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休息的时间里,没有熟悉的咖啡馆对我来说是一项不小的折磨。于是我来到了距离驻地不是很远的游泳馆。虽然G&K的指挥部规模都很大,但普遍不设有游泳馆这样的用于调节心态,放松心情室内运动场所,更不用说404小队了。我们去一趟这样的地方,费用都是要从自己的腰包里面掏的。
这里的游泳馆里除了普通的平民,也有来自其他安全承包商的战术人形。有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偶尔爆发出大声的欢笑。也有的人顺着水流慢慢地游着,非常轻松。在我看来,这种地方与其说是游泳馆,不如说是海滨浴场更来的合适,虽然头顶上不能晒到太阳,也没有反射着阳光的金色沙滩和红白相间的阳伞。如果要说是温泉的话,水又未免太冷了一点。而且,也没有头上顶着毛巾坐在池边一边打水一边浏览新闻网页的人。
我只是默默地独自游着,占据靠边的一条泳道,从一头到另一头。没有人上来和我搭讪。
我并不在意这一点。我与她们素不相识。在我踏入这个游泳馆的时候,曾有人向我搭话,有些是居住在这个地下城市的普通人,有些是附近安全承包公司的战术人形。当知道我是G&K所属的时候,那些人原本亲切的脸都凝固在某个特定的、像吃了过期鸡蛋的表情上,然后不再说话。她们都明白,G&K的人是很难合得来的。与人类比起来,更类似机械,这是她们对于G&K的战术人形的感想和评价吧。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对我完全不关心。虽然没有向我直接搭话的人,但我游泳的时候,总能感觉到有几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而且时不时在她们热闹的谈话中也能听到“格里芬的战术人形”……这样的字眼。
不管她们说什么,只要不干涉到我的行动,那也就与我无关。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透过无线电通讯传来的G&K其他队伍的战术人形的骂声也早就习惯了,如果没听见反而还有点不适应。404小队就是这样的存在,无论是出现还是消失,都只是在执行某项特定的任务而已,不是为了和其他人和睦相处,也和任何人都无关。
我并不擅长游泳,来这里也不算是为了转换心情,只是为了游泳而游泳而已。为了缓解刚刚在150米射击训练时三发脱靶带来的压抑,所以打算放空自己的心理,什么也不想。单单为了这种事情来泳池真的是久违了。我试着去感受水的触感,给身体带来的浮力。
但如果竭尽全力地游泳,不到一分钟身体就会开始疲倦,感到酸痛了。于是我试着先降低速度,过一会再尝试提速划水。这样重复几次之后,渐渐却感到呼吸困难,受过伤的左脚也开始使不上劲。于是我放弃蝶泳,改为最省力也最符合自然规律的自由泳。本以为这样应该可以坚持更长时间,但渐渐地手臂和腿都开始变得沉重。换气的时候看了一眼显示器上的时间,发现不过才游了半个小时而已。我原本的计划是要至少坚持一个小时,可是发现计时器跳动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会注意起时间就说明自己的体力真的走到了尽头,我深刻体会到自己体力不行这一事实,于是决定不再勉强,从池子旁边的台阶上了岸。
我找了张远离人群的椅子,坐下来调整呼吸。心脏跳得颇有些快,卸掉外骨骼之后左腿反而因为没有习惯的负担无法正常地出力了。注意到这点后我唐突地想,外骨骼怎么看,也属于机械的一种。我的身体久而久之却也习惯了机械作为自己的一部分而存在了。那么对于外骨骼来说,我的身体之于它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当然因为是简单的机械所以没有感情也不会思考,只能根据肌肉的收缩和舒张来决定构造运动的方向和程度这样简单的操作,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回答我的问题的。但是,对于其他的、与人体共存的拥有高级能力的机械呢?比如说战术人形的火控核心?我们的身体之于它们,究竟是一个暂时的宿主,一个可以依赖的伙伴,还是有自己是这具身体的一部分的自觉?这样的问题,我过去从未想过,因为太理所当然了。
如果铁血有这样的心思思考这些问题的话,会把矛头从人类的机械转向人类本身,也就是图谋覆灭人类吧。它们有的是这样的方法。说不定,它们已经在策划这样的方法很久了。到了那一天,战争就会从人类的机械对抗铁血的机械,变成人类本身对抗铁血的机械了。所有人都不再安全,哪怕是非战斗人员也一样。不知道那些在游泳的人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这本身也有他们的问题在,所以,当下享受片刻的宁静,并没有什么错。那些安全承包商也不需要与铁血作对,对于她们来说,能够接到最大的生意大概就是押送满载金条的运钞车从一家银行跑到另一家银行了,她们是不可能理解与铁血作战的人对铁血的想法的,因为她们没有经历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泳池边那群看热闹的人一直在等我上岸。我一走,她们马上就开始聚集起队伍,看上去似乎是准备开始一场游泳大赛。
负责实况转播的人用很幽默的语调介绍了各位选手,随后比赛就开始了。不参加的人也在呐喊助威。不知道参加比赛的那些人是否真的对自己的技术抱有足够信心,看起来水平参差不齐,但即便如此,所有人都是一副干劲满满全力以赴的样子。看着她们这副认真劲也不差。
“你不参加吗?UMP45小姐。我记得你的游泳技术还不错。”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希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有注意到。
“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去参加吗?我没有兴趣,而且最近技术也退步了。”
我继续看着比赛。比赛是占据中间三泳道的接力制,上一组成员上岸后下一组出发。现在已经进行到了第二棒,中央泳道的那位选手吸引了我的目光。相差悬殊的泳速,精炼的动作也没有任何多余,虽然看起来纤细柔弱,却很快追上了原先领先位置的选手。大概是专业的人员吧,我这么想,那优美的泳姿的确很让人着迷。
“莫非是害怕在比赛中失败而不去参加的吗?”希尔像拉家常一样问东问西。
“失败的话不是恐惧,而是愤怒。”我这么回答,“所以我不害怕失败。”
我的潜台词其实是,只要活着,就一定能找到扳回败局的机会。只是我这套论点已经在希尔面前重复过太多遍,她恐怕早就听腻了吧。
“很多人都因为讨厌失败的感觉而从一开始就避免争胜负。你也是如此吗?”
“我倒是觉得,如果不能让人在失败后感到愤怒,这样的比赛才没必要参加。这个游泳比赛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争夺比赛的,所以我不想参加。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希尔和平时一样穿着黑色的大衣和灰色百褶裙,看起来并不像来游泳的样子。
“刚刚见到了HK416。她让我好好关照你。”
“她的话,肯定没什么好事吧。”
看见我的态度如此冷淡,大概她有些奇怪。“那就这样好了?”
“什么这样那样的?”
她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了一瓶香槟和一碟面包。
“HK416和我说,让我撤销对你的心理辅导。”
“你不是说HK416让你好好关照我吗?说的是反话?”我对HK416的性格再熟悉不过了。所谓的关心在她看来几乎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是同义词。
“这倒不是。她说,如果我真的要关心你的话,就不要和你扯上太多关系。不要再管你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也就是说你本人想要管咯。”
“当然了,这可是我的工作。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责任可在我,boss会拿我试问的。我不知道HK416在想什么,你也是。如果你对这项事情感到厌倦了的话,可以向我提出来。”
“你和HK416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管不着。”
大约一周前我接受了希尔追加的心理测试。这是在模拟出现异常情况下给与精神压力,调查被测者的行动反应的一种心理游戏。在真实的各种经历后,在我看来希尔实际上非常天真。话虽如此,这只不过是种游戏,我抱着就让希尔辛苦—下的念头接受了测试。好在测试非常顺利,我比预想得早从测试中脱身。大概是和这件事有关吧,我这么想,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
“更衣室。”
“你是想逃跑吗?”
“逃跑?”我笑了两声。“如果你想要挑战我的话,方法弄错了。如果不想让敌人逃跑,唯一的方法就是穷追猛打。谁碍事就打谁,这是行为准则。所以,HK416提出那样的请求,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我希望我这番话能吓到希尔,但她好像不为所动。
“你到底是在和谁战斗,UMP45小姐?”
在更衣室的入口处,她这样问我。
“铁血。”
“我不这么认为。”
“你想干什么?”
“什么?”
“跟着我一起走进更衣室?”
“如果你要进去的话,是的,我得这么做。”
“可拉倒吧。你又不是来游泳的。而且,你打算看着我换衣服?”
“那么回我的维修室?”
“否决。”
为什么希尔对我的想法这么感兴趣?看样子她不弄明白是不会放手的。若一直被这么纠缠的话实在心烦,在这里也没有可以躲的地方,何况我们总要见面。即使无视对方,也要花费相当的力气并且非常考验意志力,既然如此的话,就只有面对面解决这一条路了。
在更衣室里换上白色衬衣和黄黑的外套,套上日常穿的百褶裙,将熟悉的外骨骼卡在左腿上。我调取个人终端,记录了自己刚才的运动时间和身体情况,然后走出更衣室,希尔还在外面等着我。
泳池里的那场比赛还没分出胜负。已经到了最终回的选手入水的阶段了。刚才那位让我出神的优秀选手已经消失了,我早就没有了看的兴趣,但那些人却还注意着我。我穿得整整齐齐的返回时,就有人低声说:“格里芬的战术人形回来了。”没有嘲讽,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在报告一般的口吻。助威加油的声音立马止住了,和看见我们出现在战场上的友军部队的反应一致。
G&K之于她们,本身也是特殊的存在。而我们之于G&K,更是如此。我之于404小队,同样也是特殊的存在。
结果,要想方设法说服希尔这位天才接受我不需要心理辅导这个事实,还是只有我亲自出马才行。只要这个家伙一天不接受这个现实,自己就会一天没有太平日子过。在这一点上,无论HK416出不出面,估计到头来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这么想着,决心奉陪希尔到底。她连香槟和面包片都准备好了,想必是也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计划。
泳池那一头,比赛的人们已经散去了。偌大的游泳馆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人。天花板上的自动照明因为感应到人员离去而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只有我们头顶的一盏感应式节能灯还亮着,让我体会到了少有的战前紧张感。
“你的体力现在怎么样?”希尔问。
“我的恢复速度很快吧。就算现在体力也在你之上。我觉得你让我现在就去揍一两个铁血也没有问题。”
“你来把这瓶香槟弄开吧。”
“我不怎么喝酒。”
“没关系,不苦的。试试看嘛,以后总要喝的。”
我接过那瓶看起来很沉重的酒。玻璃制的瓶子摸起来有一丝凉意。我将大拇指的指甲卡进软木塞与瓶口的交界处往上一顶,没想到软木塞比我想象的分量轻很多,在瓶内气压的推动下,竟然向着天上高高飞了出去。随后,便传来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头顶的灯泡闪了几下,终归是没有熄灭掉。
“看来你又要写悔过书了。”希尔说。
“如果连这种事都不敢做的话,我就不是我了。”
希尔从我手里接过了酒瓶。我拿过一块面包片慢悠悠地咀嚼起来。我估计这面包片应该是双子自己做的,味道谈不上好吃,但和难吃的程度比起来也还差得远。
“但HK416和我不一样啊。她追求万无一失。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虽然我和HK416小姐的立场会有些微妙的不一样。”
“立场?你所谓的立场,指的是什么?你和德尔都是有技术,也有才华的人。为什么要选择开这样一个地下后勤处,为非法人形服务?虽然不像是被强制送过来的,但是也感觉不像是纯粹的随队的后勤人员或者医生。”
“那是我的过去,你管不着。”
“你就和铁血一样。”我想起那句话我也对她说起过,“对事物抱有的想法不明,不能顺利地沟通,身份不明,目的不明,而且还死缠烂打。不知道Boss是不是清楚你的事情。”
“他是我亲戚。”
“还有这回事?”
我一边嚼着面包片一边说。吹牛也得有个限度的,至少,我从没听人提起过双子和Boss之间有什么关系。希尔拿着酒瓶,咚咚咚地往嘴里灌,一副穷酸样。
“本来,等我来到这里之后,我们才第一次见面,这种程度的远亲。”
她这么说。“在Boss看来我和德尔可能不算是自己人的范畴吧。但是,他的确给我们提供了门路。想要研究PMC的战士们的状况,不实地考察一次是不行的,事实上本来打算自己也成为战术人形。”
“这么一回事吗?”我并不很清楚这当中的逻辑关系,只能装作明白的点了点头。“听上去很麻烦的样子。”
“你们404啊,让我来说的话,就是一群异常分子的集中群。HK416也说过同样的话。你们俩虽然性格截然不同,但在某些方面却是一样的。我每次都对你们的状况做了报告书,可你们从来不看,还认为我的工作是不必要的。站在我的立场看,怎么想都是你们有问题吧。”
“这可不是心理医生该说的话。”
“可说到底,我还是个普通人啊。”
“我看,需要心理指导的是你自己吧。”感到抓住了机会,我开始主动引导话题。“你没有适应404小队的环境。对我来说,你的指导确实是不被需要的。我的问题,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不必向任何人寻求帮助。与此类似,我也不想去帮助或者救助任何人,也不想卷入别人的感情里。除了我自身以外,所有人的情感都是幻想。我是这样,404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是这样没错。”希尔点了点头,显然她已经被我带进了我的节奏当中。“每个人都是特异分子,在这样的群体里普通人反而成了特异分子吧。HK416算是你们当中最接近普通人的一个了。说到底,这样缺乏共感能力的人,竟然能组成一个队伍,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共感能力?你指的是Synchronize吗?真是有意思的概念。我不相信所谓的共感的存在。换个说法好了,对于铁血来说,铁血不是人类,是异种性质的,真实的目的不明的机械。收集铁血的情报并将其击垮,也需要非人类一般的能力吧。这让我们意识到,认为它们和人类是一样的存在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它们也没有什么共感能力可言。但它们的协同却建立在一种高效而简单的通讯模块基础上,相比我们,这样的协同效率反而更高。”
“如果铁血真实存在并且具有威胁的话。是这样吗?”
“没错,有可能真正的铁血并不具备所谓的实体。”
“……你说什么?你真的是那么认为的吗?太吃惊了,你居然会说铁血有可能不存在,我觉得你才更令人吃惊。”
“对你来说,铁血可能只是幻想一般的存在,但对我来说却不一样,我是说铁血的真正的核心机构有可能不存在实体,但是铁血这个事物的存在我却可以确确实实地感受得到。比起你的存在更加清晰地能感受到。虽然,说铁血不存在的话,现在的世上也有人这么想吧,并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也就是说,你也曾经这么认为过?”
“如果现在有个溺水的人出现在眼前,即使是我,我想我也会伸手去拉他,应该去救他。这已经不是感情问题了,早早就成为本能的身体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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