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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克力与魔药

巧克力与魔药

“......什么罕物,连....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不行,樱同学,你的那段台词再来一遍.......你注意,注意呀,这个时候贾宝玉的语气一定是非常非常强烈的,为什么?首先啊,贾宝玉是被宠坏了的孩子,你刚才摔玉,那像什么样啊?像个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那.....那就不是贾宝玉了!还有啊,贾宝玉是个什么人?是性情中人,他的情怀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因为什么?因为他是女娲石转世,你自己想想你刚才演的那个样子,有性情吗?你演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记住,你现在的情感不是‘委屈’,你是代别人委屈,你是气,气什么?气老天不公!有吗?来来,你听我给你念一遍,啊,‘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好,到这里,‘什么罕物’要高,‘人之高低不择’比这个低一点,台词呢,要跌宕起伏,要有节奏感......你呢,和演王熙凤的演员都有这个毛病,你们是整个舞台上唯二要放出嗓子来的演员,放嗓子不是乱吼,这个台词啊,要有诗的节奏在里面.......”

高二(16)班的桌椅板凳业已挪离了原位,围着教室中央的蒙尘的节能电灯摆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椭圆。教室两厢立满了已结束表演或经理幕后事务的同学,人人睫毛尖处皆有汗珠闪动。讲台前的小木椅上坐着那位烫着夸张大卷儿的中年语文老师,正执着揉皱的白皮剧本数落着立于椭圆中心的满头大汗的主演们。

“......其实我觉得嘛,小.....啊,我说樱已经演得很棒了,你看刚才的那个‘莫若‘颦颦’二字更妙’,这段话的韵味就交代出来了......”

一旁静立着的克琳希德缓缓地开口,细长的凤目神秘莫测地把玩着樱那略显疲惫的身影,乳白色的毛衣与修身牛仔裤在日光下勾勒出诱惑力极强的身姿。

“是,那我再来一遍.......”

樱提神似地拼命点头,飞溅的汗珠在清冷的光芒中划过转瞬即逝的一抹彩虹色。

“......不光是你!贾母的感觉也没有出来啊!记住,你现在不仅仅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太,还是一家之长,讲话的时候要有威严,不是搞得老态龙钟的就行了啊!林黛玉......刚刚这一遍演的还可以,但是呢,你和贾宝玉完全相反,你说‘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那段的时候,又把中气提上来啦!注意注意,林黛玉什么人?那是‘病弱西子胜三分’,有个‘病’字你没把握出来......还有你啊,克琳希德老师!”

遍布皱褶的白纸封皮猛然指向了心不在焉地拨弄手机的克琳希德。

“我?我......我演的没什么问题吧......而且,我的台词加起来都没超过五句......”

“就五句你都演不好哟!你演的又不是迎春这种闺阁都没出过的大小姐,你演的是谁啊?王夫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口舌场上应该是很厉害的,怎么你连几句闲话都讲得跟念诗似的?闲话是什么?是扯啊!克琳希德老师,你连闲扯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吗?”

语文老师口沫横飞,橘色的大卷病态地抖动着,头顶心的几撮白毛混杂在半黄半黑的发丝里忽闪忽现。

“.....闲话嘛......”

“......现在是一个什么情况?林黛玉没了爹,一路颠沛流离的到贾府来,你可以问: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感觉怎么样啊?你扬州家里还有哪些人啊?觉得皇城这一带怎么样......总之克琳希德老师你先来一遍!你给她们带个头嘛!”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就连樱也捂着嘴巴咯咯地轻笑起来,漆黑如点墨的双眼俏皮地瞧着酡颜渐生的克琳希德。

“......嗯....那.....我来一遍......黛玉啊,这一路上,可曾四处吃些可口的点心?”

“你这不是扯淡吗?人家新遭父丧,巴巴地来投奔你们家,又不是一路上游山玩水过来的,拜托,你既然参演这个剧目,能不能动动脑子?你这不是智商问题啊,是**裸的态度问题......”

“好好......我从新来一遍......黛玉啊,你可曾拜见过老太太?要不......”

“又乱来!老太太第一幕就拜见过了!.......”

“哎呀,这一大早上的,可累死我了......小樱啊,你说说,难得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我们就只能在这里排练,一遍又一遍地排练......”

灯嘟嘟囔囔地撕开快餐盒的塑料包装,把袋子里的一双筷子递给了樱。

“......好了,小灯,其实我们已经蛮幸运的了......云雀老师他们都帮我们把午饭解决了......”

樱一口咬开吸管的包装纸,小心翼翼地插入滚烫的豆浆袋中。

“......主要是咱们语文老师.....哎,你说说,好不容易能让她有个卖弄的机会,她会轻易放过吗?......唉,今天还是情人节呢.....哦哦,情人节!小樱,你的巧克力究竟要送给谁啊?”

骇然变色的樱差点把滚烫的豆浆泼在了灯的校服外套上。

“......小灯......你小声点......”

“哦哦,原来如此......你喜欢的人就在教室里......嘿嘿,小樱,让我来猜猜你的白马王子究竟是哪位......”

“不过.....好像已经出去了的样子......啊!我.....我还得去把巧克力送给她!小灯,你看着我的午饭,我一会儿回来吃......”

“.......喂!小樱,我可把你的豆浆给喝了哦......唉,究竟是谁啊.....啊!好想知道好想知道!”

灯激愤而毫无顾忌地吸了一大口豆浆,随即便喷得一地都是——入口的豆浆堪堪将她的口腔都烫熟了。

在因锈蚀而无法上锁的防盗门边窃听了十五分钟并确认办公室并无他人后,樱这才怯生生地跨过了那满是黑泥的门槛。

苍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隐约可见的粉色物事。

寂静而光线阴暗的办公室里充盈着不合时令的郁热空气,几盆枯萎的吊兰无力地在初春的寒风中摇曳凋零,一沓沓陈旧书卷上的灰尘被渐渐吹开,裂口的饮水机时不时水声滴答,泛黄的地图与课程表因微微悸动的空气而猎猎作响。樱的呼吸与心跳似乎是一切沉睡于诸无机物中的地灵的语言,密闭的空间之内仿佛紧缚着唯一者那因自我意识而膨胀的具有无限潜能的实体,仔细听来,仿佛是生魂合唱的低沉而晦涩的乐章,唯一者的心魂化作乐章的真在的曲名,融化在时而高昂时而低回的合唱之中——身姿变幻的日光在那蓝色的帘幕之后翩然而舞,在黑而闪耀的瞳仁中回旋荡漾.......

她颤抖着走向最靠墙角的那张办公桌。

那张办公桌底下的垃圾桶里层层叠叠地塞满了油腻的泡面纸碗与塑料叉子,掉漆的木制桌面满是陈旧虫蛀的奇诡文献——泛黄的《论‘尚未’范畴》的封皮上以粗劣的笔法绘着一双女人的眼——眼睛何以是女人的,樱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怀揣着如此这般的信念;书页松散的《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注:“三圣女”之一的奥尔牟兹德的早期著作。奥尔牟兹德在世时并未发表,东历1932年得以正式发表,内容丰富,涉及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哲学、美学等方面。奥尔牟兹德在该手稿中力图创立全新的理论,超越先辈黑格尔与费尔巴哈,然而基本的论证逻辑也没有完全地超越黑格尔的逻辑学与费尔巴哈的人的异化与本质的复归的学说,事实上,这仅仅是奥尔牟兹德思想发展过程当中既不是极端重要但又是不可忽略的一环,手稿中的观点对后世也极富启发意义。然而在20世纪的西方左右翼思想家们(无论是右翼的朗兹胡特和迈耶尔,还是左翼的马尔库塞,抑或是自居客观的“奥尔牟兹德学”家们)或有意或无意的歪曲下,《手稿》的地位被过分拔高,甚至成为什么“奥尔牟兹德思想的秘密的真正的诞生地”(复读《精神现象学》啊......),奥尔牟兹德终其一生创立的为革命服务的“历史科学”被解读为一门关于人的本质的“真正的”解放的伦理学,这其实是在复读当年被奥氏批判过的“德意志意识形态”(1844—1846)或德国的“真正的社会主义”(1848),所以,历史真的会出现大规模的跃退——作者(啊,我不是在水字数,因为这和后面的剧情有关系,大有关系)]里写着若干歪歪扭扭的西文字符;二三十前出版的英文期刊上还登载着左翼批评家“讨伐”东华国改革的论战文章

而那剩下的凌乱堆积的若干手抄本则忽然唤起樱内心如同黑色巨鲸横穿冰层的恐惧感——同学术专著与期刊的黄纸薄封皮迥然相异,手抄本的封皮摸上去僵硬而厚实,拥有紧致而叫人触目惊心的不详纹理——或许仅仅是樱那近来敏感异常的直觉对一切事物的过敏反应与荒诞联想——然而樱业已丧失了翻看余下的手抄本的全部勇气,唯有在自己面前摊开的那本的诡异抄本与绘画方能使她以较为清明的理智加以直观——

一幅以不知以何种材料绘制的庞大插画首先映入樱的眼帘——绘画者技法高超异常,寥寥几笔就能勾勒那人类理性所不能触及的本体界的荒原的瑰丽可怖情状——茫无际涯的黑暗天宇之中点点繁星闪烁,灰白的地平线上凸起一个个诡异的环状岩石印记,画面的中央乃是一座巍峨阴森的宏伟宫宇——十数根扭曲而非直立的雕满花纹的庞然石柱为神力——也只能是神力——编织为一个个式样奇异的拱门,石兽窥伺的妖冶高塔上开出神秘的阳台与纹饰富丽的栏杆,整座宫殿仿佛是为天启魔术呼唤而出的繁复的神圣象征综合体、一件在那画面边角处的太阳照耀下熠熠生辉的恐怖艺术杰作——

艺术不止于此——或许这件艺术品本身也不过是一个毫无喧宾夺主意味的陪衬——直插云天的高塔之巅,妖魔群星的诸天之下,一个一刻也未在地球上现身或许永远不应该在人们的观念中现身的骇然魔影占据了这幅精妙插画唯一的主角席位——

一个面目狰狞的女妖形象令樱内心的恐惧彻底激化为肉体的无限阴寒。

是的,一个女妖——一对纠缠扭曲的山羊角盘旋于头顶雪白的长发之上,类人的面部却首先生着一双竖瞳的狰狞蛇眼,刀刃般上翘的鼻尖透着无与伦比的邪恶意味,妖艳的唇吻之下突出的是狮虎一般的嗜血獠牙。同样逼肖人类的、激起一切肮脏龌龊欲念的女性躯体为漆黑的盔甲层层包裹,与周身极不协调的庞大天鹅翼从那钢甲之后挟风舒展,护腕紧裹的手足生着蜥蜴般寒芒闪耀的庞大钩爪——最后则是生满倒刺与鳞甲的细长尾部,在女妖周身的气团与闪电中挥舞。

插画的边缘似乎是一些文字——一些介于苏美尔楔形文字与北非象形文字的神秘符号——朦朦胧胧地,樱仿佛被唤起了一股特殊而微茫的熟悉感——随即又是几个新近添加的钢笔字:

“.......六......复活.......饲主.......血与肉的牺牲......”

樱凑近了些,端详着那凌乱的笔记与晦涩的符号,被不可避免的好奇心驱使......

小指与巧克力上的缎带轻轻擦过......

哦,是巧克力!

是啊,自己是来为某人送巧克力的......

樱这才停止了那有些癫狂的文献阅读,捏紧了手中花费了近来三个月雇佣劳动报酬总和的心形巧克力。

是送给谁的?

她有些惊惶地望着面前这张凌乱不堪的办公桌,恍惚之间陷入了一段记忆的苦恼空白——

将近两个月来,她竟然从未反思过自己的心理与行动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仅仅是服从着心中唯一而纯粹的意志与目前的不知是梦境还是真生活发生未经反省的关系,然而这关系.....这关系一经反省便叫人惊骇莫名,便叫人神魂颠倒,便叫人战栗心虚,便叫人生发种种恐怖与迷妄之心........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突然切入了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做出了自己连念头都没转过的荒诞而违背伦理纲常.......是啊!违背伦理纲常什么的......自己竟然就如此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决断.......

樱从未沉浸于如此叫人痛苦的羞耻感的炼狱中。

她忽然觉得母亲平日的言语也有些道理。

一口一个“小婊(w)子”“小母(w)狗”的确实是母亲强加的**裸的羞辱,然而那其中又似乎暗示着樱表层意识下的真性格——老师跟前的好学生、逆来顺受的家中长女、同学面前负责的班委——在那最为深邃与黑暗的角落,却比谁都要渴望一切不洁欲望的满足,不顾廉耻而贪婪地捕捉一切填满无边的欲壑.........何况......何况一切为颠倒于青春美梦的众生所能承认的爱都无法喂饱魔影中蛰伏的食肉黑山羊......只有颠倒搅乱一切依靠秩序维持生命的存在与潜在之物,虚幻的阳光仿佛才能照亮那深渊中磨砺爪牙的群魔,在肉体的癫狂的中介之下将它们超拔为永镇诸天的璀璨夺目的圣灵与众天使......

穿着那双破旧运动鞋的双足不断倒退着远离那张办公桌。

随即又似乎发狠般快步趋近那腐朽手抄本上的虫蛀印痕。

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这是一个极端重视廉耻与禁忌的世界吗?

或许在樱无法触摸的地平线的另一端,那里还生活着其他的樱,她们或许在禁忌铁索紧缚的不朽高塔中透过花纹繁复的雕花铁窗向外张望,望见灰白的天空中有蝙蝠模样的精灵嘲笑着飞越云端——高塔四面刮着永不停息的、能将骨肉剥离的地狱罡风,绘满守贞圣人故事的泥墙隔开一个又一个孤立的房间,那里——一条铺满血红玫瑰的浪漫小径,处处散落着痴男怨女的骨骸,上面刻满了触目惊心的拷打痕迹.......

可是这里没有高塔与圣人的训导.......

这里,只有一个又一个不知廉耻与腐化堕落的家庭——他们的性情早已在无止境的残酷剥削与朝不保夕的流动生命中被教化得毫无道德与神圣情感发作可言。他们或许习得性地惯用公序良俗的理由指责他人,却总是实践着一切违反伦理与通常教化的行径。无论是四处可见的明目张胆的“按摩院”“洗脚城”,还是那火柴盒般的公寓抑或桥底的棚户区里的小隔间里,每时每刻都发生着种种荒诞诡异的性的奇异景象.......他们的孩子甚至不再喜爱一切为少儿“量身定做”的种种动画剧情,而是乐于蹲在泥沙与垃圾满堆的河岸,“欣赏”对岸棚户区里嫂嫂与小叔子肆无忌惮的你侬我侬——他们长大了亦复如此,继续再生产的更为野蛮的群婚制........

樱似乎拥有一种清明的道德自律——但自律也无力使她制止弟弟偷窥父母的房事、向“大孩子”们租借种种不堪入目的非法传播物......她似乎已经同这些行为保持了最大的距离,却无法使自己汹涌而违背约制的欲望得到真正的克制,甚至愈发膨胀,不断地膨胀......再多貌似纯贞的理由也无法筑起使自己保持“正常人”身份的牢固堤坝,即使猛觉情感业已膨胀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一切也随着自己不断地堕落而无可挽回.......

樱不愿接受——却又单纯地幻想以某种无害的方式排泄欲望,她似乎忘记了这种方式本身也是极其有害的.......

恍惚间她又瞥见了几行笔法生涩的黑色字迹........

那好像是写在一个笔记本的扉页上的——笔记本的年龄看来要比狰狞的手抄本、行将腐烂的哲学书籍来得小些,然而纸面也不可避免地转为暗黄。不错,那是她的笔迹——每一个汉字仿佛并非出于一人之手,大小不一,间距不齐,勾与捺用力极重,张扬不羁——这仿佛是外国诗歌的只言片语也同样透着张扬不羁的意味:

“谁竟敢在爱情面前谈论地狱?”

樱觉得这纯粹是自信过剩——倘若爱正是吞灭一切的欲望地狱呢?描绘对爱与新生的恐惧难道仅仅是自律的惩罚吗?泛黄书皮上那技法蹩脚的钢笔绘画——那双愈看愈熟悉的漆黑眼眸,和那神秘莫测的诗歌,仿佛以他人之口言说一个在自己的脑中回旋许久的模糊愿望......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罪恶的念头——那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翻开看看似乎也无所谓——倘若这是她的日记,那自己不是以极其粗暴而无耻的方式侵犯了她吗?——不,这是不能被允许的——可是,自己想要确认这几乎不可能现实化的猜想——万一这一切都是确实无疑的呢?万一手中的巧克力拥有确实无疑的神秘魔力呢?——看吧.....看看吧.....

紧握着巧克力的左手颤抖着触摸那似乎固若金汤的薄脆扉页......

“......就是这里,您请吧......云雀,你把你那瓶茶叶贡献出来给师父喝一点吧......”

“......我还得找找......要不先请大圣女进去略坐一坐......”

樱手里的巧克力猝然掉落在地。她听得真切,那是云雀和克琳希德的声音.......自走廊彼端而来,愈发响亮.......

不过还有一个陌生的破钹般的苍老嗓音:

“......两个小子生活这么勤俭节约啊?这要让你们成了一对,那还不得把小孩儿给穷死?”

“......您这是说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呢......云雀,你先去看看办公室里有没有人......”

巧克力似乎落到抄本与纸稿阴影下的地板上去了——樱似乎还抱着那么一点微茫的希望,似乎能在云雀旋开那扇防盗门之前捡起那枚造型过于大胆的巧克力——然而仿佛点着的干草一般的心灵竟如此这般的毛躁与不受控制,小手似乎只是在地板上胡乱地摸索与摆动......

“.......请进吧,大圣女阁下,鸠调查员,这间办公室只有三个老师,有一个已经回家去了......嗯?樱?你在那里干什么?”

云雀惊诧万分地看着灰头土脸、张皇失措的樱。

“老......老.....师.....啊.....我是......我是......那个.....交作业来着......”

樱结结巴巴地搪塞着云雀,一边弓着身子摸索黑暗角落里的巧克力。

“作业?什么作业?星期六你来交什么作业?”

云雀狐疑地走近汗出如浆,两腿颤栗的樱。

“啊.....我.....嗯......不是作业.....是.......”

“云雀,怎么了?咱们的大导演还在办公室里吗?.....”

克琳希德不耐烦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呃.....这.....这倒没有.....只是,只是我还没有找到茶叶罐......”

“不管了,我先带师父和小鸠进来坐坐.......哎呀,师父,你们这一路上颠颠簸簸的,累坏了吧?”

“......倒也不是,左右不过是那个贱丫头的虾兵蟹将搅人清梦,幸好呢,鸠这个丫头倒是叫人省心,堵了他们的狗嘴,剁了他们的猪蹄......嘿嘿,老婆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破钹般的苍老声音嗡嗡作响,听来令人眩晕恶心。

“......师父过奖了。说到让您省心,我当然没法与师姐相比。”

应答的是一个清脆冰冷的声音。

“你师姐还叫人省心?嘿嘿,要是真的省心,这点小事怎么还要老婆子亲自出马?老婆子苦苦捱到这个岁数,早就想着归隐林泉了......结果你们这些小辈的事情,倒叫我这老婆子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嘿嘿,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师父,您这么精神矍铄的,怎么就到了归隐林泉的年纪.......云雀!你到底准备好了没有啊?”

“哦,好了好了.......几位,请进吧。”

“真是磨蹭.......”

“.......就藏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把你的耳塞塞好,千万不要拿下来,听清楚了吗?一会儿我再跟你解释......”

云雀近乎是声色俱厉地悄声吩咐着藏在克琳希德办公桌下的樱,却未曾想到早已不耐烦的克琳希德已然走到了他的身后。

“.....怪不得这么久连个声都不吭,原来躲在这里翻我的东西......等等,你和谁说话呢?.....啊?小......樱?你.....你怎么.......云雀......这.......”

克琳希德刹那间面无人色——仿佛那藏在桌下、塞着耳塞的樱乃是居室中的丑陋小鬼一般。

“.....来不及了,就让这孩子躲在这里,千万别给大圣女发现了......樱,赶快把头缩进去,千万别探头出来看......”

云雀连忙用身子遮住樱那将探未探的身子。

“......好,小....樱同学啊,你就躲在这里,一会儿我和云雀老师会跟你解释的......”

克琳希德神色焦急地推搡着一脸茫然的樱的双肩,仿佛希望那对明眸彻底地淹没于充满安全感的黑暗之中.......

“不让我发现什么啊,你们两个小鬼,偷偷摸摸地干些什么?”

猝不及防的破钹般的怪音震得樱的耳朵嗡嗡直响——云雀与克琳希德却如临大敌一般跳起,恭恭敬敬地望着办公室大门的方向。

“师父.....我们.....我们就是把东西收拾一下......这个.....办公室里还是有点乱......”

“乱?怎么个乱法啊?是东西乱放,还是人乱放啊?让我来给你们收拾收拾,成不成?”

那苍老的声音阴恻恻的令人胆寒,克琳希德与云雀不由得浑身一颤。

“......大圣女.......这.....您也知道,克琳希德平时不怎么爱收拾......我.....我这不是帮她收拾收拾......”

“......收拾个什么啊,我帮你们收拾收拾都不行?行啊,那......那就自己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小姑娘的心肝剖出来,就不用我出手了......”

克琳希德生硬地笑了笑。

“......这.....唉,还是瞒不过您.....这孩子嘛.....是我和云雀的学生.....应该.....应该是来找我们的,结果正好赶上您老人家来了......嗯,您放心,我和云雀把她的耳朵堵住了,她现在也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何况,我们还是了解这个小姑娘的,她绝对不是......不是什么危险分子.......”

老人恶狠狠地咳嗽了几声。

“哪个小姑娘啊?哼哼,连那么珍贵的汤剂都用在她身上了,坏了我的大事......克琳希德,你以为我真的忘了这回事?算了,不劳烦你动手了......鸠啊,去把那小姑娘揪出来,把心肝剖出来,那里就是月魔元精纯度最高的地方.......”

“大圣女.....这......这可.......这可万万不可.......”

云雀赶忙挡在杀气腾腾的鸠的面前,连声哀告。

“......云雀,你想抗命?你才入会几天?居然就敢这么无法无天起来?我看......你八成是和克琳希德混久了,连咱们圣女会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鸠,他要敢阻拦你,你连他一块杀了便是!”

“是,师父。”

鸠冰冷至极的嗓音仿佛鸱鸮夜啼。

“.......且慢,鸠.......”

克琳希德方才缓缓地开口。

“......怎么?你亲自动手?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总算,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师父.......实话跟你说吧,这次我来,就是为了取回月魔元精........看看吧,鸠又重新制作了新的魔力容器.......当然啦,克琳希德,你在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大忙.......在处女精血温养下的月魔元精,它那潜在的魔力正随着暗合天象的血液循环不断生发出来,如果这小姑娘是处女,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少女血气旺盛,我又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如此完美的育魔之皿呢?哈哈,克琳希德,我的好徒儿,这就动手吧.......”

老人的笑声中充满了赞许之意。

“.......我不会这么做的。师父,你如果要杀了那孩子,那也请让鸠杀了我吧。”

克琳希德针锋相对,语声中毫无畏惧之意。

“.......你的意思是......你要违抗师命?你要违抗来自圣露易丝庭的诫命?克琳希德,啧啧.......为师奉劝你考虑一下你现在的处境,你现在已经违反了圣女会的最高等级的教规,是你师父,是我仗着我的老资格在圣露易斯庭上力排众议才保住你这条小命.....怎么,你又想违反一条最高教规,让她们拖去当吗哪的肥料?啧啧,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老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师父......你难道......真的要我把话说明白?好吧.......不错,我是违反了最高等级的教规,可师父你老人家呢?地之魔、阿派朗的元精现在可没有安然无恙地保存在圣露易斯庭的石瓶里,它们就和月魔的元精一样,被处女的精血安然温养着.......你和我一样欺瞒圣路易庭的耳目,要说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过犯,那就是授意弟子杀害圣女会的数名重要干部并意图栽赃于某些潜伏在黑暗中的神秘魔物——目前看来您已经违反了两条最高等级规定了吧?倘若......”

“倘若什么?哼哼,倘若你向圣露易斯庭告发我?莫说圣露易斯庭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就算是教宗亲临,在老婆子手上也讨不到好去........我先让鸠杀了你,再杀了你意图包庇的那个女孩,再摘走你们的心肝......哼哼,老婆子还不是能找到全新的处女做宿主?为师劝你还是别跟我讨价还价,否则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我决无要挟师父的意思......只是.......只是我自忖有个更好的法子,不知道师父你能否同意.......”

克琳希德神色恭谨,言语中却不掩泰然自若之气。

“......哦?更好的法子?你这丫头又有了什么鬼点子?说给老婆子听听......”

老人咽下黏痰的喉音透着一丝轻蔑。

“.......师父,我倒是知道您在担心些什么......诺斯替人记载的太古魔鬼的神话,总比那些故弄玄虚却毫无深意的恶魔教典诱人的多......这么多年,您不就是想要证实太古魔鬼的神话吗?不就是想让魔鬼的威灵覆盖大地,使您重新触摸那无限庞大的权能吗?您的愿望,我们这些做徒弟的,听在耳里,想在心里,总想着要是能襄助您这样一位超世英杰制衡天下,那......那岂不是人类事业之峰巅?”

老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好好,你这孩子嘴巴总是这样甜,这几句话可真打到我心坎里去啦......不过‘超世英杰’什么的,老婆子愧不敢称........我之所想,不过是叫这国家可别像今天这么闹腾,别像今天这样人各为己,空有众人之力不能施于一处.......嗯,你接着说,不杀你,不杀那个女孩,和老婆子的这点微末愿望又有什么关系?”

“师父您老人家智谋过人,算无遗策,只略施小计便获得了数魔鬼的元精,东华国内那帮照本宣科的魔术家们当然不是您老人家的对手.......但是要想真正将这些元精牢牢掌握在手中,实属不易.......”

“是啊......如此这般的好宝贝,又有哪个痴心妄想之徒不想夺到手中?”

“这便是了。何况......元精又需要处女的精血加以温养,长久下去,极是累赘。不过您老人家一早便有应对之策......只要将元精注入亲近之人的体内,一则温养容易,二则亲近之人忠心耿耿,极易使唤,如今我和鸠都是如此忠心侍奉于您,为您老人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如此看来,岂不比您老将我与那孩子的心肝再度摘去,一则提取元精大费精力,二则赤胆忠心之人难觅,您说是也不是?”

“......说的好听!你这小丫头现在已然这般无法无天,对我哪里有什么赤胆忠心?哼哼,尽说些漂亮话,又有什么用?”

“......师父,这可是您老人家大大地误会我了。师父岂不闻故唐有贤臣魏征,犯颜苦谏唐王,为古今忠正骨鲠之臣的典范。克琳希德......克琳希德今日违抗师命,实在是为师父大业计......不然......不然我便将那女孩子立时处死,剖腹剜心,又何必......何必冒死抗命?师父......您时常同我们讲已故胜法王的故事,说她老人家晚年听信......听信‘四凶’的阿谀奉承言语,滥杀忠臣......这.....足引以为戒......”

“哼哼,为我大业计?为师明白告诉你,为师纵然年过古稀,却没老糊涂到胜法王那个地步!忠正?好啊,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忠正法?”

“师父......克琳希德斗胆,请您允准这个女孩在成年后进入我们圣女会。”

“这......这简直是胡来!不成的!不成的......”

云雀正待继续抗辩,却被克琳希德横了一眼,随即便愤愤地不再言语。

“.......你说......让这孩子,成年后加入圣女会?做你的徒弟?”

老人不无讽刺意味地质问克琳希德。

“......当然不是我的徒弟,而是作为您老人家的亲信存在,我希望您老人家能亲自指引这个女孩子,使拥有月魔元精的她也参与到您的伟大事业中去......”

“......让这孩子跟你,还有鸠一样,做我的徒弟?”

“是......希望您能恩准.....等到这孩子年满18岁,我会让她拜您为导师,加入圣女会......”

老人又一次仰天长笑。

“......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挺精那,克琳希德.......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这女孩除了是你的学生,跟你还有什么别的关系?”

“这个......我曾经在这孩子小的时候救过她一命......”

“哼,那我怎么知道她会不会成为你豢养的死士?我怎么会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违背我的指示,转而为你服务呢?”

“......这个......您大可不必担心......我对师父您,那是绝对的忠心耿耿(似乎是鸠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当然,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再者,即便我真的.....真的有谋逆之心,可是论人望,论资历,论权谋,论财力......我是万万不及您老人家一分一毫的.....哪怕我真想登高一呼,但是应者......应者必定寥寥......我.....我不仅是希望依傍于您老人家,也是不得不依傍于您老人家.......”

“......小妮子也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也罢,这小姑娘的性命嘛......我倒是可以暂且放过,至于你违抗师命的处罚......嗯,待我回去思量思量,但皮肉之苦肯定是免不了的......小姑娘成年以后是否加入圣女会,我提醒你,这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总得我和圣露易斯庭的其他高层成员来做主......罢了罢了,今天的事情就暂且揭过吧......鸠,咱们走罢,回酒店把行李行李安置安置,明天还得到山里去一趟......”

“是,师父.......”

“那.....师父......我送你们到酒店吧.......”

“你?不必了.......我们哪里用得着你?云雀这小子力气大,我们跟前正缺个搬行李的人......不过明天你得在酒店门口备好车,山里这一趟可少不了你.......”

“......是.....师父.....那......恕不远送了,云雀,帮师父拎一下行李......”

防盗门砰然关闭。

克琳希德的僵立的双腿这才缓缓为酸麻感彻底腐蚀——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坠,直至躯体彻底仰躺于地为止,面前恍恍惚惚地水雾弥漫,太阳穴的神经根根胀痛,最后,竟连抬手的力气也彻底丧失,指尖的感受器官也渐渐为彻底的疲倦麻醉........

“.....老师,老师!你......你怎么了?”

真是凑巧,瘫软的所在似乎正是樱隐藏的木桌之下,那孩子,怎么这么莽撞,要是.......要是老太婆还没有离开这里,这孩子不就危险了吗.......

克琳希德怨怒地白了樱一眼。

“不是叫你别自作主张跑出来吗......傻瓜......”

“老师......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我.....哎呀,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老师,我先扶你起来.....”

望着面前那受惊彷徨的小鹿,魔女毫无血色的脸终于回复了一丝由衷的笑容。

“不,我就想这样躺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以后再跟你慢慢解释......”

“可是......可是地上又凉......又脏......老师你又出了这么多汗......一会儿等汗干了,会感冒的.......”

樱躁动而执拗地想要把克琳希德从地板上拉起,然而那纤细的肢体却重若千钧——以致她的汗水竟一滴滴地淌在克琳希德的白色毛衣上。

“.......别这样......蹲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伤到.......”

柔若无骨的纤手缓缓抬起,极尽柔媚地抚摸着樱的脸颊——自然,也再明晰不过地体验着樱的体温迅速上升的过程.......

“老师......你......你先起来再说.......”

无可抑制的欲望烈焰将樱的脸部染得彻红。

克琳希德却对樱的催促置若罔闻。

“......小樱......你......你有想过以后吗?以后.......你是想过安安稳稳的生活......还是说......不,小樱,你一定是想过安安稳稳的生活吧?”

“我?.......也许吧.....大家......大家不都想过安安稳稳的生活吗.......”

“原来如此.....那.....你以后肯定能过上安安稳稳的生活的.......”

“为什么?”

樱有些疑惑地望着面露痛苦之色的克琳希德。

“不为什么......你以后只要.....只要心安理得地过安安稳稳的生活就好了......别觉得欠谁的,这是天主.....至高无上的天主......最最温柔的弥赛亚......白白地赐给你的......”

抚摸着樱脸颊的春葱纤指缓缓垂下,轻轻攥住了少女拽着自己的那只小手。

“......这个以后.....以后再说吧......老师,你还是.....还是起来吧......”

“......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起来。”

望着轻嗔薄怒的樱,克琳希德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一般咯咯轻笑起来。

“你的那盒巧克力,是要送给谁的?”

“什么巧克力......啊!我.....我.....我不是......不是....是.....是.....”

克琳希德甚至不忍去观赏樱那极度羞涩的窘态了。

“哦哦,我懂了,是别人送给你的.......是谁啊?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不.....不是......不是谁送给我的......”

樱的双手几乎都快把巧克力的心形包装盒捏烂了。

“.......不是别人送给你的?那.....那是送给谁的?”

“......是.....那个......那个.......”

“你快告诉我吧.......小樱.....我真想看看是哪个幸运儿,让我在情人节喝这么一大缸醋......”

克琳希德狡黠的双目眯得愈发诡秘。

“.......你.....你.....哪里.....哪里会有人喝自己的醋!我.....我.....我就是......”

樱仿佛火山喷发地一声断喝——转瞬而至的似乎是朦胧的悔意.......

“我......我....我本来.....本来没想告诉你的......呃......呃!”

那一瞬间——或许在樱那短暂的生命中也唯有那一瞬间——那是起源,也是终末——她终于斩断了时空与宇宙的一切冰冷枷锁,彻底投入了圆满无缺的神圣空间——这不再是缺憾的分有,而是彻彻底底的融入与无上至极的满足,她就是那完成的神圣,神圣也是那完成的她——瞬间、非时间的时间,仿佛那永无终末的黑夜中,有微小的圣灵以壮烈的肉体燃烧为牺牲,在那混沌的荒原的未来临界爆发璀璨夺目的火光——火光转瞬即逝,然而仅仅是那一瞬——天地相吻的永恒界限缓缓苏生——觉醒、而后降临——在瞬间之内消灭一切混沌与污秽,清气与净火环绕的高天在二人灵魂的永恒羁绊中绘出贯彻三界的神圣领域——在那里仅仅存留着一种感觉——是的,感觉——真实不虚的感觉——口唇为他人的唾液彻底濡湿,历经折磨的圣徒之躯终于融入使人堕落的原始海洋.......

“谁竟敢在爱情面前谈论地狱呢?”

这是樱那荒诞地持守了16年的初吻为克琳希德轻率地夺去之时,听得真真切切的圣言。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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