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许应该感谢这沙漠荒原?
-它们至少使我提前四五天从沉睡中醒来。
-从安详的!没有更多痛苦的昏睡中醒来!
-即使躲在车篷内,闷热得空气也会熏出浸透衣衫的汗水,和沾染散透的体味。颠簸的马车摇动我的胃袋,又使我想起了那生硬涩脆的土豆块,几分钟前它们还是在案板上成堆的苍蝇的正一点点腐烂的佳肴。
-要确切点,说是什么叫醒了我,那就得感谢那无法忍受的恶心感,做了两天的噩梦后,晕眩地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我吐得满地的秽物。直到现在,我还得忍住时不时涌上食道的早餐。
-本想夜晚,路途不再颠簸,安置下来,在小帐篷里得以歇息。
-但白日里光顾着忍受那些表面上的窘境,使我忽视了一样更不安的东西——
-孤单。
-“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这个叫作Albert Camus的作者,虽然内容很难读懂,但我想,我是需要他的。
-夜时从来不多说一点‘废话’,她从那个带着弹孔的大背包中掏出几本书——现在我手上拿着这仅剩的还算完好的一本,看来之前是它们救了我的命——但比起读书,我更希望夜时会再给我解释些什么东西。这个世界......过去......现在......未来......或者说点其它任何什么东西都好......
-情况似乎会一直这样下去,不会改观。
-“人生值不值得活......”
-我合上书,尽管我依赖于它们熬过寒冷的艰难的夜晚,但在昏暗的灯光下,密密麻麻的文字仍会使我头晕,使情况不会改观。
-注意力一回到现实,晚餐那稠汁杂汤的土腥味又回到了嘴里......
-至少,你走出帐篷,夜晚的空气还算新鲜,冰冷得使人清醒。
-那黑暗的沙漠,复杂而单纯。
-茫茫无数的细小尘埃沙粒,每一位,都是独立的个体,堆积,聚集在一起,每一位,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空间,拥立着覆盖着的,依赖着支持着的,无论如何变动,它们始终会各就其位。
-纵使那风吹过千百遍,不会改变,没有灵魂的沙子,只是追随自己的命运漂泊,构成这片沙漠。
-这沙子便是沙漠。在晚风中,漂泊,滚动,单调乏味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它们的存在性。
-或许孤独是一件幸运的礼物,最少,证明你是脱离庞大体系的,独特鲜活的存在个体,你拥有你自己,你是特别的。
-可,望向那无边无际的沙漠吧,营火的照明极其有限,无尽的缥缈的黑暗愈发深邃,绵延而去,同夜的深渊堕落而绝望地**着。除了虚无,这里还有其它什么独立出来的存在么?
-沙子与黑暗......
-夜越来越沉,我可以看到,那深渊在远方翻滚着,一点点靠近。
-我打了个哆嗦。
-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很冷了。
-但我还是留念新鲜的空气,它是我唯一的慰藉。
-还没起沙尘,再多呆一会吧。
-我喜欢头脑清醒的感觉,尽管它带来的只是一种错觉:通往未来的明确清晰的道路。
-或许,正如夜时所意思的那样,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工具人,为了一个计划,预谋而生,也同样会为了一个计划,预谋而死,像所有人一样,是一部分,各种各样东西注定好的一部分。
-选择,我有什么选择?
-从我有意识以来,发生的一切,我有什么选择?
-这肉体,是我的,但又不是我的,我到底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有什么选择?还不是等待着发配?
-这里没有我自己,只有潮流,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一切存在发展与消亡的变化的潮流。
-那我扮演了什么?我的价值是什么?
-或说一切的根源在于——
-我是什么。
-虚无,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说到底,人生值不值得活呢?
-如果生活是死亡接二连三的袭击,被恐惧支配,由烂土豆、汗臭、呕吐感和孤单感主宰。
-那我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逃离,我又能去哪里呢?我的命运会有多少改观?这沙漠这么大,这社会这么大,这世界这么大......
-唯有......
-唯有死亡。
-或许,最初,我该把那背包丢掉。
-这样,我就拒绝了这世界强加给我的一切......
-这样,我也算做出了选择罢?
-眼睛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希望,却还要挣扎......
-脸迹划过一阵冰凉。
-我想我哭了。
-这下,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头涌上一阵安心,一阵舒慰:
-我想起了蘑菇汤......鲜美的蘑菇汤,缸......缸把汤勺递了过来。
-我想起她。
-......很明显,她是要杀死我的,想必她也是什么的一部分吧,都是计划之中的......
-我居然可怜起她来......
-不。
-我是在可怜我自己。
-但她也许不同于我。多么美丽的人,也许她拥有自己,有真实的一面。
-我现在又是多么期望去认识,那个曾在庄园厨房里,昙花一现的幻影。
-大概,我是把真实作幻觉,幻觉作真实了罢......
-心里发凉,嘴上也不觉打了个喷嚏。
-是时候回去了......
-沉静下来。
-我听到吉他的声音。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好奇心使我靠近。
-在营地另一头,两把吉他在合奏。
-很典雅,像是金色大厅里的弦乐世俗化在这荒野中。
-渐渐接近,那帐篷的背后。
-在弦声的婉掩下,我听见私语......
-那并不是使我孤立的外语,而是熟悉的:
-“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我的职责。”
-“你一直逃避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存在了,你当时并没有打中,不是么。”
-“不,最后一发,那是我最后的......”
-“答案?不,你做了选择,但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他还活着。”
-“那你呢......我原本想象你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个,至少是最绝望的那一个......还有,岁呢?”
-“她的时限到了,但她——”
-“她还活着,你会这么说,对么?”
-“......”
-“我想我现在失去资格了......”
-“你只不过才一年。你或许——”
-“不,我不相信你们任何一个,不会支持你们任何一个。我知道的,没有所谓的正确或错误,只有选择,没完没了的选择。”
-“......”
-“我只做我注定要做的。纯粹的使命罢了。”
-“那你违背了它吗?”
-“我的生命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原则和价值,如果它们注定要矛盾。那我有什么选择?”
-“那接下来呢?”
-“......不知道,失去了资格,什么都无所谓了。”
-“是么——”
-她们的对话戛然而止了。
-琴声一点点弱了下去。
-突然间我打了个激灵,意识到,我被发现了。
-犹豫不得,我撒开腿,跑回了帐篷,并没有人追过来。
-她们也许并没有看清那是我,也许只是以为是哪个偷窥的士兵罢。
-躺在床上,裹紧被子,我尽量不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
-尽快睡去吧,虽然明天并不值得期待,但我更不想被人发现我还醒着。
-可到了早上,我觉得还是再在夜晚的清新空气里待上一会好......
-马粪的味道把我熏醒了——士兵牵来了马匹和骆驼。
-看来是要再次上路了。
-炎热、困倦、干渴,难吃的午饭。一切又乏味地开始重复。
-一成不变的沙地,稀草地,来来往往的商队,枯树与荒村,放牧的白袍人,成群的马匹奔驰在远处河流旁农田的另一侧。
-我更怀念昨晚的景象。就像一眨眼的幻觉,还没怎么回味,就早已消失。
-奶酪的臭味和土豆的涩味土味——在马车的颠簸下,我又来了呕吐感。
-终于,队伍停在一个小客栈旁,补充水源,稍作歇息。
-在楼后的阴影里,
-正当我一个人呕着舌头缓解晕眩时,我注意到——缸走近了。
-我并不想与她......怎么说呢......毕竟发生了很多事情......
-况且前些天,我神志不清地,不正常情况下,做了很多不正常的事情,想来也蛮羞耻的......
-想着自我牺牲什么的......显得自己有点白痴。
-再说,要是是因为昨晚......
-低着头,我向左打算绕过她。
-她堵住了我。
-再向右。
-她又挡在面前。
-再转回去——
-她拽住我的领子,“你有完没完?”
-我站住,又低下头。
-我注意到她换了衣服,原先的那一套怪怪的正装短裙可能被扯烂了。现在,覆着白袍,露出正面的短裤和宽大松弛的背心,看到那写着名字的价标小牌仍别在胸口。这微妙的感觉,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咳,那个......”她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不用担心,我放弃了。”轻轻笑了笑,把手搭在我的肩头。
-我默默点了点头,也算回应了吧。
-“呃,那个......”她叉着腰,向前俯了下身子,像是在地上找什么东西,那宽松的背心把稚嫩的胸部暴露了出来。
-青涩的,不成熟的果实。
-虽说没什么可看的......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转头了。
-“也许你想知道......呃,我们要去哪里......夜时...她...平时不怎么在乎一些无关紧要的...那什么......关于细枝末节的解释......”
-她又重新看着我。目光很清澈,我第一次看出来。
-“我们沿着近海的新月地区,走到贺兰人的半殖民地——撒马尔罕,在那里我们卖掉首饰珠宝什么的,然后进入沙漠中心,去伯依德人的聚居地,把金子熔成金块。然后......”
-她抓了抓头发,“总之,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她摆出僵硬的微笑,伸出手,“流浪,对,是流浪,多关照吧,伙......同志。”
-“啊?”我有点发懵,这是哪位?
-“多关照。”
-“呃......”
-“你他妈的是不是要我再说一遍?”
-“不不不,哪里哪里,我才是要请您多担待。”
-握过手后,她摇头晃脑的,不知再说什么好。
-“唉...”
-“行吧,就这样吧。”
-“多得我也不会演,你觉得有那个意思就行。”
-她又回到了那种不屑,无所谓,看谁都不顺眼的气质中去了。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
-“对了,接住这个。”
-她扔过来一枚烤土豆。
-“如果你不喜欢吃苍蝇屎的话。”
-把在手中,我能握出来,这是不久前才烤过的,盐味,酥软,还有麻椒的熏香.....
-……
-她走开了。
-看着她离去,我想起Camus的问题:
-“人生值不值得活。”
-现在,我想,
-答案是狡猾的,诡辩的:
-当它值得时,那就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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