的白妖精，紫色的大眼仁似乎能望穿雾气一般，警惕地四处环视着。
“没来吧？”里恩轻声说道。
“嗯，没看到。”少女回答说
紧接着无尽的困意将他的精神和眼皮一齐压塌，里恩脑袋一沉，意识跌到天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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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再醒过来，空气已不像先前那般潮湿了，他感觉自己侧趴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面，而更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从另一侧耳部传来。
木板摩擦声与水声让他知道自己仍在船上。
在眼角还可以看见一缕白色的发丝，看来自己正被一只白妖精以什么姿势……夹着。这感觉让他感觉舒服，但他知道现在可能不是做这个事情的时候。
“那个，茵贝丝？”里恩问了一句。
“嘘，别出声，也别动！”茵贝丝小声说。
“现在到底是……？”
“我是看你太累了才让你躺上去的！”她打断里恩的话，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那现在为什么压着我。”
“嘘，他们来了！”
里恩突然紧张起来，他细细地听，除了少女的心跳声之外，还有微小的谈话声，以及用木浆划水的声音。
“不是进城的商人什么的？”里恩小声说。
“我觉得我不会看错！”
该死的佣兵们！里恩在心里唾骂，他和茵贝丝费尽心机在崇山峻岭之中绕开了追兵，又在河边偷了艘小破木船，小心翼翼地趁着黎明的雾气通过运河进了阿科兰城，这帮穷追不舍的家伙一眨眼又到了自己眼前了。
或许刚刚该上岸再找地方睡觉，但自己几乎是晕了过去，现在想想要是再坚持一小下就好了。
“我们靠岸了吗？”
“嗯嗯……”
“先就这么守着，希望他们不会发现。”
“发现了怎么办？”
“当然是立马就跑！”里恩这个位置只能看见侧面的船板，心里愈加慌张。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先前几场追逐战来，在杂草丛生的密林里，在长满蒿草的原野里，还有在村子中阴暗潮湿的地窖当中，无不是险象丛生，差点丢了性命。
他当然不想再来一次，此刻只好默默祈祷他俩会被当成两个在船上过夜的流浪汉，侥幸过关。
里恩不确定副都阿科兰里到底是否会有流浪汉在破船上过夜，至少他见过穿着破烂如流浪汉一般的衣服的渔民在船上过夜，虽说那是隔了几十里开外的村子里的事情了。
或许佣兵们根本看不到压低了身子的他们……里恩觉得这样最好。
“那个！那是我的船！”一声大喊打断了他的美梦。大概是被偷了船的那个可怜虫发出的。
“该死！快跑！”少年少女跳起来，顾不上小船的摇晃，相继踩上河堤。茵贝丝直接翻身上了河岸，又回头将里恩拽了上去。
“快靠岸，快靠岸！”河中央，船上的人高喊着。
里恩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一个不认识的船夫，另四个面像熟悉的人挤在一艘摇晃的木筏上——那正是这几天对他们穷追不舍，想要制他们于死地的几个佣兵。
准确地说，是‘他’，只是里恩一个人。他们肯定不敢直接伤害身为白妖精的茵贝丝，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教会的圣裁，但里恩不一样，一个收容所的孤儿就像一个蛆虫一样可以随意压扁。
况且还是个无人会同情的吉尔特人。
向市区内奔跑之中，风将二人的兜帽吹开，少女有着一头闪亮无暇的白发，而里恩则是一头鲜艳显眼的红色碎发，伴着几日的尘埃泥土和汗渍，在风中飘散。
“慢……慢点！”他们从草地上跨越到石砖上，相比于少女灵巧的步伐，经受累日劳累的里恩显得脚步笨重，费尽全力也难以跟上茵贝丝。
“我背你跑也一样的！”茵贝丝边跑边回头喊道。
“别开玩笑！”里恩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里恩仍将茵贝丝当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他想要活命，但绝不想那样苟且而难堪，直到一股划过脖子的凉气几乎改变了他的想法。
一只弩箭从他的颈部左侧划过，擦断了几根红发，一直向前飞去，冲进正在赶早集的人群之中，打在了一个无辜商人的马车上，将敞口的木箱子打碎，在一堆白菜当中停了下来。
耐心耗尽、气急败坏的佣兵们决定不惜一切直接杀死他。
“卫兵！卫兵！”受惊的商人大喊道，紧接着远处就有一声尖锐的哨响。
当然卫兵也不会帮里恩解围，即便是教会的人马也未见得能站在他们一边——那帮佣兵的雇主势力是名震四方的帕杰特公爵家族的人，只要走错一步，落进了错误的人手中，等待自己的将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
况且只杀死里恩也完全不违背教义，吉尔特人统统都是些异教徒，这是传遍大街小巷的常识。
但好在对方似乎也不敢声张，只是雇了几个无名小卒来完成任务，而且无论如何，仍有那个最后的庇护所等着他们，至少里恩如此坚信着。
两人穿过乱成一团的人群，而佣兵们紧随其后，而前面就是一个T字路口。
“分头！”里恩喊道，他们俩随即分开来，茵贝丝向左，里恩向右。
她似乎完全不需要担心，里恩转头恰好看到她飞身翻越马车的一幕——雪白的头发和娇艳的身躯，加上绝美的脸庞，在瞬间空中倒挂的白妖精，这应该应该会成为无数人终身难以忘记的一幕。
该被担心的是自己。
里恩扭头向后看看，佣兵们也下意识地兵分两路，两个面容凶神恶煞的佣兵冲着他径直跑过来，那表情似乎是要吃了他。
“啊……啊啊啊！”
一双脚跑进了街边的小巷，两双皮鞋紧追不舍。里恩拼命地跑着，不停地转弯，转到他晕了头，根本记不得自己是从何而来，打飞了主妇手中的盆，踩碎了街边篮子里的鸡蛋，他完全竭尽全力，突然间右脚撞到了什么，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那是一块凸起的石砖，不知不觉他已经从富人区跑到了贫民窟，坎坷泥泞的地面狠狠地拥抱了他。
佣兵们皮鞋点地的声音就在附近回响。
“啊！倒霉！”他试图站起来，但右脚脚踝传来的剧痛让他又跌了下去。
扭伤了吗！这个时候！
紧接着，里恩便明白了什么叫做祸不单行。
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它们的主人是一条弓背曲腿的棕狗，瘦得跟皮包骨一样，被拴在一个紧锁的大门前。
不会吧？里恩苦笑着想。
然后。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犬吠声音之大吓走了周围一圈的乌鸦。
“在那边！！”
里恩听得见那两双皮鞋停顿了一下，随即朝这边跑来。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死神的呼喊。
=====
“喂，老伴，老伴！”身穿沾满油污的土色长裙的中年妇女放下眼前的烤饼活儿，急忙招呼“当家的，快看那个……快看！”
两个在街边经营烤饼摊的中年人便偏过头去瞪着那个披着脏斗篷的曼妙少女的背影看，但其中的老头儿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完全就是一个被脏斗篷占满的穷苦背影罢了。
“被偷了？”男人说着撸起袖子。
“不是！那个姑娘！”女人向头顶比划着“白色头发，纯白的！哦，我的女神啊，那是不是……”
“所以你就没叫她付钱了？”
“不！她有好好地……”她张开紧握的手，那几枚铜币伴着汗水闪闪发光。
“好了好了，你听好了，白妖精只有女神祭的时候能见到！”他把那几枚铜币摸进自己裤兜里，接着说“东村的农家也说有一个女孩，有一头白发，连区主教都过去了！结果你记得怎么着，那不过是病……”
“好了，闭嘴！”女人打断他“我可不会放弃这机会！”
她扭着她那肥大的腰连忙赶在了少女前面。
这把正在吃零嘴填肚子的茵贝丝吓了一跳。她吃惊而无措地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细小而认真的胖妇人，都忘了自己嘴边的饼屑。
“那个……！”她尴尬地叫了一声，还是没能阻止妇人擅自将她的兜帽快速掀了个光。
小小的尖耳朵也就直接显露了出来。白色的头发在晨光下闪耀着，将周围所有人的眼球都吸引过来。
胖女人的老伴也惊讶地盯着这幅场景，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您是一个白妖精吗？！”老妇人抚摸着她无暇的肌肤和小小的尖耳朵，让她觉得痒痒的。
“诶……嗯。大概。”一直呆在收容所的茵贝丝憨笑着点了点头，她不明白这点在教官之中公认的事实会在这里引发什么。
“那个神的使者？！”
“嗯…”以前有几个人确实这么对她说过。
只见妇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快要背过气去，紧接着用她在节日时吆喊生意的嗓门尖叫道：
“老天啊！这是一只白妖精！！！”
只见四周的商人立即放弃了自己的摊位，而街上的行客们也纷纷丢失了自己的目的地，他们不约而同，向手忙脚乱茵贝丝蜂拥而来。
“您的伙伴呢！天哪他怎么能让您穿这些！”
“您是刚降临到这里的吗！！是来找其科尔，还是来找奥巴代亚！？（居住在副都的事务官和财政官家族）”
“您饿不饿，渴不渴，我这里……”
“我一直想摸一摸白妖精！快给我让开！”
但未等人群聚齐，不远处便传来了拔剑的声音。
“嚓！”
“都给我滚！！”沉闷的吼声。
围观的人们和茵贝丝都吓了一跳，在不远处的那是两个身披皮甲，浑身杀气的男子，一个使长短剑，另一个挥舞着连枷，两人径直向这边冲过来。
是那两个追来的佣兵！应该早就已经甩开了才对！
人们惊魂未散，那些带着佩剑的还没来得及将收放在剑柄上，白妖精便先从眼前溜走了。紧接着，那两位佣兵穿过散开的人群追了过去。
她跑进街边的小巷，在岔路之中选择了一个较为阴暗的——佣兵们也紧追其后——接着在死路尽头，她飞身一跃便翻过了一面墙，但落地的时候双腿并没有像想象的一样支撑住整个身体的重量。
她浑身无力地直接摔倒到到地上，滑出了整整两米，她趴在地上侧着头动弹不得，只见自己肩头有针状物在闪光。
“不愧是帕杰特家的生意！给的这玩意真的对白妖精都有用！”茵贝丝听见佣兵们从身后翻墙过来，得意地说道。
“看啊，看啊，我们的小白妖精！”
不用说转头，现在连动动嘴唇都做不到。她艰难地喘息着，汗水将头发浸湿。
“我觉得你们就是群魅魔！”她模模糊糊地听到解皮带的声音。
“喂，你疯了吗！她必须完好！”
“该死的，你愿意就这样便宜她吗！”
佣兵似乎争吵了起来，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正如视线一样。
怎么回事，思维也变钝了。
里恩？里恩？
“哈斯塔……”她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名字。
紧接着，那是她能听清的最后一句话。
但不再是得意或焦躁，那声音充满了恐惧、惊吓、以及绝望。
“魔……魔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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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金马上就要到手了，这点绝对毋庸置疑。
两个佣兵绕了一圈才站到这个巷子的两边，他们确定堵住了所有的出路，而巷子的正中则是一条正在狂吠的瘦狗，正冲着一条死胡同狂吠着。
这次任务比任何一次都要困难，他们曾经从一伙山贼的营地里偷出东西，即便险些丧命，仍觉得比这次要轻松许多。
明明只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而已，这个名叫里恩的吉尔特小鬼早该倒下，死在无人的荒野里，而不是耽误他们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们觉得自己像一队新手，一队拿了预佣金的蠢猪。
但无论如何，旅程要在此结束了。
“给我滚！”其中一人飞起一脚，将那只狗踢飞到一边的墙上去，摔下来无力地呜咽着。
死路的尽头，是一个由破麻搭成的简易帐篷，像是个流浪汉的窝，半敞着口，阴暗得看不见里面，几只苍蝇在一边飞来飞去，墙上和地上蹭着不知名的污渍，环境令人作呕。
两个佣兵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抄起了背后的十字弩瞄准了帐篷中心。
忏悔吧，觉悟吧，然后去死吧。
然而令他们吃惊的是，帐篷当中突然探出来的，一个苍白老人的脸。
“大……大人们！你们要做什么！！”
老人惊恐而颤抖地说着，他将双手排到胸前，表示自己人畜无害。他的头发尚未花白，其中透出一抹红色来，看来也是个吉尔特人。
“啊！！！混账！他又跑了？不可能！”其中一个跳脚喊道。
另一个则拔出了自己的短剑来。
“老头，你给我滚！”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双目放着凶光。
“大人，这是我唯一的家！你们要干些什么啊！”老流浪汉哀求着。
佣兵走进了，他一把推开老人——手上沾了一堆粘糊糊的东西——接着将头探进去。
更多的苍蝇蜂拥而出，那味道像是从粪坑里打滚出来的肥猪窝一样，可悲的是，并没有那个少年的半点身影。他受不了了，赶紧将头**，剧烈地咳嗽。他几乎要吐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也只有这群红毛蟑螂能住在这种狗地方！
“大人，您这是何苦呢！”老人皱皱眉头。
那佣兵似乎想反驳点什么，但他咳嗽不止。
“老东西！有个吉尔特小鬼从这里走了！他去哪了？！”站在远处的佣兵大声问道。
“欸？”老人好似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大人，我这饿的头晕目眩，已经记不得了！”
“老鬼，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咳嗽的那个咳嗽完了，将短剑抬了起来。
“嘿嘿嘿，大人，杀了我也没有钱赚对不对，脏了您的刀！”老人眯起眼睛来。
佣兵看着这个老家伙，气不打一处来，但在怒目瞪视了几秒之后，他还是最终把短剑收了起来。
“混蛋！”他伸手去摸腰包，随便掏出来十来枚铜币来，用力砸在老人身上。
“嘿嘿，他从右边走了，大人，女神保佑您！”
佣兵们紧接着便咒骂着走出了巷子。
“他们该不会真是蟑螂变的！”
“用这钱给你的棺材加块木板吧！老不死的！”临走时，他们丢下这样一句话。
在他们聊天和走步的声音消失殆尽之后，又等了将近三分钟。
“噗！！！啊啊啊啊啊！”一个红头发的少年从帐篷里扑了出来，他四下挥舞着四肢，试图赶走身上各种不知名的昆虫以及那令人难忍的气味。
接着老人托起下巴，看着里恩像刚才那个佣兵一样咳嗽得像是要吐出肺来，伴随着无数次干呕——好在他即便是昨晚也没吃什么正经东西，从昨晚到现在连水都没顾得上喝几口。
要不是性命攸关，他一辈子也不想呆进这种地方——这位流浪汉在身后的墙上造了个窟窿，用麻布造了一个隔间，里恩躲在里面，才勉强活命。
巧的是那里什么都没有，正好容得下一个青年的位置，除了一个包装精美的木盒子——当然他没心情好奇里面有什么。
真是给毫无种族意识的自己上了一课，里恩这样想着，什么叫患难见真情，一路上虽然受尽鄙视，但真正的同胞还是会在危急关头舍身相助……直到他看见老人向他伸出手来。
“二十个。”老人眼睛都不眨。
“喂喂？不是吧，我们不是……”
“我要喊他们回来了哦。”
“我错了！我给你！”如惊弓之鸟一般，里恩掏空了自己的小包。
十几个硬币稀里哗啦地倒在老人的手心里，几个溢了出去。
“脚伸过来。”老人没去捡，指了指里恩红肿的关节。
少年照做了，紧接着“咔吧咔吧”几声响动，疼痛的感觉在老人手中消失了。
“医生？”
“你看我像么？”
“你不会又要收钱吧？”
“唉。”老人摆摆手“走吧。”
里恩边走边活动脚踝，有点针扎一样的疼，但比起刚才不能走路的状态要强多了。
在他走到胡同口，将从阴影之中走到光亮里之时，背后的老人发出了不符合他那副模样的浑厚喊声。
“魔法！”他张开那不剩几颗黄牙的嘴来，声嘶力竭地喊道“魔法！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紧接着他又摆了摆手，留下疑惑回首的里恩，将帐篷门彻底关上了。
（灵魂配图：“那你为什么压着我”
作者：作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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