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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中)

序章(中)

黄昏的落霞染红礼堂的金顶,余辉从彩花玻璃倾泻而下,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斑斓的印记。

爱德华温柔地握着新娘的手,深情而专注的凝视着头纱后面那美丽的带着羞涩的潮红的容颜,他的掌心感受着她的温暖,心中充实着幸福的感觉。

他用手背摩挲着她的面颊,她如火的红色长发在他的指缝间滑动。

圣洁而美丽的她,就像一朵缠绕着金线的玫瑰花。

悦耳的钟声在头顶响起,她的红唇微微的翕动着,似是呢喃着什么话语,他侧耳倾听,却只有这黄昏的晚钟响个不停。

他紧紧的把她搂到怀里,希望能听清楚她的话语,却只能感受那耳边吹来的风所散发的凉意。

一个老人站在阴暗的角落,一脸哀伤的注视着他,爱德华觉得他的容貌似曾相识,可是却又难以忆起在哪里见过他,老人摇了摇头……

毫无预兆的,爱德华睁开了双眼,扶手椅上的小睡没有让他扫去多日公务的疲惫,反倒在心上蒙上一层失落。

他的视线转向房间另一边,他看到,梦中的老人正在那里看着自己,雪白稀疏的头发,一双灰色的眼睛有些混沌,脸上满是密密的皱纹。

老人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似是自嘲的摇了摇头,因为他发现,他正在注视的,是镜中的自己。

梦中,二十七岁的爱德华·兰开斯特精神饱满,活力四射,年轻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向往,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而现实中,八十七岁的爱德华·兰开斯特疲惫不堪,悲观绝望,纵然大权独揽中庭政务已经长达六十年之久,这位老人却依然认为自己是个无知无能的蠢人。

他将左手伸到眼前,出神的望着无名指上的那只金戒指,六十年了,他从未将其摘下,岁月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物质上都留下了鲜明的印记,而两者仿佛早就连在了一起。

隔着一个中指的距离,在食指上的,是另一枚戒指,厚重而沉实,荆棘缠绕的白玫瑰标志刻印其上,与那细小的婚戒形成鲜明,刺眼的对比。

兰开斯特家族总帅的玺戒,同样,六十年了,不曾离开过他的身体,可是,他却从来感受不到那是他肉体的一部分,沉重,突兀,永远都是那么格格不入,就像套在他心上的枷锁。

“总政阁下……”有人敲了敲房门。

爱德华缓缓放下手,透过穿衣镜调整了下自己的神态,把那个垂垂老矣,虚弱不堪的男人暂时驱离开这个房间,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人民想看到的,那个自信、强悍、威严的枢机院总政,那个曾经带领着他们“以正义之名”宣战并获得最终胜利的“小王子”爱德华·兰开斯特。

“进来。”

房门开启,一个年轻的男子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现年二十三岁——和当年意气风发的爱德华年纪差不多——身材修长,虽然略显清瘦,却隐隐的透着一股苍劲的力道,灰色的双眸总是带着温雅谦逊,略带忧郁的清秀面庞配上铁灰色的清爽直发,让他整体看上去充满了贵族气质。身上穿着的是统一制式的强化铠,外罩下摆很长的骑士长袍,一把乌鞘的长剑挂在腰带的扣环上。。

贝德维尔,“王骑”的骑士,目前担任枢机院总政爱德华·兰开斯特的贴身侍卫。

所谓骑士,这是一种受雇于政府,却又并不完全听命于政府的准军事组织的某些高阶成员的特定称谓,诞生于冰雪玫瑰战争之前,在一定意义上来说,他们是中庭的雇佣军,但经营范围也同时涉及金融、房地产、军工甚至娱乐传媒等多领域,名义上虽然统一听命于大骑士长主导的“王骑”,但私下里其内部也是派系林立,只能算是一个外紧内宽的松散群体。

“总政阁下,要员们已经全部就位了,也恳请总政阁下尽快移步会场。”

“嗯。”爱德华点点头,从喉间发出应答的声音沧桑而又饱满。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站起身,他依然思虑着他的梦境,他的回忆,他轻轻的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不经意的,玺戒尖刻的棱角划到手指,他的脸上露出痛苦而落寞的神情。

“总政阁下,您没事吧?”贝德维尔担心的问道。

爱德华缓缓的抬起头,对面的穿衣镜中,那个苍老脆弱的人又回来了。

你在嘲笑我吗?爱德华心中暗暗的自嘲道。

“不用担心,巴鲁蒙克骑士。”他对贝德维尔摆摆手,“我们走吧。”

今天是战争胜利周年庆典,每年的今天,中庭都要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而爱德华·兰开斯特作为枢机院总政和这场战争的参与者,见证者以及领导者,他每年都要发表慷慨激昂,感慨万千的演说。

仿佛他生来的意义,就是为了那场战争做总结陈词来的。

这艘巨大的军舰曾经作为那场战争中庭方最重要的军事指挥枢纽而存在,她是中庭强大的军事实力和不屈意志最直接的体现者,如今正停泊在中庭首都中庭园的港口。

宽阔的甲板上站满了人,他们有军人,有骑士,还有身着长袍和礼服的政府要员们,尽管人员繁多,但是在其圈子里面身份最为显贵的人依然如沙堆上面的夜明珠一般显眼。

爱德华·兰开斯特步履蹒跚地走上讲台,中庭的权力掌控者们满怀敬畏的注视着他。

贝德维尔伫立在他的身后。

发言稿摆在讲桌上,还有不知道是谁将一支红玫瑰放在上面,爱德华迟疑了一下,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向上抬了抬眼睛。仿佛在那一片湛蓝的天空有什么在注视着他。

贝德维尔悄悄的看着爱德华,他总觉得今天的总政有些奇怪。

爱德华垂下眼睛,以让人敬畏的眼神看着台下的人们。

“今天,我与诸君站在这里,”爱德华开始用他苍老的声音说道,

“站在圣埃斯波西托号,这艘承载了我们的荣耀、尊严、鲜血、信念的战舰的甲板上,她的名字来自于埃斯波西托元帅,我们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

爱德华停了停,当他说出以上的话时,他恍惚间回到了六十年前,那时,二十七岁的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在他身边的,不是这个年轻的骑士,而是埃斯波西托,那个像他父亲一样的人。

“他带领我们走向胜利,他将光明照耀在我们荣耀的土地上,他是我们的骄傲……”

爱德华又停了下来,下意识的抚摸着他的两枚戒指:玺戒,或是婚戒,他的手指游移不定。“埃斯波西托元帅,希尔罗格·布琉纳克中将,爱欧丝·卡里德弗洛斯上尉,帕西法尔骑士……过去的五十五年,每一天我和你们都在传颂着这些名字,他们,我的挚友,我的尊长,还有在那场战争中逝去的同胞们,我们取得了胜利,虽然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是我们取得了胜利,我们赢得了荣耀,赢得了未来……”

他的手微微的颤动着,他苍老的眼睛扫视着在场的人,那些人也看着他,带着疑惑的眼神,他们不知道这位大权独揽,不可一世的总政大人到底怎么了,他今天显得格外的疲惫。

六十年前,那个年轻的爱德华曾经站在这里,激动地用他年轻高昂的声音对这些人的父辈,祖辈们朗声说道:“蝼蚁爱自己的生命胜过一切,可是你们不是蝼蚁,你们是人,你们的身上流淌着千年不屈的血液,你们要尊严,荣耀,你们要自由,和平,可是这些不是光靠乞求和等待就能得来,乞求和等待能换来的,只有嘲笑,辱骂和无所忌惮的践踏,你的人民将被霸凌,你的土地将被分割,你将失去一切,如果这样还不能唤起你们起来战斗的心,那么我将唾弃你们,像我们的敌人一般;我们拥有战争的武器,我们拥有战争的决心,现在,我们还拥有战争的理由,那就是正义!起来战斗吧,让世界看看你们是奴隶还是贵族!以正义之名!”

穿过时间的迷雾,他仿佛能看见年轻的爱德华正在慷慨激昂的站在那里,而他,一个垂暮的老人悲哀的站在那个年轻人的身边。

他想阻止那个年轻人。

“我们……胜利了吗?”说出这句话的,是现在那个站在讲台上的总政阁下,他的问题让台下的人面面相觑。

“我们告诉自己,虽然付出沉痛的代价,可是我们胜利了,我们这样告诉自己……告诉自己,五十五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告诉自己……”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他的左手。

“都在……欺骗自己……”最后,他重重的说道。

“我们根本就没有胜利!”他忽然咆哮道,“那场战争没有胜利者!三百六十二万两千人的牺牲换来的是什么?是大地上不可磨灭的伤痕,是分割世界的铁幕,是活下来的一半人对另一半人的刻骨仇恨!是‘白之月’高悬于我们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和他们无情的嘲笑!”

“我今天如此憎恨昨日的自己,就像我今天这样憎恨你们!”他的声音更加的嘶哑,却显得越发尖锐。

“冰雪玫瑰战争,多么美丽的名字,可是却又多么的讽刺?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每当想起这个名字,我都会想起我心中那独一无二的玫瑰花,是谁夺走了她?”

场上鸦雀无声,要员们怀疑总政大人是不是疯了。

“我打从内心鄙视那个六十年前站在这里的年轻人,他毁了一切,一切!”

爱德华忽然痛苦的扶着胸口,另一只手拄着讲台才让自己没有倒下,贝德维尔连忙上前想扶住他,可是他却倔强的一把推开贝德维尔。

虽然是用尽全身力气,贝德维尔却发现他感觉不到总政的一点力道。

爱德华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艰难的摘下手上的玺戒。

“今天,我要宣布两个消息,其一,我将让出兰开斯特家族总帅之职……”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我的孙女,英妮娜·兰开斯特将是我的继任者。”一边说着,爱德华向旁边挥了挥手,只见一个美丽的少女从人群中走出。

小巧可人的脸蛋如陶瓷娃娃一般光滑白皙,一头浅紫色的秀发用丝带绑成拖地长的麻花辫子,两绺卷发从鬓角垂下,双眸如玻璃珠一般晶莹发亮,灵动有神的浅红色瞳孔是仿佛猫眼一般的橄榄形,晶透的薄唇小巧可爱,因那恰到好处的粉红色映衬着恬静柔美的气质。

这个有着天使般容颜的少女名为英妮娜·兰开斯特,现年十六岁。

她来到爱德华的身边,她有些担心的看着她的爷爷,爱德华回看着她,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

爱德华拉起英妮娜的手,将那枚玺戒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爱德华皱了皱眉头,很显然,对于英妮娜那如玉竹般纤细的手指来说,这枚玺戒实在太大,太重了些……

“对不起,孩子……”爱德华用只有英妮娜听见的细微声音说道。

“爷爷?”英妮娜不解的望着爱德华,她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道歉。

可是爱德华不再看她,他面向台下,恢复了严厉的表情。

“我,要画上一个终点,既是为了那场战争,也是为了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人,应当回到他来时的地方,因此,我要宣布的第二个消息……”

破风的羽箭打断了爱德华将要出口的话语,同时也贯穿了他的胸口,爱德华颓然倒下。

有人慌乱,有人哭喊,有人怒吼。

贝德维尔拔出宝剑挡在他的前方防止第二发暗箭的袭来。

英妮娜不知所措的哭泣着。

爱德华仰躺在地,手按在箭上,轻轻抚摸那黑色的箭羽,他的双眼盲目的注视着天空,“夜莺……”他喃喃说道,“夜莺,你遵从了我们的约定……接下来,请把她,把她带到……”

贝德维尔想听清爱德华的话语,他却只是让将闭的双眼茫然的望着前方,他想抬起他的手,摘下他的婚戒,这,才是他真正想送给他孙女的东西,他本以为还来得及的。

可是他的手却一动不动。

一道金色的光芒照在爱德华苍老的脸上,他眯起眼睛,他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那里,微笑着,他看起来是那样英俊,他的笑容像阳光一样耀眼,他身上的结婚礼服是那样的得体。

年轻人看着前方,他的眼中充满了爱意,爱德华抬起眼睛,他惊喜地发现那个穿着婚纱的美丽身影正在俯瞰着他,红色的头发被夕阳染成金黄色,黄昏的晚钟在耳边响起,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乐章。

年轻的爱德华走上神坛,他拥吻着他的新娘。

他的朋友用充满祝福的眼神望着他们:埃斯波西托元帅笑吟吟翘起了拇指,希尔罗格轻轻拥着爱欧丝的肩膀,爱欧丝则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劳尔拼命地鼓着掌,黛娜喜极而泣……

爱德华像孩子一样的笑着。

黄昏晚钟六十年,四月十五日,十七点十五分,中庭总政爱德华·兰开斯特遇刺身亡,享年八十七岁。

此时距离第二次冰雪玫瑰战争的爆发,还有三年零八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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