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邦妮才只十四岁，拜入伊曼纽尔门下不过两年，每日所做的工作也和现在的差不多：配制在伊曼纽尔炼金出售的低等药剂，以及做一些清理房间之类的杂务。
伊曼纽尔老师那时候最看重的弟子只有两人，其一是年龄最长的克劳德，还有一位，是一个名叫埃伦的女人。
而邦妮，是没有资格参与那些高级的实验的。
但那一次不一样——有人从城外的麟趾山，猎来了一只火红色的兔子，足有半头牛那么大，进献给了门牙城的城主。而城主把它的皮剥下之后，遣人把它送到了炼金坊里，就那么血淋淋地扔在了地上，要求伊曼纽尔老师为其处理这兔子的骨骼，以用来制造一种魔药。
伊曼纽尔那时就已经秃顶了，但头发比现在要密一点，而且还夹杂着些许棕黄。
他围着兔子转了半天，摇了摇头，说道：「不行。若是寻常的魔兽，我随手就能处理了。但是这只兔子……」
一边说，伊曼纽尔一边指挥自己最钟爱的两个徒弟把兔子的嘴掰开。
「您看，这兔子的牙。」
「牙齿是黑色的，而且非常尖锐，确实和一般的兔子不一样。」把兔子送来的骑士颔首说道，「但这又有什么难处理的呢？直接拨下来不就行了嘛！」
「对于普通的兔子来说，是这样没错。」伊曼纽尔说道。
「这一只不一样？」骑士问道。
「不，其实您也可以直接把它的牙掰下来。」伊曼纽尔说。
「你是不是在和我玩笑？你先和我说，这兔子的牙不可以随便处理，然后又和我说，它们可以就这么随手掰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骑士恼怒地说。
「您误会了。」伊曼纽尔笑道，「把牙掰下来，是一种处理方法没错，但这种方法只能得到低劣的材料，恐怕难以满足城主大人要求。」
「哦？所以，您打算怎么处理呢，伊曼纽尔大师？」
「这个嘛，涉及到我独门的秘法，但也不是什么消息都不可以透露给您——我需要用到这兔子的血肉。」
「血肉？」骑士的表情有些为难，「城主大人打算把这些血肉用来喂养魔鹰的。」
「没关系。您如实回禀城主大人好了。他绝对不会怪罪你的。」
「好吧。那就拜托伊曼纽尔大师了。」
骑士离开后，伊曼纽尔命令弟子把它搬到地下的实验室里。
邦妮就是搬运兔尸的弟子中的一员。
伊曼纽尔随后又把这些弟子遣散了，只留下了自己的两个得意门生。
在那些弟子离开的时候，只有邦妮不甘心地守在实验室的门外。
因此，只有她听见了实验室里的爆炸声。
邦妮不知道那一天的地下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伊曼纽尔老师推开门时，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
看见邦妮站在门外，伊曼纽尔愣了一下，然后便无神地说道：「你在外面？那好，把里面清理一下吧。」
而后，他就如同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甚至遇到墙也不知道闪避，就那么直直地撞上去，仅仅看见就让人觉得疼。
邦妮有些害怕地走进那个她一直以来所向往的地下实验室，她的鼻子里顿时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刺鼻味道。
那时候的实验室里也和现在的一样凌乱，似乎这个小小的空间从来就整洁过的时候。
克劳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实验台的旁边，背对着门口，把背弯曲得像是青螺的背壳。
邦妮拿着扫帚，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向克劳德问道：「埃伦在哪？」
连问了几遍，他都没有反应。
就在邦妮奇怪他是不是爆炸而听力受损的时候，克劳德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说道：「没有什么埃伦了。」
「什么？」
「从今天开始，已经没有埃伦了。」
邦妮没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亲眼看见伊曼纽尔老师与克劳德、埃伦两人走进这实验室的。可为什么，除了走出实验室的伊曼纽尔老师，就只有克劳德一个人在里面呢？
一直到克劳德阴沉着脸走远，邦妮才脸色苍白的想到一个可能——难道，埃伦，就这么地，消失了？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了地面上的一滩污渍。
而在那污渍的旁边，倒着一个小小的广口瓶，其内还残余着少许灰绿色的粉末。
那时候这个瓶子的外面什么图案也没有。
是邦妮给这个广口瓶外画上的骷髅——此时她也是伊曼纽尔老师最钟爱的学生之一了，也终于得知了这瓶中粉末的名字：七尸散。
埃伦就是死在七尸散之下的。
而现在，轮到她来使用这份药剂了。
伊曼纽尔看出了邦妮的犹豫。
他默然半晌，伸手按住了邦妮。
邦妮疑惑地转过头，看见了老师扭在一起的白眉，与颤抖的双唇。
「算了吧。」伊曼纽尔颓然地说，「或许真的是我错了。这份配方并不正确。咱们不用七尸散了。」
然而邦妮却咬了咬下唇，固执地推开了伊曼纽尔的手。
「不行哦，老师。」
「为什么？」
伊曼纽尔绿色的眼睛对上了邦妮的双眼，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我认为老师的配方没有错误，这些晶体里，一定存在着某种我们未曾发现的东西。」
「你说什么呢！你难道没看见？这么多次实验都失败了，我的配方还能是对的？」
伊曼纽尔从桌子上抓过邦妮记录好的那摞纸，在邦妮面前挥来挥去，像一颗暴躁的土豆。
可邦妮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安静了下来。
「我相信老师。」
「我……」
伊曼纽尔直直地看着邦妮天蓝的双眼，别过头去，重重一声叹息。
「老师，继续使用七尸散吧。不试试看，又怎么能证明配方的正确呢？」
伊曼纽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鼻梁有些酸楚，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这是他平生最讨厌的感觉，总会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妻子葬礼的那天，天空徘徊不散的那群乌鸦。
伊曼纽尔用力眨了眨眼睛，偷偷把眼中出溢出的液体抹去。
再回过头来，他又成了那颗双眼赤红而又暴躁的土豆。
「好。」伊曼纽尔恶狠狠地说道，「既然你愿意这么做，我也只得依你。事先说好，这一次的实验可不比先前那些。它的危险性，我就不用和你多说了吧？」
「是的，它的危险，我全都明白。」邦妮说道。
「你会后悔这次实验的！」
「我不会后悔的。」
「你确定？呵，这可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
「我确定。」
伊曼纽尔又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才又猛地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盯着实验台，说道：「既然你同意这么做了，那就把七尸散拿来吧。记住，千万不要弄到身上，否则，这天下地上，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我会当心的。」
邦妮微微一笑，小心地从架上取下了那个灰绿色的瓶子。
「放在这里。」伊曼纽尔指着实验台的空处。
邦妮依言放好，就听见伊曼纽尔又发布了新的命令：「两滴五号溶液，三滴八号……十二滴十七号试剂。」
邦妮按照步骤，没多久就配置出了一杯咕咕冒泡的天青色液体。在这液体的内部，悬浮着无数浮渣，仿佛一只只好奇观望的眼睛。
「静置三分钟。」伊曼纽尔专注地凝视着那杯液体。
「好的。」
邦妮于是停下了动作。
她的目光扫过这间杂乱的实验室，扫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这些地方，是她每隔几天就要清理的。刚刚清理完，总是会有一段时间变得非常整洁，以至于伊曼纽尔老师无法适应，开始大发脾气。然后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又变成了现在这种邋遢的样子了。
放在墙角的沙袋是她和克劳德合力搬来的。因为伊曼纽尔总是对着克劳德发脾气，所以他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转移老师的注意力。为此，伊曼纽尔的脸色连着黑了许多天——而他现在却已经习惯了用这个道具发泄怒火。
而最让邦妮神往的，则是那在墙边一排排摆满的珍贵药剂。它们中的一些，有着璀灿的光泽，好像是她极小的时候，曾在梦里见过的水晶；而有的却十分狰狞——魔兽的眼睛啦，蜘蛛的后腿啦，仍然能够弹动的触手啦……可神奇的是，她却不觉得害怕。
邦妮时常想着，炼金，到底是多么神奇的一种东西。它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魔法呢？为何仅仅是把两种溶液简单地混合在一起，就会变成另外一种全新的、另人目眩的奇妙液体？
就比如摆在她眼前的这杯天青色的试剂。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些可爱的眼睛，竟会是用毒蛛腿上的纤毛，混合几种剧毒的溶液形成的。
「时间到了。滤去浮渣。」伊曼纽尔说道。
邦妮立刻绷紧了精神，凝重地说道：「是。」
她的两只手像是石头的雕塑，稳稳地端起了烧杯，没有一丝颤抖。然后她又把溶液用玻璃棒引导着倒进了滤网。
「滴答，滴答，滴答……」
天青色的溶液，一滴滴落在了承接的烧杯里。
「接下来就要用到七尸散了。」伊曼纽尔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准备好了吗？」
邦妮的呼吸一顿，纤长的睫毛颤了几颤，旋便微笑着说道：「当然，我早就准备好了。」
「那就好。当心自己的安全。如果这次实验成功……算了，现在说这些不太吉利。准备开始吧。」
伊曼纽尔摇了摇头，给自己戴上了一副白色的手套，然后戴上了白色的口罩。
邦妮也戴上了同样的一副手套和口罩。
她小心翼翼地从广口瓶中取出一点点的粉末，谨慎地放在了天青色的溶液里。
伊曼纽尔持着一根玻璃棒十分小心搅拌起来。
那烧杯中的溶液变得浑浊，本已经平静的液面，再次咕嘟咕嘟冒出气泡。
从烧杯中散逸而出的热量，加热了整个实验室。
无论是伊曼纽尔，还是邦妮，额上都被这热量蒸出了汗水。
但他们却顾不上擦拭一下。
「继续。」伊曼纽尔说道。
邦妮点点头，又加入了更多的灰绿色粉末。
溶液的沸腾加剧了。
从烧杯中涌出的蒸汽已经变为了青色，并且散发出了极其刺鼻的气味——和残留在邦妮记忆中的那种气味相差无几。
邦妮几乎是眼也不眨地盯着这杯溶液。
就在那青色的蒸气刚刚形成一个飞在天上的鬼脸时，伊曼纽尔发出一声低喝：「就是现在！」
邦妮立刻把溶液倾在了放有不明晶体的杯中。
但闻「嗤」的一声，液体与杯中的晶体发生了剧烈的反应，生成了大量的气体！
「危险！」
伊曼纽尔一声大吼，猛地从地上弹跳而起！
他一把拉住了邦妮，就向后退去！
「快躲开！」
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毫不犹豫地向后一蹿，然后扑倒在地！
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那，那杯中的气体已经积聚到了极限！
「轰！」
一声巨响。
实验室里，又多出了许多的破烂。
良久，废弃物中传来了一道声音：「咳咳……呸！又爆炸了。」
接着，站起了一个胖大的身影，正是伊曼纽尔。
伊曼纽尔扶着膝盖喘了一阵，忽然脸色一变，想到了什么。
他连忙看见周围的地面。
直到看见那条完好的小臂，他才松了一口气。
伊曼纽尔笨拙地弯下身子，移去覆盖在邦妮身上的杂物，同时轻轻拍着她的脸颊，说道：「喂，快醒醒。实验结束了！」
「唔……」
邦妮悠悠地醒转，只觉得喉咙里有些针刺一样的难受。
她皱了皱眉，但很快就艰难地爬了起来，向伊曼纽尔露出虚弱的微笑，问道：「实验成功了没有？」
「先别管实验怎么样。」伊曼纽尔皱眉说，「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咳咳，没有。我觉得还好……咳咳……」
「如实告诉我！」
「好吧，咳，嗯，确实喉咙有一点痛，不过，咳咳咳，并不严重。」
「让我看看。」
伊曼纽尔胖大的手掌扭过邦妮的头，掰开她的嘴看了几下，又翻了翻她的眼皮，不满地说道：「这还叫不严重？这几天你就别来了，我想办法给你配几剂药。你先养病吧！」
邦妮闻言一惊，忙说：「不！我还能坚持！您千万别把我赶出去！」
接着，她又是一阵咳嗽。
「不是要把你赶出去。唉……」伊曼纽尔无奈地说。
看见邦妮渴盼的眼睛，他的语气放柔了一点：「我不会把你赶出去的。你想学我的高级炼金术是吧？等你的伤好一点，我就教你。」
「真，真的吗？」
「我伊曼纽尔生平不说假话。我能骗你？」
「那，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老师……咳咳咳……」
看着眼前兴奋的少女，伊曼纽尔心底无声地叹息。
邦妮一边咳嗽，一边傻笑着。
好一会，她才想起之前的实验，于是问道：「那么，现在可以看看实验结果了吧？」
「哦，对，实验结果。」
伊曼纽尔也像是才想起来的模样。
他懊恼地一拍脑袋，急急地拉着邦妮的手，就向实验台上看去。
「怎么样？」邦妮问道。
「我看看……还是失败了。」伊曼纽尔看了一会，颓丧地说道，「或许你说得对，这真就只是一些玻璃而已。」
「或许我们的检测办法有误？」
「这次就不用安慰我了，邦妮。我想我确实是错了。这确实不是提取燃素结晶的方法。」
邦妮看着老师脸上的郁郁之色，忽然想到了昨天与柳树人那场辩论。
又犹豫了一会，她才试探着问道：「老师，会不会，我们的燃素说是错误的呢？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燃素这种东西？」
「不可能！」伊曼纽尔斩钉截铁地说。
他的声音如严冬里透窗而入的寒风，教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冷意。
邦妮被吓得连呼吸都止住了。
她浑身僵硬在站在原地，再不敢提起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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