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故事都需要一个开头。
好吧,其实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当你在粗糙泛黄的稿纸上随意涂鸦出几个符号的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它们已经成为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的开头了。
所有读者,不管是在泛着檀香的红木书架上拿起它的学者,还是在冷月下读它的旅人,甚至是坐在火炉前准备休憩片刻的主妇,都会试图把最先涂鸦出的那个开头与后面发生的剧情联系,交织,融合在一起,并且由此得出他们对于未来不远处的结局的推论。
当他们发现结局符合推论时,他们会欣喜不已,皮肤下的肌肉会忍不住扭曲出弧度,褶子会不堪重负地挤压在一起轻轻颤动。
你知道这种欣喜是什么吗?
是当上预言者的错觉啊。
但是他们往往不会想到,如果真的由此猜到了结局,那么浅显易读多半便是那本书的作者的意图,那些自以为是的预言者只是掉入了编织者的网中而已。
如果一个人真的妄图掩盖什么,或者所谓的开头真的就只是胡乱的涂鸦,那么所谓的推论、预言、远见,不就成了最危险的东西了么?
没有人能真正通过一个欺诈师或者一个无知的孩子给出的开头来寻找出故事的结局。
一切起于混沌,亦将归于混沌。
那么,得出结论:上帝是一名高明的欺诈师
或者,上帝只是一个无知的孩童。
“李融同学,你的呼噜声太响了,别影响后排同学看小说!”
历史老师的严厉责备使我从枯燥沉重的梦境中惊醒,窗外初秋的凉风将沾有点点透明的试卷吹起一个边角,压在另一端的红色修正带上下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啪嗒”掉落在地。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好多次了。没有画面感的,冗长的梦境。
单调的嗓音不断地念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听着似乎是某些艰涩的哲学书,而如果仔细深究其中一些片段……貌似传达的思想和马列主义不太一样啊。
我用力揉了揉那张怎么雕琢都平凡无奇的脸,看了一眼挂在教室白墙上的那只黑色机械钟。
而就在我抬头看钟的这一刹,燥烈的音乐突然响起。
下课了。
我叫李融,野山镇北部中学高二的一名学生,正值见了女鬼都会冲上去要QQ号的荒唐年纪,但是因为长得太普通又是宅男的缘故至今没有女朋友。
脱团之心被封印在右臂中的我到了这种绚烂秋日的课间只能选择逃离教室。
穿着白色校服的女生轻盈地穿过绿漆脱落的长廊,倒水处一如既往地有几个笨蛋烫到了自己的手,向后退缩的一瞬间水龙头里的水便哗哗地流进了垫在下面的红色小桶。
小桶的上方是挂着列宁画像的一面白墙,画像下面开了一扇小窗,窗框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蜘蛛网。窗外麻雀聒噪,松树枝起起伏伏。
而我站在这幅画面之中,和谐如初。
这是一个普通男子高中生的日常,怎么可能会掺杂进什么奇幻或者怪异的成分?
虽然也有过直升机将长草吹得绿浪滚滚,红马尾黑风衣少女从天而降对我说“刚才毒药博士的SK&β-987生物核弹被引爆了,现在你是地球上仅存的男性,请跟我们回去从事拯救全人类的事业”的幻想,但就目前的这种和谐程度而言——
“不觉得自己站在这很不和谐吗?”冷冰冰的声音将我投向窗外的目光拉回。我站在冒着蒸汽的钢制水桶前面,手里攥着刚刚捡起后忘记放回桌子的红壳修正带,而周围等着倒水的人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圈。
别着蓝发卡的短发女生对我怒目而视,我从面相一眼推测出这家伙肯定是从小到大年年参加班级竞选却只能轮上劳动委员的那种货色。而这种人的恐怖程度要远远超过班长,风纪委之类,毕竟就算在游戏中一个等级高荣誉高的会长级玩家碰见怒气槽常年爆满的中级红名玩家也得立即TP。
抱歉,貌似举了不很恰当却又话痨的例子。
总之,我正准备低声下气地道声歉然后转身离开之际,恰巧路过的年级主任疑惑地拨开厚厚人群,然后看到了手中紧紧攥着修正带的我。
就这样,我在无数人的惊异目光注视下被带走,到下午第三节课终于回到教室时,口袋里已经多了一张皱巴巴的黄色处罚单。
第三节课是班主任的政治课,他同情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我,说,“进来吧,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嗯?”我愣住了。
“没人会在大白天人来人往时干这个……”
“那你为什么不去年级主任那——”
“因为他是个**,他一直是个**,我对**无话可说。”矮小的班主任拍了拍手里几乎每一页都卷皮的政治书,“接下里这一节讲的是市场经济……”
不用说,高二时年级部改组,竞选年级主任时败在一个率直到智力属性都会自动隐藏的物理老师手下的怨气至今还没消去。因为是政治老师,所以对于政治上的失败可能更加难以忍受一些。
如果他是个体育老师就好了,我估计他在如何潜行遁走不被人发觉方面肯定很有一套。。
我慢慢走回自己的位子,其间班主任奋力在讲台上做了个类似于撑双杠的动作以检查第三排以后的同学有没有打瞌睡。
事情的起因说起来有些玄妙,不过更加玄妙的是竟然由我来讲述这个事实。
这种仿佛在课上被老师抽起回答问题般的感觉……十多年没有经历了吧?
恩,单单是这样叙述的话所得到的真相也仅仅只是破碎在地的镜面中所折射出的一些模糊光影。光影之外的事实当然安然无恙地存在于那里,只是身为讲述者的我不愿讲述罢了。
不过也罢。
一个礼拜前的某个鸽羽飞扬的清晨,年级主任骑着他那辆由摩托车亲手改造成的自行车来到学校,一路上艰难躲避着从天坠下的鸽屎。
就在二楼长廊转角处的那个饮水桶上,看到用修正带涂鸦上去的惨白的自己正抠着鼻孔对着真实的自己讪笑。
嗯,如果把这个事件就当做一个悬浮在虚空中的正方体来全方位分析,其实早在漫天鸽粪不断洒下的时候积愤已经开始产生。鸽子被关在学校主楼的楼顶,每天清晨五点半门卫会准时将它们方飞出去,然后轮值的清洁员会用一刻钟时间清理地面。
因而一般来说这场屎雨是影响不到学校运行的,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每天都有这场灾难的存在。
但是这一天,年级主任整整提早了一个半小时来上班。
那么把视线再拉远,悬在中心的正方体只是某个复杂多面体的某个组成部分而已。
争吵,冷战,百无聊赖的对峙,一清早就逃离家门的原因。
只是不想再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呆下去,所以选择了逃离。
破碎的玻璃杯,倾倒在地摊上的冷咖啡污渍,以及,紧闭的奶白色房门,失去了一角钉子,倾斜着黏在房门上的小熊维尼海报,如果究其一切——
将视线再拉远,复杂多面体也只是某个更大的正方体的某个组成部分而已——那么,地点再次回到了学校。
微薄的薪水,同事的冷语,顽劣的学生,不明真相的家长,汗水,干涩的双眼,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刺耳的电话铃以及随之而来的妻子疑心重重的质问——
于是,一切就这么开始了。
我准备找寻真凶。
虽然那张处罚单其实无关紧要。
但是回忆起年级主任吼出“不是你干的还是鬼干的?!”时的那张臭脸,果然还是无法轻易忍受。
放学后,几波人潮涌出校门,然后便是三三两两的悠闲的学生慢吞吞地走着。夕阳划过枫叶。我走在几撮闲散的人中间,脚步踏在赤色的光里,低头发现黑色的校裤裤脚上有灰惨惨的鞋印,于是弯下腰准备拍掉。
“喂,方便帮个忙吗?”从两腿之间那道缝隙里望去,是洁白的裤腿,以及一双蓝色的球鞋。白色,女生的颜色。
“嗯”
我飞快地连打上两个蝴蝶结,在微微燥热的夕阳里应声转身。
“诶?你!”
“算了吧,走开。”
两句话接连说出,中间几乎没有思考的停顿。
夕阳下变成棕褐色的短发,斜斜地别在一边的蓝色发卡,咬着牙,像看见一只正在路边撒尿的野狗般看着我的眼神。这个家伙,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令人讨厌的气息。
比午市就摆在肉摊上到了晚上也没卖出去的肉排还要难闻的令人讨厌的气息。
比居委会那些浓妆艳抹多管闲事的大妈还要浓郁的令人讨厌的气息。
比在肮脏的泥潭里打滚的凶悍野猫还要燥烈的令人讨厌的气息。
如果……还找得出更恰当的修辞的话。
不过……
不过……依然……
说到底依然只是个女生啊。
穿着白净的短袖校服,一尘不染的春裤,还有认真系过鞋带的蓝色球鞋,胸口别着难看的校徽。就算把家庭的教养撇开,把同校同学的微薄关系扔掉,把个人恩怨留下,依旧还是很想帮她。
所以。
“你不是要我帮个忙么?说来听听吧。”
尽管口气可能不那么热忱。
她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环视了一下四周。
楼影被拉得无限长,粗糙的柏油路面暗淡斑驳。红与黑交织在一起。
暮色将尽,此刻的校园显得格外空旷。
没有别人了呢。她没有拒绝的选项了,除非那个所谓的忙无关紧要。
她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你还是滚开比较好。”
这时候不屑一顾地慢慢走开到街转角买一杯草莓果汁慢慢喝掉是最酷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如果我不是处女座,如果我没有强迫症的话。
所以,所以——
“我不会滚的,你今天必须接受我的帮助!”
就那么伸出手指着她,仿佛宣告什么三日必杀令般不可一世地吼道,“今天,这里,马上!”
“诶?死宅真恶心……”
呵呵,果然毒舌呢……
等等!等等!
刚才的对话是出了什么问题吧,是明显出了问题的吧?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偷偷渗入进去了吧?
为什么……会牵扯到死宅啊!
“你们这些宅男不是坚信着什么出去到家附近买个便当顺便捡到个妹妹,还有早上起来发现阳台上晾了个修女之类的荒诞剧情么?放学后帮同校的青春美少女解决麻烦,发现她身上某些了不得的秘密,从此结下羁绊难道不是你目前正在代入的线路么?超恶心的死宅!”
说这些话时,好像变了个人。
错了,这家伙要是竞选班干部的话绝对当不到劳动委员的,她和凶悍但朴实的那个群体绝对无缘。这是个……宅,女。
“姑且忽视青春美少女这种莫名其妙的词汇,你这么鲁莽地判断一个还不太相识的同学真的好吗?我可是连在超市看到达能碧悠也无法与悠木碧联系在一起,俯卧撑一天做十五个,篮球夜场能单挑两个退休老伯,还有超会吃饭的室外高人啊!”
“超会吃饭?像樱野栗梦那样超会吃饭吗?”
“……”
“发卡女,就算我承认自己是死宅好了,今天的忙我帮定了!你逃不掉的!什么樱野栗梦,就算是春日野樱今天也别想封印住我!”
“请不要对我使用特别称呼,就像被蛆爬过皮肤一样令人作呕呢。”她做出缩手后退的动作,挂在身后书包上的铃铛清脆地响起,“还有,恐怕你刚刚想说的是封印库洛牌的木之本樱吧……这种思路的口误……难道你是个喜欢亲妹妹的变态,等等!你这种人真的会有活着的妹妹么?!和你这种糟糕的哥哥一起生活到现在还没死掉简直无法相信呢!”
完全失去了掌控。我的意识,支离了。
魔法……少女?红发的、忍者,忍者?那是……不,还有个银发的傲娇妹妹,以及一个……壮硕的拳击手?等等!这四者到底是什么联系?什么联系什么联系什么联系!?
“彻底地迷茫了呢,看来你连当死宅都不够格啊,这是何等的悲哀,何等的悲哀啊!”
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发出这个声音的绝对是世界上最具有毁灭性的的恶魔,宅男之神在上,看来这次我不能再捍卫我的道了,保命要紧,再留在这里绝对会死的,绝对啊!
请不要想象一个原本志气满满地指天立誓过的男子高中生像被踢断尾骨的野狗般惊慌逃窜的场景。
说起草莓果汁的话总会令人想起少女吧。少女,凉席,还有夏日之类的。
但是此刻,秋季,沙发,少男,草莓汁,痛饮。
以上词条请自动组织,请让我……大脑暂时空白一会。
这家果汁店坐落在学校出来的街转角处,名字貌似叫马台。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向来议论纷纷,有一种号称来自极其可靠渠道的说法是这家果汁店的老板来自日本一个叫马台的地方。而事实上后来几个好事的地理班学生曾在日本地图上仔细找过,根本就没有马台这个地名。
而且那个看似潦倒但用语典雅的老板操着一口正宗山东腔,而不是关东腔。
也有这个地方在民国初年曾有一伙劫富济贫的马贼在此安营扎寨的传说。但历史老师明确地告诉我们上海这个鬼地方当时什么都有但绝不可能有马贼。
事实上我曾经问过老板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是一个能把我困在店里的雨天,老板点上了一支大前门,絮絮叨叨地开始向我说起往事。
他说当初刚刚把店盘下来,进货装修什么忙的简直能转起来。直到一个与那日一模一样的暴雨天,他终于有时间点起一支烟静静地坐一会,偶然翻了翻电话簿,发现有个预约在周五前来的水电工叫马台,于是便随手把这家店命名为马台。
借回忆这段无聊往事的时间我的神智似乎稍稍恢复了一点。
果然多管闲事这个老毛病总有一天会要了我的命,就像《冰与火之歌》中那个热衷于狩猎的劳勃最终死于野猪之口一样。
貌似又擅自用了不方便理解的比喻。
总之,当我放下喝空了的玻璃杯,将一张皱巴巴的五块放到正趴在桌子上昏睡的老板面前,准备转身离开时,仿佛一千只玻璃杯被摔得粉碎的声音突然袭来。老板在掠过窗户的强光中抬头睁眼,鼻孔里猛然喷出的气体将面前的纸钞吹到了地上。
归于黑暗的一刹寂静。
然后,在城市上空悬挂了一下午的水量终于倾盆而下。
“不得了,不得了,简直像磨砂纸在磨柏油马路啊。”老板抹了抹脸上深浅不一的压痕,弯腰捡起钱,“看来没办法了,再来一杯算你三块。坐吧。”
于是,又一次,被困在了这间叫马台的小店里。
老板点起一支从没见过的烟,将后腰倚靠在堆满了各式杂物的收银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着眼将烟雾像一支长箭一样吐出。
标准的开始叙述的姿势。
不过反正也没法冒着如此暴烈的雨回家,那么,不妨听听吧。
“在我……”
第三个字被突然“叮叮当当”响起的风铃声打断,风铃原本是银色的,但由于年岁日长而老板又不注意护理,早已锈得斑斑驳驳,碰撞所发出的声音虽勉强也能用“叮叮当当”来拟声,其实却与收旧货的老大爷装在三轮车上铃铛无二。
而此刻,那串黯哑的风铃被原木门撞得飞扬了起来。
门开了,全身湿漉漉的发卡女同门外的风雨一起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
这么想想真是毫无美感……简直让人畏惧得想撒足飞奔。
内有宅女,外有暴雨,打一个字。
谜底并不存在哦,因为连造物主都没有设想过如此恐怖的情况……与此相比无端被年级主任抓去训话和开罚单简直是如同撞死在玻璃窗上的苍蝇一样可以一笑而过的小小灾厄。
不,连灾厄都称不上。
如果提起1997年的话,大多数人会将野山镇北部中学,也就是通称的野山北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灾厄联系到一起吧。
在我年岁尚轻的时候,我初次来到这个小镇。说实话,上海这个城市我从二十岁便开始熟悉起来了,但是野山镇这个地方真的很奇怪,隐蔽得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幕布藏了起来,好像只有误打误撞撞入幕布后方的人才能看见似的。
当然,不用怕,这只是一个比喻。只是知道这个地方的人的确少得奇怪,很多版本的地图上也找不到。估计是经济一直发展得比较迟缓还有处于两区交界处等等原因吧……
我在这个小镇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野山北,也就是你们现在所上的这所中学充当体育助理。算不上什么正规的教师,只是帮忙捡捡体育课结束后被留在操场上的球以及看守体育器材室之类的闲差。我1996年开始做这份工作,1998年初被辞退,中间正好历经了那传闻中的“空白的一年”。
如果要说起被辞退的原因,可以说和那“空白的一年”也是密不可分的吧。
说起学校的话上过的人都必然会有属于自己的记忆,无论是感激,喜爱,怀念,甚至是憎恨或者不屑,总是有那份真实存在的感情在那里。或者是某次上学路上被人很痛地踩了一脚,或者是有一次吃的饭中发现了虫子,或者是与某人成为朋友,或者是初次相爱,或者是几年中一直像鼹鼠一样在黑暗里偷偷注视某人……
这些东西,按照常理来说,不管喜欢不喜欢,总会意外固执地留在记忆里。
而且,一般情况下的话,谁都偷不走吧。
我记得某位思想家就曾经说过“人之所以如此痛苦,或许是记性太好的缘故。”
“诶?等等!”趴在桌子上啜饮着绿惨惨的苦瓜汁的戴着蓝色发卡的女生慢悠悠地举起手“修正一下,那句话是《东邪西毒》里的欧阳锋说的哦。”
咳,是这样吗……那么,其实也无所谓吧,呵呵……
但是那件事,真的发生了!就那样,没有目的,没有原因,没有过程地发生了。
整整的一年,所有野山北的师生的一年,被悄无声息地偷走……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板整个人都进入了故事的氛围之中,被发卡女打断后的尴尬像落叶引动的水纹般迅速消逝不见了。
白色墙壁上的黑色圆钟指向六点。
发卡女像一只猫一样趴在我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喝着只有她这种变态才喜欢喝的变态苦的变态苦瓜汁。
是多用了几次修饰词吗?
不过这种小细节就别在意了。
说起来这家伙有可能在我逃离之后又在学校里等待了相当长时间,也许是希望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能够出现来帮助她吧。
结果只是等来了这种级别的大雨,然后一口气狂奔到了离学校最近的这里来避雨。
白色的短袖校服是春衫,被这种夏秋之交的暴雨一淋就变得相当……可观?不,就这个家伙而言是相当不可观。就算如此仍旧选择了像猫一样蜷趴在座子上的姿势,只能说是戒心过强或者自视甚高了。
虽然其实……
门外噪声很大,雨还在不断倾倒而下。
时钟的指针仍在转,但声音早已被淹没。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98届新高三的年级主任。
按照惯例每届新高三开学前都会总结上一届所取得成绩,年级主任会以此为基础做一番鼓舞人心的发言。你们现在是……高二?那等升到高三自然也会有的。
原本只是仪式一般极其简单的事,但是这一次,怎么都做不到……
无论怎样寻找,档案室,图书馆,电脑室,都找不到97届所留下的任何数据。找不到,怎样都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能留下来。
年级主任开始怀疑学校的相关档案部没有尽到责任,但后来一件事让他意识到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也就是在那件事后,全校都落入了一种相当紧张的氛围中,各种不祥的流言开始在镇上传开,而校方也开始封锁消息。
原定的新高三宣言是那年的九月三号,而在九月一日心急如焚的年级主任在校长的授权下把全校教师集中了起来,要求所有教师回忆97届所留下的任何信息。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全校五十几名教师没人认为自己曾带领过上一届高三,并且连关于他们的半点记忆都回想不起来。
但是那一届的确存在,因为所有人都能清楚记得96届,档案室也存有完备的信息,而即将迎来的就是98届,因此没有任何理由会缺少中间的那一届。
已经毕业的96届学生被召回了学校,他们中考上大学的那几个确实已上到大二,但是他们所说的关于下一届学弟学妹的回忆被证明都是在形容98届。98届也仅存有对于96届的记忆,而新进的99届则丝毫不认识97届的任何人。
那么就得出了结论,至少不是年份记错或者档案部疏忽这种低级的错误,97届确确实实存在过,只是那一届,关于那整整一年的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某种力量以某种方式抹除,或者,用更邪乎的说法——偷走了。
那一批学生或许的确是成功毕业走了,分散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只是我们没有任何方法去识别或联系他们。而他们应该也丧失了关于学校的记忆,因为没有一个97届的学生曾经回来过。
另一种说法是,他们是真正地消失了,作为那一年记忆的发散本源,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最纯粹意义上的那种消失,不仅是肉体,精神,还是留下过的痕迹。如果按照那个“人一生会有三次死亡”的著名理论来说,就是最完全而最彻底的死亡。
漫长而倒霉的一个午后,接着的竟然是一个更加漫长与更加倒霉的黄昏。不仅是自行车莫名其妙地坏掉了,而且还遇见了非要帮我忙的超恶心的死宅,接着就是如“大瀑布术”一般的暴雨。
如果,还非要加上什么的话——
那就是错误地躲入了这间狭小简陋的果汁店,和一个宅男一起听一个抽着劣质烟的中年大叔讲他的老套的校园怪谈故事。
衣服还湿透了,只能趴在这张油腻腻的冰冷的桌子上。
说起来难道是上学途中被类似于上条当麻的右手之类的东西摸到了吗?
白色墙壁上的黑色圆钟指向六点一刻。
门外依旧雨声嘈杂。
大叔讲得很投入,这种情况下无事可干的我只能姑且算是专心地听着。
尽管已经大概猜到了结尾。
是时候出现了,那个黑色的女生。
双眼永远藏在刘海之下的黑色的女生。
外界谣言四起,但始终没有人能够得出正解。
就像面对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思绪万千,把草稿纸排满了好几页,却依旧没有捕捉到突破口。
整个小镇都陷入了某种诡异而恐怖的气氛之中。学校从九月就开始停课,很多原本准备在野山北就读的学生转学去了其他学校,甚至有不少家庭搬离了野山镇。
“诶?就那么搬离了吗?为了这件事而离开生活已久的地方?”
因为害怕自己的孩子也在某一天突然消失掉啊,从记忆里完全地被格式化。
你们能意识到这种情况的可怕吗?
如果只是身边的某个亲人由于疾病或衰老或意外而去世,一般人当然会悲伤,但绝不会感到那种超越了认知的恐怖。因为我们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已经不知不觉地习惯与认同了死亡的存在。
但是莫名其妙地被抹去,变成空白。就那样,没有目的,没有原因,没有过程地发生……
我也开始渐渐沉浸入故事里面了。
尽管没有像发卡女那样不时提问。但这的确是个引人入胜的校园怪谈。
如果身临其境地想想那种绝不可能真实发生的情况的话。
不过。
说起身边亲人逝去的经历……
一定要回忆的话……
完全没有啊。
虽然在老妈因为发现我浏览黄色网站的记录而每天用电子秤称量纸巾的重量时也曾说过“快给我去死”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但是她却很硬气地毫发无损。
指针指向六点半,雨声开始由分辨不了频率的电磁波一般的嘈杂变成淅沥。
不出所料的话,这个故事也快接近尾声了吧。
转折出在我身上。
那年的十月一号,本来应该是个绚丽而热闹的日子,但是走在街道上却只能感到压抑和阴郁。那一天我离开了野山镇。
并不是真正的永久性的离开,只是暂时去了我另一个住过的地方。大概是受不了当时镇上那种灵堂般的诡异气氛,而学校又连续停课的缘故吧。
其实已经回忆不起来是何时搬离那里的。也许是在野山北工作一段时间后在附近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来租住,所以才会离开那里。
地上的灰还不算积得太厚,看起来我离开那里不会满三个月。家具什么大致都在,但是杂物和书籍散乱了一地。我准备呆在那里度过整个十一假期,于是开始着手整理房间。
然后我就发现了,那本笔记,我在1997年任职期间所记下的笔记。
里面的内容对我而言像是一本从未翻开的推理小说一样陌生与可怕。
从那年的四月二十三号开始,我的日记中开始频繁出现一个女生的名字。我已经失去了对于当时的直接记忆,但是根据笔记本上的记录来推断,她是个成绩很好,长得也漂亮,同时又很受同学喜欢的优等生,那个叫夏墨的孩子。
四月二十三号,我作为随行看护人员与高三九班一起去最后一次春游。
这次春游的计划并不顺利,因为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而饱受争议。很多家长都反对自己的孩子参加那次春游,但是学校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力气去说服,最终九班四十四名学生总算全员到齐了。其中就包括那个叫作夏墨的孩子。
旅行地点是一个叫雪浪山的地方,上午出发时还是阳光灿烂的天气,但是在三个小时车程后到达那里时天却下起了大雨。据说雪浪山顶上有成片的薰衣草海,于是女生们都不顾风雨坚持要马上上山。
我虽然不赞成在阴雨天登山,但是介于众人的呼声只能硬着头皮带他们上去。上山过程异常顺利,大家也都在山顶拍到了自己想要的照片。下午四点,我们准备返回。
但就在下山过程中,意外发生了。
那个叫夏墨的女学生从湿滑的石阶上掉了下去,虽然落差不是很大,但由于是头部着地,所以还是受了重伤。惊慌的同学和我一起把她背下了山,送上车时已经陷入了昏迷,血顺着发梢不停往下滴。
四月二十四号凌晨,夏墨住进了野山医院。
经过X光颅腔扫描,医生确定她的脑部收到了严重伤害,得马上准备手术。
在医生紧张准备手术期间,所有同班同学都守在夏墨的身边。我作为事发时的监护人也陪同在场。期间她醒来过一次,看到大家都在,就开心地笑了。
于是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等她病好了大家一定会帮她实现。
她说,“我希望大家永远陪在我身边,希望我的身边永远有大家……”
九班的班长问她“是我们九班的大家吗?”
她说,“不是啊,是全部的大家啊,我爱整个年级的全部同学和老师,很爱很爱,永远不想分开啊……”
然后她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当时还没有人觉察到她的话中有什么不对,不少学生都被感动得哭了。在班长的组织下大家准备在夏墨出院后为她举行热闹的康复派对,尽管高考已经近在眼前了。
因为她真的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
四月二十五号,晴空万里。昨天的手术失败了,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无法接受夏墨已经离开大家的事实。
结果,某一个人,在那一天,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家,来帮她实现愿望吧。”
笔记至此就中断了。
“我把笔记本带回了野山北,交给了校方。校方要求我保持沉默,因为‘多亏了各方有权势的朋友的帮忙,事态已经渐渐平息下去了’。我拒绝了他的要求。”
“三天后我收到了免职通知书,理由是没有尽到对学生的临时监护权。而那本笔记本最终也并没有归还给我。”老板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烧到指尖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黑色指针指向六点三刻,外边的噪声停了,故事也讲到了尽头。
万籁俱寂,我甚至可以听到门外积水缓缓流入窨井盖的声音。
简单的道谢与告辞后我离开了马台果汁店。街上意外地还残留着很大一片夕阳,也许是隔着一层薄薄的乌云的缘故,显得浓稠如血。
发卡女推着一辆“咔擦”作响的黄色自行车跟在我身后慢慢走着,不,不能简单地用黄色来描述,而是那种极为轻佻的柠檬黄,令人想起话痨的金发幼女吸血鬼之类的。
落叶湿答答地安分躺在开裂的柏油马路上,鲜明的秋日之感扑面袭来,令人恍惚感觉这个刚刚逝去的长夏短暂得仿佛从不曾到来过。
极为,极为物哀的画面。
“咔擦……咔擦……咔擦……”
并不是什么零件生了锈,而是自行车的钢制脚撑没被收起,一下一下地摩擦着地面。
简直令人心烦。
发咔发卡女……发卡女发咔
她是故意的么?
终于——
“喂,”我忘了教训般开口了,“这样下去自行车会坏掉的。”
“已经坏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哦,已经坏了啊。
等等!
难道……她所遇到的麻烦就是这个……
我的,领域吗?
“请务必让我帮忙!”又一次如此要求,只是此刻的语气绝对是狂热得令人心生恐惧。
机械即正义,机械即正义!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如此坚信着的。初中二年级时我正是怀着这种信仰用七节劳技课私自造出了一辆废铁皮焊成的压路车,结果失控后差点把校长室压成柏油马路。
近乎被退学的风波勉强过去后我就被禁止进行机械类的试验了。
不过……不过!
“诶?这个技能是死宅的禁区吧?无论进化到多高等级都无法习得的吧!?”
“不要管那么多了,就算我求你,请务必让我修好她!”
“等等,你刚才用的是女字旁的她吧……”
“什么!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不,是眼神。那种超恶心的眼神。”她艰难地推动着那辆近乎崭新的柠檬黄自行车,“明显地坏了,推起来总感觉不是很顺利呢,而且总是有噪声。”
“…………………………”
“果然不会修吧?”
拜托请不要用那种洋洋得意的表情来问我,我会,我会忍不住大笑出来的啊!这种剧情,这种可爱的剧情,这种可爱得过头的剧情……
好不容易,终于强忍住了。
“对、对不起……请问你有过骑车的经历吗?”
“那种东西……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没有吧。”
“那你早上是怎么来学校的?”
“家人开车送的,连同自行车一起。”
“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其实不会骑车么?”
“骑车——如果不坏的话我一定是会的啊!”她用仿佛争辩自己并没有偷吃奶酪般地表情说道。
说起来这个时候发卡女才有了一点普通女孩的感觉吧。
脏兮兮的夕阳,凌乱的高压线,拥抱在一起的各物的影子。
我停下了脚步,转身,伸脚,向上挑起。
“啪嗒!”铁质脚撑顺利弹起。
“呜啊!”发卡女发出仿佛亲眼见到初号机暴走的惊叫。
“那么,你对刚才这个故事有什么想法么?”推着柠檬黄自行车走在暮色中的发卡女面无表情地问我。
“嗯……如果一定要说想到什么的话,大概是感觉老板肯定读过《Another》吧。”我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你这种死宅也就只会得出这种结论了吧”
她用颇为满意的口吻说道。
夜幕降下。
十字路口的红灯不停地闪烁着。
她依旧推着那辆自行车,转向了十字路口的左边。等到绿灯到来时,我穿过宽长的马路,同时试着向左边望去。
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浑浊夜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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