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083厂之战
(注:本故事纯属虚构,和现实政治、意识形态等没有丝毫关系,请勿过度解读。另外,请自觉将本故事视为幼儿教育类别,切勿扣上十八禁的帽子。一句话,真事隐,假语存)
夕阳,光,影,083厂。
黑得死寂的大地上,荡漾着条条血红色的残光;巨人尸体似的烟囱寂然僵立,间或吐出袅袅焦臭的狼烟;083厂,这个在上世纪跃进时期充斥着革命英雄主义色彩的有色金属冶炼厂,像一具烧得焦黑的老人尸体,在热气将消未消的大地上,被风和足迹一点点地侵蚀,慢慢地腐烂。
尸体的部分细胞仍在近于尸僵的作用下活动着-----083厂作为南岳镇最古老的国有工厂仍供养着南岳镇近乎三分之二的非低保户;而这具尸体身上的血液已经干涸-----曾是083厂工业用水来源的南岳河,在工业废水的滋养下呈现警告性的彩虹渐变色;尸体仍有最为基本的生物反应----来自80km之外采矿场的钨矿,黄铜矿仍在不断投入反应炉炎热地狱般的腹中,气管般的烟囱仍然呼出高浓度的二氧化硫气体。这是一具活着的尸体,然而那焦黑朽烂的肌理却将这南岳镇衬托得如火葬场一般阴森。
六点三十八分,下班时间,通常无人,无声。
突然的呻吟声;
是女人的呻吟声。
夕阳中闪烁着白色的幻光,幻光中有女人的呻吟声。
一处废弃的车库闪烁着幻光,女人性~高~潮的呻吟声在那里放肆地跃动。
车库里,影影绰绰地印着几个像是蜡笔涂抹的人影。
影子在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上扭动,幻光在那荧屏上如水一般流动,那个裸(w)体的女人,疯魔般地在光影中甩动胸前白色的巨肉,地狱深渊般的私(w)处张合着喷吐出灼人的狱炎之气,正对着那些在幻光下荡漾着波纹的黑影。
“啊---------咿!啊---------咿!”
影子的主人们,一群生活在南岳镇的少年们,在极光般地青春尚未随着混沌的世界观消散之前,在这同样混沌着青春着的A片中收获着来自异性,一个兽化的异性的祝福。
呻吟继续着独奏。
忽然,有呻吟与喘息的混合奏。
喘息声走高。
尖叫。
“虎哥!”
A片被按了暂停键,幻光中的女人趴在床上,摊成白色的肉泥。
“虎哥!看我!”
车库外,薄暮中,现实的女孩半蹲在大地上。
女孩仍在剧烈地喘气,额头上分泌着晶亮的汗珠,眉毛被眉笔涂成青黛夹赤的柳叶形状,碧绿色的美瞳在残存的日光下闪着磷光,三十一中白底绿条纹的运动校服和少女的浓妆丝毫不搭调,白底的衬衫上,戴着礼帽的骷髅正与金发的裸女激烈地“敦伦”。
“虎哥.........”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车库里总算有了点动静。那些少年的影子们如蛇一般从那黑暗与幻光交织的地带吐着信子游出。四位少年的身姿随着那忧郁的月光出现在大地之上。
“小红!嘿嘿,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是想和我........”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青年发出下作意味的坏笑。
“操~你的婊(w)子娘!你这昏蛋,绿帽子王八...........”
方才蹲在地上喘粗气的少女一顿足跳了起来,指着那个鸭舌帽少年的鼻子一阵乱骂,边骂边喘粗气。少年也不搭理,只是一个劲儿地嘿嘿笑,其他的三个少年附和着傻笑。
“小红嫂子!你别骂俺们虎哥!俺们虎哥刚刚从他**娘那里诓了一台笔记本,里头的片子是给兄弟们的棒棒热乎热乎的,虎哥的棒子永远是嫂子你的!嫂子,虎哥爱你.......爱你这个.......海烂石枯,白头.....偕老!”
鸭舌帽身边的朋克头嘶吼着。
“哈哈,海烂石枯,白头偕老!呜呜呜呜呜.........棒子热热的.......”
其他的两人开始大声起哄。
“放屁!妈的你这水鸭,你娘老子也是婊(w)子还是婊(w)子生的?嫂子今天非一窝脚把你bi嘴踹烂了不可!喂呀,老娘今天屁股给人家摸了,他奶奶的几个婊(w)子bi里钻出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还在这里狗叫取笑老娘.........”
少女小红蹲在地上呼天抢地,而四位少年却不再发出什么声响。
月光与夕阳的交替中,他们的轮廓里渐渐有了勇士的光彩。
“哪个杂种?”
这声音浑厚低沉,如云端传来的审判号角,带着不可思议的冷静与愤怒的结合,而发出这声音的口唇,却是一张刚才还在发出傻笑的凡人之口。
这是被称为虎哥的少年。
鸭舌帽在夜空中点染出抑郁的墨黑色,他那对微眯的黑眼中射出勇士愤恨时的光芒,这眼神是斯巴达克斯的眼神,是嘎达梅林的眼神,是天神般勇武的男人的愤恨的眼神。
他点了一支烟,橘色的光点,青烟。
“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个婊(w)子妈养的老龟的马仔,那杀千刀的江团么,趁着老娘跟猪妹要钱的时候一把摸了老娘的屁股!这臭鱼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虎哥你逮到他给我剥了他那层臭鱼皮........”
方才泪流满面的小红此刻开始指天划地地咒骂名叫江团的不良少年。
啪嗒。
虎哥的烟掉在了地上。晚风战栗着吹熄了在地上轻弹的余烬。
老龟。
这是南岳镇不良少年界的一个传说。
相比起盘踞在083厂的虎哥集团,相比起母亲摆摊为业的虎哥,老龟其人是不可超越的存在。或者对整个南岳镇的不良军团来说,都是绝对支配的逻各斯。
老龟的真实年龄始终不详。他的马仔们对外宣称老龟是一位退伍兵,高中毕业后就在离南岳镇不远的省军区服役。在经历了严酷的军旅生活后,他获得了足以横行南岳镇的地狱般的格斗术。很快老龟在南岳镇俨然周公再生,不须一饭三吐哺即可天下归心。不良少年们如蚁附膻,很快老龟手下聚集了十数号将佐,百十号喽啰。声势浩大的老龟集团不仅包括南岳镇上自成势力的无业青年,也包括本市示范性高中三十一中和交通技术职业学校的学生军团。这个侵犯小红的江团,是三十一中的高二年级生。
一个高二的猴崽子老子几下就打发了。
虎哥本可以这样想,但是江团其人却令他不能这样思索并付诸行动。
老龟的家里经营着南岳镇最大的酸菜鱼餐馆。他的父亲在南岳镇就是个狠角色。其父初到南岳镇时,做鱼的餐馆遍地开花,竞争激烈。商贩们的恶性竞争甚至拳脚相向时有发生。而他的父亲曾经师从高人练过几年散打,又是一副天生的狠脾气,一个月不到就打坏了附近五六家鱼店的老板,还单枪匹马砸了人家的招牌。几番恶斗,这些鱼店不是被吞并就是逃离南岳镇,老龟父亲也创下了名头,从此垄断着南岳镇的鱼火锅生意。
然而老龟父亲不光能打,更会相人。
先前一位南岳镇镇光党党委书记下车伊始,便前往老龟父亲的酸菜鱼馆拜访这位老地头蛇。老龟父亲一开始很是开心,特意托在酒厂办事的老龟母亲用成本价诓了几瓶名酒出来接待。酒酣耳热后,老龟父亲悄悄将这位党委书记所赠的一幅“财源广进”墨宝焚于火堆中。
三月后,那位党委书记被人举报“在外包养情妇,收受巨额贿赂”被免去职务,如今还在铁窗中蹉跎岁月。他涉案的亲人,同窗,同事也被检方起诉并最终量刑。而老龟父亲却逃过一劫。南岳镇的酸菜鱼馆,依旧是那么红火。
他婆娘问他:“你咋这么有先见之明哩?”
老龟父亲答:“见房看风水,见人识面相。”
不知道老龟学到了乃父的几成手腕,然而老龟和他那充满江湖气息的家族却始终在南岳镇释放着巨大的威压。也许外人眼中的老龟,是个憨厚朴实孝敬父母的跑堂;但在南岳镇数以百计的个体户眼中,老龟是号令千军,独霸一方的黑社会龙头。
老龟和他父亲一样,不仅仅是会打。老龟集团的重要业务是向个体户征收保护费,为了使保护费征收成为一项便捷易操作的业务,老龟从传统评书中汲取了上古时代龙帝国先贤设置的“春秋朝觐”制,约定春秋分两日收取一年的保护费,保护费采取超额累进制。施行后民心归附,地方安宁,省军区一带的其他不良军团也纷纷前来取经,老龟集团的声势愈发浩大,连地方党委和派出所都要礼让三分。
就连虎哥的母亲,一位摆地摊货卖内衣丝袜外加风油精的中年妇女,也免不了这“春秋纳贡”制。
婊(w)子。虎哥每每念及此处便在心中一阵暗骂。
老妈的确曾是个婊(w)子,在按摩店里做百元服务的婊(w)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而婊(w)子无论善恶都只能给人骑,老妈一辈子都给别人骑,这就是婊(w)子的劣根性。
虎哥胸中热血翻涌。
奶奶的,老子的老娘已经做了婊(w)子,老子的婊(w)子姐姐跟着老娘去做婊(w)子也行,但老子的女人可不能做婊(w)子,绝对他娘的不能。
然而那阵晚风再一次吹熄了他内心的愤怒之炎。
自己不是老龟的对手,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是。
自己的辖地只有这一片小小的083厂,自己的马仔只有这三个吃屎都赶不上热乎劲儿的无业青年,自己只是一个婊(w)子妈的儿子。
老龟这个诨号真是起得好,他正是一个专让男人做乌龟的老乌龟。
“小红。”
虎哥以平静的声调在说话,这是一个觉者的声音。
“江团这个杂种确实不是东西,但是这小子嘴巴比江团鱼还滑溜着,凭这个他就成了老龟的身边人,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龟这家伙是和男人玩的,江团被这老乌龟脔过,所以这小子就横起来了。小红,不是你哥不给你做主,江团这小子不值得你哥置气........”
“呸!贱骨头!”
小红一口唾沫啐在虎哥脸上。
“老娘知道你这婊(w)子bi里钻出来的狗东西不敢去,还不是怕了那个狗娘养的老乌龟?怎么,老乌龟包养的小乌龟变的小白脸你打不得?早晓得你这家伙是这么个窝囊废呵,老娘去找老乌龟手下八大金刚随便那个睡一夜不强似你?你倒是个不识起倒的货色!老娘晓得你妈就是个千人骑万人踩的臭婊(w)子,你姐姐也是个死样活气当婊(w)子还要立牌坊的贱(w)货,你小子自然是婊(w)子养大的乌龟了。自己摸摸还有卵蛋没?自家兄弟面前天天吹嘘自己厉害,现在为自己女人出个头还能把鸟吓短一截?是个男的就去揍那条死鱼啊!”
“虎哥,嫂子说得对啊!自己女人被别人摸了,这么大顶绿帽子戴得起不?”
适才起哄的那位朋克头水鸭叫了起来。
“虎哥!那江团算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老龟的一条狗罢了!嫂子也别骂虎哥了,你也晓得老龟这老东西的厉害,虎哥顾念着兄弟们才没给嫂子出头。今俺龙儿可要拼了,放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剁了这贼小子的猪手,给嫂子出气!”
光头少年龙儿激愤地叫了起来。
虎哥又缄默着。他又点了一支烟,仿佛对这哭诉,这辱骂,这哭诉坦然受之。
小红辱骂着,水鸭鼓动着,龙儿起誓着,爱与恨亿万年的斗争倾轧竟在这帮不到20岁的少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但虎哥却像是出离了这荒诞历史的觉者,不闻不问。
烟点着,橘色的光点,青烟弥散。
“虎哥!”
这是戴着眼镜的田鸡,四人组的最后一人。
“我去给江团下战书。”
一时众人都缄默了。
第一个踏上勇者之路的人,竟然是这个田鸡。
在南岳镇的不良军团中,如老龟般呼风唤雨者有之,如虎哥般独霸一方者有之,如江团般狐假虎威者有之,而如田鸡这般胸怀大志者,南岳镇还找不出第二个人。
田鸡最极致的人生追求就是能加入东华国国家电竞队。
即使他出身于一户卖牛肉粉的贫寒之家,他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电竞之梦。哪怕口袋里只有两块钱,他也要死乞白赖地扎在网吧里“修行”。如今他那刻满了父母,网吧老板,不良同行给予的伤痕的历战之躯,仍然没有真正地屈服于这个不理解他梦想的世界。
田鸡也是个男人,虽看似懦弱但也从未下跪过的男人。
缄默着。晚风,橘色的光点,青烟。
“拼了。”
虎哥轻声说道。
“虎哥?”
水鸭小声地试探道。
“拼了!”
虎哥一声嘶吼,划破长空。
之后的事情虎哥记得不太清楚了。
似乎是水鸭从附近的杂货店里买了四五瓶啤酒,哥们儿一人一瓶,酒到仰脖而尽。连小红也喝了不少酒,便开始大呼小叫,在依稀传来狗吠的街道上纵声高唱,若不是量浅不曾多饮的田鸡及时劝住了,这个命运多舛的不良团体就会面临被南岳镇居委会打压的风险。
醉醺醺回到家的虎哥,少不了被母亲刻薄地数落一番。总之不是“醉鬼,臭不要脸的杂种”就是“和你滚粪坑的娘老子一个样”。酒壮英雄胆,虎哥也忍不住骂了这个丑老婆子几句“千人骑万人插的臭婊(w)子”“黄脸婆别给脸不要脸”,两人就这样在骂骂咧咧中各自上床休息。
虎哥一直以自己的家庭为耻。
当虎哥的老娘遇上虎哥的老爹时,虎哥老爹还是拿2000块月工资的电焊工,已经给行将就木的083厂干了快十年;虎哥老娘那个时候只是个刚刚从良的**,带着一个和嫖客生下的拖油瓶女儿,在南岳镇外的盲人按摩馆找了一份修脚的活计,每月工资900块。虎哥老爹和虎哥老娘“也不知是上辈子的什么孽缘”竟然开始“谈朋友”。虎哥老爹瞒着农村的父母和虎哥老娘私定终身,不以虎哥老娘的前妓女身份为耻,甚至还接纳了那个拖油瓶女儿。
一年后,虎哥出生。作为夫妇唯一的儿子,虎哥从小得到了最大的宠爱。父母对这个宝贝儿子是百依百顺,而对拖油瓶的姐姐却很少关心。虎哥三五岁时,大部分的玩具汽车还依靠遥控杆操纵,只有一种进口的玩具车能够靠声控技术驱动。正所谓三岁四岁狗也嫌,虎哥在电视上看到这款新型玩具车后,便大哭大闹地要买。在父母无原则的溺爱下成长的孩子,其惊人的不讲理程度是足够毁灭一个家庭的和谐关系的。在无尽的争吵、劝诱、打骂后,这对月收入只有2900块的父母拿出1000块买下了这款玩具车。而当女儿嗫嚅着说学校开始征收学费时,父母却打算让女儿退学,强迫她出去工作以贴补家用。然而这个念想在女儿的两位老师上门家访并表示愿意为女儿支付学费后告吹。
虎哥很少考虑别人的痛苦,就算是和自己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姐姐也不在乎。至少在小学六年级以前,虎哥的世界中心就是自己。
而给这样的生活画上句号的人,就是虎哥的父亲。
南岳镇早来就流传着一句顺口溜:083是个大酱缸,什么都能往里装。也许在那个充满虚无热情的上世纪,083厂还是一个充满革命精神的团队;而这个世纪的083厂只不过是个容纳社会最黑暗底层的场所。在这里,厂长与承包商花天酒地,挪用工资;工人们得过且过,敷衍了事,偷拿原料出去倒卖早已是司空见惯。这里始终允许着公开的嫖娼,一段时间内“包小姐”的价目表甚至堂而皇之地挂在083厂的保安室门口。083厂的烟囱里飘出的不仅仅是自命清高的环境学者们深恶痛绝的亚硫酸气体,更是东华国最底层社会腐烂变质的臭味。
而真正使083厂这个烂苹果臭不可闻的霉菌,就是赌博。
083厂的赌博之风可谓历史遗产。上世纪80年代,无所事事的职工们就会在下班时间抹抹骨牌打发时间。那个时候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平普遍较低,坐庄大杀四方以后,不过是一两块钱的账目往来。可在虎哥上小学的那段时间里,南岳镇的许多住户区拆迁,这其中就包括083厂的职工宿舍。虎哥一家得到了一笔“天文数字”的拆迁费。诚然,若以083厂职工宿舍的地段而论,确实不值得出这样一笔高额拆迁补偿款。开发商的设计稿中也拟将这片区域开挖,修建一个人工湖。然而开发商的老总却是全国人民大会的代表。他坚信房地产开发也是一项政治任务,而足够丰厚的拆迁补偿能出色地完成这项任务。
虎哥一家乘上了这阵春风,住进了充满现代化气息的新职工宿舍,拥有了一笔今生难以奢望的巨额财富。
一直以来,钱无疑是这家人最需要也最愿意追求的东西,然而乍得巨款的一家人却忽然开始视金钱如粪土。一领到补偿款,虎哥老娘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市中心的大百货,一口气买下了价格上千的化妆品和衣物;虎哥的玩具数量日渐增多,品牌也越来越讲究,先前大哭大闹上房揭瓦才得来的声控玩具车早已弃之若敝屣。夫妻二人心情大好之余,甚至付清了女儿高三上学期的全部学费。
这个重组家庭的生活似乎有了些起色。
083厂的赌博传统却仍在肆意生长。
拆迁后,083厂的职工们在极短时间内迈向了全面小康。麻将桌上渐渐也出现了10元的钞票,尔后是50元,最后则是100元。
而083厂的赌博,从茶余饭后的消遣,渐渐演变为了有组织的大赌场。赌场的主管由那时便有呼风唤雨之能的老龟父亲担任。赌注的金额也有规定,仅接受一百元以上的赌注,到了虎哥混迹083厂的时候这个门槛已提高至千元。老龟父亲身经百战,头脑灵光,精心经营一番后,南岳赌场已经成为本市最大的赌场,四方赌客纷至沓来。就连嘴上不歇气地喊着“扫黄打非”“以铁腕铲除本市黄赌毒”的市公安局局长也时常微服私访,与民同乐。
原本就热衷此道的虎哥老爹,被内心大赌特赌的恶魔所攫取,偷偷将大肆挥霍后所剩无几的拆迁补偿款全部投入了赌场。
世界是在偶然与必然的漩涡中无限地翻转着。一开始虎哥老爹的运势较旺,开赌的前几天都能坐庄听牌,赚得盆满钵满。然而后几日却接连大败亏输,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下了一屁股债。老龟父亲手下的马仔每每到083厂催债,动辄舞刀弄剑,嘴上不离“死”“杀”二字。当虎哥老娘知道虎哥老爹欠下一屁股债的时候,终日以泪洗面,大骂虎哥老爹。虎哥老爹也将一肚子怨火撒在虎哥老娘和虎哥姐姐身上,每日里非打即骂。
这个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重组家庭,却整日鸡犬不宁。
虎哥老爹,这个曾经为东华国的英雄工厂服务的高傲男人,却开始变卖自己的家产:小高层当掉了,住进了夜郎桥下的棚屋;开了不到三个月的小轿车当掉了,三轮摩托再一次成为了这个家庭唯一的交通工具;怀着激动与无虑心情买下的衣服、化妆品、玩具统统被廉价处理,即便如此,这个家庭的债务阴云仍然挥之不去。
虎哥老爹彻底陷入了癫狂状态。
虎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此时是悔恨,是无奈,还是愤怒。或者说他的情绪就是这样的一团乱麻。他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这个男人再次踏进了赌场,妄图以抽老千的方式大赢一场,被人发现后连夜逃回了老家,撇下了不知所措的妻子和一双尚未独立的儿女。
他消失了。
他的消失却如沙漠中的赑风,炎酷无情却吹开了掩埋遗迹的浮沙,暴露出那底下由爱之谎言装饰着的罪恶秘密。这个男人在农村老家已经结过婚了,他的妻子独身在村里经营着肥力下降的承包地,赡养着他的双亲和两个儿子。
虎哥想忘记这一切。
想忘记父亲走后母亲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想忘记为还债而做兼职的姐姐的孤单背影,想忘记自己失去父亲后昏昏惨惨的过去,甚至想忘记这个自己。
然而不可原谅的执念使他永不能忘记这一切。
不可原谅的是父亲。
不可原谅的是母亲。
不可原谅的是姐姐。
理由简单得过分:没有人可以满足他的自我。
即使有了患难与共的兄弟,有了娇俏可人的女朋友,他的自我仍在放在第一位,且将永远地放在第一位。同意这次没有回头路的挑战,也是他那疯狂的自我对生命填充的渴求。
他想要变成那个理念里的自我。因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朝着那个自我靠拢,从三十一中翘课也好,组建不良军团也罢,他只想证明那个自我的生存。
六点三十分,母亲出去打麻将,姐姐出差未回。
再一次站在夕阳下,追求自我的男人等待着自己的军队。
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女人,是这个无法被满足的自我的外化产品。
夕阳下,他们归来了。
归来的是朋克水鸭。
归来的是光头龙儿。
归来的是眼镜田鸡。
归来的是虎哥的自我。
“点兵器!”
虎哥一声暴喝。
今天一早田鸡已将挑战状亲手交给了正在牛肉粉店大嚼的江团。
作为三十一中最大最恶的不良团体中唯一能脱离年级倒数前十的男人,一张挑战状对于这样的田鸡来说倚马可待。
江团回应了虎哥的挑战。
今夜八点,083厂。
对方的回应显得有恃无恐。
从田鸡的侦查来看,江团似乎并未将约架一事禀告老龟乃至吹“枕边风”。但胆大到前往对手的地盘上交战,这场战斗未必能比老龟亲至更轻松。
不良军团之间的火并,从来就不是依靠个人武力就能占据先手的战斗。久经沙场的虎哥很清楚,决定这场战斗胜负的关键只有两个:人数和武器。
江团之所以敢深入敌营,原因之一就是作为老龟禁脔的他掌控着大量的人力。老龟父子两代积累的人力,在南岳镇甚至附近的省军区、沙河滩集也鲜有其匹。
虎哥集团最为欠缺的就是人力资源。以这个集团最重要的五位干部再加上三十一中内部的喽啰们,通共不过十一二人。作为敌方要员的江团,至少能号令二十来号人。
何况虎哥的这十一二人里,拥有能与江团集团斗争之力的不过四人。江团手下个个都是硬爪子。
虎哥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个集团可谓精良的装备。
面对相当影响视线的夜战,无坚不摧的武器将拥有无差别击杀的巨大威胁性。作为产能严重过剩的国有工厂,083厂拥有数量惊人的囤积金属加工成品。这些在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和承包商眼里一文不值的废铁,可以在盘踞于此的不良军团手里发挥惊人的力量。
水鸭抬起一根磨得发亮的钢杖。
杖是古代龙帝国最为古老的武器。虽在战阵交锋的场合使用不多,但它却在古代行政司法合一的“衙门”里发挥着重要作用。它自为地产生了惩罚罪人的神圣职能,龙帝国千年以来的统治阶层的威严和正义在它的身上得以实体化。代替了古代脆弱木杖的钢杖,足以拥有凌驾一个帝国的无可替代的权威。
龙儿挥起一条银光闪烁的铁链。
链是奴隶制社会的遗存。作为束缚某一特定人群的刑具,链本身的元素便是“束缚”。当“链”首次作为龙帝国侠客的武器登场时,它不自由的属性被彻底排除,取而代之的是贯彻着灵活与酣畅的终极自由。当人类开始以链作为武器的时候,奴隶制社会也走到了属于它自己的腐臭的墓地,铁链的挥舞与一切不自由社会形式的终结,造就了历史舞台上的喜剧。
虎哥从成堆的矿渣中抽出一把沉黑的钢刀。
尚武的不良军团,无论是虎哥、老龟还是江团,都清晰地记得龙帝国时代的传说英杰关羽那把充满猩红色彩的青龙偃月刀:这把宛如魔龙一般的宝刀斩下了1780颗人头。一把飨足了敌人鲜血的宝刀才是这些尚武少年的至高兵器,而非只能沾到泥土和眼泪的手枪。人类的肢体在使用冷兵器时能达到形而上学式的绝对和谐,追求同样绝对化自我的虎哥,最适合这柄沾满了其他不良军团与好管闲事的小区保安之血的凶险兵器。即使它本是用于庖厨之间的一把价值15块的菜刀。
田鸡光着膀子活动着伤痕累累的肌肉和筋骨。
高傲的人类学家曾愚蠢地发问:没有武器的人类,还能在遍布野兽的丛林里生存下去吗?
作为个例的田鸡生动阐释着对这个问题的肯定回答。
这是拥有历战之躯的田鸡;自小就在父母的鞭打中挣扎的田鸡;被残酷的网吧老板掌掴扒衣的田鸡;被不可计量的不良军团围殴的田鸡,在远远超越自然力的试炼中炼成了重钢之躯。不经实践便武断地得出“人区别于动物的最大特点便是可以使用工具”这个形而上学结论的人类学家们,是不会想到在地处僻疆的南岳镇,有一个仅用肉体便能抗衡自然与人类社会飓风的电竞少年。
这就是历史发展着的勇者形象在市井社会中的分有之物!
小红没有到场。
不良军团之间的战斗是不需要女性参与的。
或者采用一种男权主义的说法,女性只是引起这场战斗的祸水海伦,而男性才是献祭自己的生命而追求胜利的帕里斯和墨涅拉俄斯们。
剩下的只有伴随着没落夕阳的等待。
等待。
晚风吹过遮雨棚。
几声飘渺的犬吠。
附近打烊的牛肉粉店传来咿咿呀呀的京剧唱段。
“这个女人哪……啊……不寻常……”
四人盘膝坐在083厂的大广场上。
“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啊……啊……”
纹丝不动。
“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水鸭重重地咂了咂嘴。
“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啊啊啊……”
虎哥提着钢刀在水泥地上画着女人的乳(w)房。
“她态度不卑……又不……亢……”
“他神情不阴又不阳”
龙儿一骨碌跳起来松腿。
“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啊真是不寻常……”
人影。
“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
夕阳下铺着密密麻麻的人影。
“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
四人再度站立。
“新四军……就在沙家浜……这颗大树又阴凉……”
一群提着钢棍、菜刀、双截棍、铁锅、甚至戴着破旧拳套的不良少年出现了。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虎哥轻蔑地扫视着自己的敌人,即使他们的人数是己方的四五倍。
人群如同海水般分开,一条分海的先知之路在虎哥面前展开。
一个白瘦的少年走了出来。
染成麦黄色的长发,银色的耳环在颊下闪耀,两撇青黛色的柳叶眉,精致填充的丹唇。这就是超越性别之美而能带来老龟肃杀寒影的不良少年——江团。
和田鸡一样,他也是赤手空拳。不过相比起那浑身伤痕却略显瘦弱的历战之躯,江团的却身上挂满了来自本市最大百货步行街——市西路的外国名牌服装。作为老龟的禁脔,他得到了远超虎哥集团的资金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连他的随从身上都穿着件把名牌服饰。名牌衬衫、名牌短裤、名牌内衣、名牌内裤,名牌袜子,名牌鞋子,这些来源于市西路的国外商品仿佛长出了一双双眼睛,这眼睛里有散发着磷光的锯齿,在哪里一点点啃着虎哥的灵魂。
虎哥笑了。
“没想到你还是条汉子。”
他低沉的声音再度回响在这被乱云浸染的污浊大空中。
“你也是。”
江团发话了。这是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大空的乱云中划出了一丝伤痕。
“我不爱跟人废话。”虎哥打了个哈欠,“既然来了,不打总是不尽兴。打死不论,咱们都别手下留情,这行不?”
虎哥很清楚不良少年这一灰色“行业”的规矩。嘴上说着“打死不论”,实际上真刀真枪地动手两方都会留情。毕竟谁也不想摊上一桩人命官司。但倘若嘴上不说,又显得是自己贪生怕死,不是好汉行径。撂下这句话,一来是对敌手的警告,顾及自己的面子;二来是摆出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架势,给自己壮壮胆,三是为了避免被打伤的那方前来寻仇。
无论什么样的敌人,一句“打死不论”虎哥永不会改。
“打死不论。‘’
江团笑着重复了虎哥的口头禅。
“你这回真的会死,小虎。”
“吓唬老子吗?你不真他娘的干上一回,谁知道谁会死。”
虎哥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小虎别急呀。"江团嘿的一声媚笑,“你不谈谈条件,咱的兄弟们没有利物,打起架来不尽兴你说是不是?”
虎哥也嘿的一笑。
“你赢了,老子们给老龟哥和你当马仔;你输了,给老子们和小红跪着磕三个响头,认老子做爹,认小红做娘。事情是你理亏,老子多占点天经地义。”
江团缄默着。
他的手下也缄默着。
虎哥再次点起了一支烟。
缄默。
夕阳的光芒渐渐逸散在空气中,红色的画布上抹上了饱和度极高的蓝黑色。人僵立的身体渐渐变黑,在路灯光污染的青蓝色土地上洒下同样漆黑的倒影。
青烟,火星,执烟的手。
“行,这架打了。”
尖锐的声音划破了短暂的缄默。
“爽快。”
沉默的声音透着苍凉的笑意。
一点火星坠地。
这时候便再无声息。
083厂,南岳镇,完全沉默。
突然的呐喊。
夜空中云头骤乱。
空气里,汗臭味、唾液味、烟味、鱼腥味,喘息声,金属碰撞声,衣服撕裂声,牙关相击声,骨骼碎裂声,黑色,银色,蓝色,白色。
红色。
继而,受伤的嚎叫声,仇恨的吼声。颜色,气味,淡出。
“杀……杀!”
虎哥!
那正是手里握着钢刀的虎哥。
衣服被撕烂,身上沐浴着自己的,兄弟的血。
远处,水鸭的大腿骨折,龙儿头破血流。
田鸡还在棍棒之中挣扎。
咆哮。
云乱。
风从龙,云从虎。虎哥咆哮而出,直取远处看戏的江团。
他眼中只剩下江团。
钢刀如虎掌,所到之处鲜血横飞。红色和惨叫声汇成虎哥的那声虎啸,乘云而至,江团根本来不及防备。
夜空中电光一闪!
银光与红光!
一声虎啸!
江团捂着流血的面颊倒在了地上。
那云气集合的一斩,贯彻着虎哥绝对自我的一斩,将那精致如瓷的面部一击碎裂。
这一斩,是用自己兄弟的血肉之躯换来的终末一斩。当他们作为目标忍受着敌方的暴虐时,虎哥获得了突破包围的唯一机会。
虎哥这一斩打破了人数至上的原则。
江团败北!
虎哥忘记了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永远只记得自己的光辉,自己的热量。
数年以后他躺在083厂的大地上,他仍然是这样。只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忘记他人同自己一起奋战,流下的汗,流下的血,失去的肉和骨,失去的生命。
模糊中听见母亲的责骂,听见兄弟们的欢呼,听见小红的尖叫,听见这个孤独的渴望着忘却的自我,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箱子滚轮的声音。
拖鞋和劣质木地板摩擦的声音。
书被放到桌上的声音。
虎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你妈的!”
他大声骂道。
(To be continued)
(注:过分潮汕(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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