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这几天来，听得最多的词是“谢谢”。
寡言少语的证人仅在表达谢意时会开口，其他时候总是像个背景板那样沉默不语，点头摇头几乎成为她应对所有问题的手段，因为只要碰到无法用短句和肢体动作解决的提问，人形便会直勾勾地望着空气发呆，直到人类率先妥协。
大抵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爱理不理。
不会说话和懒得说是两个概念，虽然除了当事人外无人可知为何如此。
卷宗里着墨最多的永远不可能是涉案人员性格，而马丁也觉得自己还没强大到仅一周便能矫正成功，或许机器人人权协会里有专门负责心理疏导的成员，可问题是在拥有明确伤人记录的情况下，连这群“专家”都坦言很难保住人形性命。
“虽然是有人指使没错，不过……”
潜台词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她并没有刻意的避着对方讨论这些问题，因为迄今为止，二者交流时最长的句子就是有关生死。
“我一早就知道我死定了，没必要白费功夫。”
说这话时的星期六刚刚给她自己注射完燃料，方才戳入肘窝内的针头已在垃圾桶内泛着寒光，没有毛细血管的人造结构不会在伤处泛出点点乌青，仅会留下个小小的针眼，往外汨汨淌出些成分不明的液体。
第一次见对方这么做的时候，娜塔莉连忙找出块创可贴，而前者却执拗的表示她需要的是打火机。
人类不明所以，只好翻箱倒柜递给她支塑料的老式玩意。
“用那个太慢了。”
有些年头的火轮和火石在人形手中被转得嚓嚓作响。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把火苗凑近孔洞，任着橘红色的光焰舔上皮肤，被炙烤的仿生器官很快便散发出阵燃烧有机物的气味，这时才醒悟过来的警官连忙劈手夺下自残工具，但燎过的伤口附近已是一片焦黑。
“……不痛吗？”
女性嗫嚅了片刻，却发现自己除了简单的询问外找不出什么词。
答案是摇头。
于是每当遇到“饭点”，马丁学会了在对方出手前提早预备好创可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黏在伤处。
奇怪的是这一行为从来都未收到过致谢，她心想八成是被归到了多管闲事的范围内。
可她就是忍不住去做，就像她了解案件实际情况后便忍不住打了求助电话一样。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被如是反驳的家伙，只是静静地透过面具对她眨了眨眼。
摘掉面具的手术被预约在开庭前，且全程有配枪警员随行。
就算证人于娜塔莉监视下能找到机会逃离，那副显眼之极的打扮便是最好的追踪措施。
何况副局长坦言，被严密看管的人形体内的确埋有发信器。
虽然这份活计比预想中要清闲不少。
看守对象进入认命模式原本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可娜塔莉怎么样都开心不起来。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份不甘心，哪怕从年龄来讲，青年早就过了天真到认为世上存在绝对公正的年龄阶段，当上警察后更是见了不知多少恶事，之所以会上心到主动奔走的地步，或许多半还要归功于嫌犯们的肆无忌惮——
如果证人从身体到心理都未表现的那么异常。
打感情牌大约会有些用处，但她同时更无法确定陪审团是否会感同身受。
“安心啦，你这种情况肯定要酌情处理的，别那么消极呀。”
从对方淡漠到约等于零的反应来看，女性开始觉得这份用了多次的说词，已经彻底沦落到只剩自我鼓励意味的地步。
越往后她越觉得自己像是在说空话大话，毕竟自始至终，人形除了句承诺外什么都没得到，而警官甚至不能擅自提前手术日期，因为她的权限并没有高到能影响决策的地步。
凌晨三点十五。
屋内唯一的光源只剩下电脑屏幕，钢丝床上的家伙大约已经睡熟，娜塔莉回头望了眼监视对象，盖着毛毯的人形和前几日休眠时没什么区别，都是直挺挺平躺着像具尸体。
程序员似乎都是夜猫子，她所求助的对象居然在深夜才予以回复，虽说这几段人形专用的代码早就处于半公开状态，但天书一样的长串字符也绝对不是外行人能看懂的。
长串的英文字母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另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言，除去大堆的0和1，每个单词拆出来都知道什么意思，可放在一起后就成了种只有专业人士才懂的复杂字串。
最简单的反而是下载好网上现成的交互程序，然后用条数据线将人工智能和电脑连在一起。
虽然一想到前者的喜怒哀乐全是被一串串设定好的东西所支配，人类心情还是有些莫名的复杂。
来由不明的感慨只持续了不到几小时，对于坚持规律作息的人来讲，熬夜带来的困倦可以驱走大部分夜深人静时的多愁善感。
“要不要试试这个呀？”
精神不佳的娜塔莉决定将“小小的尝试”推迟一下，虽说有他人在不方便睡回笼觉，但在太阳掠过正中一大截距离后，起码屋主说这话时，并没有像上午那样哈欠连天。
“好啦好啦不要怕，只是和数据线连一下，没危险的。”
在和人形对话时，她不自觉地用了哄骗小孩子般的口气，女性可能已于潜意识中默认对方心智不够成熟，也许多半还要归功于那颇有迷惑性的身高。
直接后果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马丁看不到掩藏在面具后的表情如何，她只知道人形立马蹬蹬蹬后退几步，第一时间躲开人类试图摸头的手。
虽然这对达成目的没什么影响。
位于手掌中心的接口和电脑连接的十分顺畅，为了测试神经对接是否成功，娜塔莉按照程序员所说先试了试几条简单代码。
“热吗？”“冷吗？”“麻吗？”
……
她似乎看到了双一闪而过的白眼。
“……现在呢？”
沉默不语的家伙确实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直。
“没错的话，你方才感受到的应该是‘甜’。”
自觉总算做了些实事的人类兴高采烈地当起了解说员。
“糖啊甜菜啊部分水果啊，都是这个味道……啊，还有胡萝卜。”
总算看到进展的女性决定使出从网上看到的手段——碰到对过去现在都不感兴趣的家伙，只好刻意替对方展望下未来。
“对了对了，如果将来暂时找不到工作的话可以先来我家呆一阵呀，至于房租的话，泡杯咖啡就行。”
最后半句话她说得特别有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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