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梦(Haru no yume)
因为沉迷于黑色皮鞋踏在潮湿了的石板上发出的叩叩声,我走过目的地的那栋大屋,还在继续向前。此刻我置身一条小巷。这种巷子我还是头一次来,两旁是青砖砌的房屋,屋顶高高的用瓦片遮盖住,那瓦片也在雨水和潮气里浸润了多年,都发黑了。脚下是大一些的青砖,铺路的砖要比砌屋的大些,砖和砖密密麻麻堆着。像细胞。紧闭的窗户框同木门一样在潮气里腌渍着软烂着,多少年一直如此,窗户里是将光线拒之门外的黑暗,墙角下还有青苔。我呼出的气体里面,有方才吸进去的青苔的有腐败的气味的孢子,仿佛我也要发霉了。这是一条在南方大概很常见的巷子,它位于苏州,或者杭州,或者绍兴或者上海或者南京,这些城我没去过,都没去过。这是一条昨天没有人经过的巷子,王琦瑶也没有死在这里。......窃窃私语:切切察察,切切察察!这是一条活着的巷子。这些砖瓦,他们在交谈,他们在用他们的叫声沟通他们之间的事情。还以为我不懂,我却已经知道了。他们叫空气入侵我的每一个细胞渗透我的每一根骨头,我就要被消化了,我要溶解了!这里弥漫着活物的呼吸,不会腐烂的一切早已腐烂不堪。还有一种东西躲在黑暗处,他们觊觎着我的血,像蝙蝠一样倒吊着用胳膊保护自己的身体,眼睛却大睁着,透出一种卑微的恐惧。为了不被杀死,我只有使自己的呼吸和这条巷子同调,我的步伐紧跟在皮鞋声响的后面。我知道我还有大约五百米就可以走出这条巷子。事实上,我一闭上眼睛,那风就来了。我睁开眼睛时前进,面前脚下是白色的旋转的台阶,凝结着像冰一样的温暖的光,光随着路,一直延伸进云里面去。风从我的肩膀上穿过,像钢琴曲一样地吹拂,四周仍然安静,我却听到了乐声。安心感。我想。如果还没到圣诞节,那么此处该是天堂。
绝对命运默示录。
风说他说:“你来了。”我点头,点头的时候,不知道是应该平视前方还是仰头望向他的方向,我对着面前的楼梯鞠躬。为什么偏偏是我被赋予了来自神明的任务呢?我并没有被他托付的印象,也没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我登上楼梯,每走一步,台阶便发出叮的乐声。木琴是钢琴的不和谐音。远远地想象着他坐在金光的椅上,我理应看不清他的样子。我继续向上,挺直上半身地拾级而上,我不会觉得累。离那把椅只有三四十级台阶的距离,或许并没有这么多,只有三四级,全是凭我的感觉。他爱我们,他洗去我们的罪恶,他在看着我了,我于是闭上眼睛,神就这么死了,风也停了下来。啊!原来钢琴曲是因神在演奏的。他的身体瘫在发光的宝座上,胳膊耷拉下来,远看上去像是坐着。高扬的脑袋丝毫不晃动,仔细一看,原来是脖子长在椅背上,和靠垫融为一体了。我想把他的身体摆好,我的鞋可不同意,它们同意的是我的继续前进,导致我的移动路径是在神面前大于九十度地转弯。向下走的路很长,我让两只鞋走了一阵,走到我认为足够感觉累了。当我坐在楼梯上,伸直两条腿,只要掌握好平衡就可以飞起来。
阴影里有字。……他们把诗藏到了月亮后面。我只看到了月亮,没看到花,说明已经有人来过,偷走了那些诗。我落下来。又是刚刚的巷子,**着呼吸着活生生的一条巷子。那些惊恐的吸血活物已经不在了,使巷子变成了一个标本,一幅照片,油印的画片,该被科学家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是该登在报纸上的。报童举着叫喊出夸大化的头条新闻,夜上海的灯在白天也不会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这里失去了颜色,全都是灰色的。我想着我的方向和来时的路应该是反着的,必定是反着的,其实我也不很清楚。前进还是后退,看上去怎么走都是一样。走到尽头是一片湖,无边无际的宁静的湖,也可能是海。天空灰的发蓝,月亮也是灰色的,没有了诗的月亮。倒映在水面上发着惨淡的灰白色光,我还没见过这么寒冷的颜色。想着想着,红色在脑海里响起来了。……天亮的时候,这里就成了春天。我坐上小舟,没有声音,也没有风,就是说我也进入了这画面了,这相片,这报上的充版面的一角,这黑白照片。在照片中的水里前进不需要用桨,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使我不至太格格不入于这背景,直到月亮终于肯在我的头顶停下来。我向水面看,月亮的影子还是完整的,我自己的影子却成了一团黑色,如同水草一般在一个稳定的外壳之内张牙舞爪。我最后一次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想起来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境。与此同时我知道到我睁开眼睛那时,我将又一次死去。
风再次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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