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正在起变化”——大抵是身处迷茫而混沌的因果漩涡的主体对流变的现象毫无自觉,阿斯巴西娅不正常而略显唐突的告假似乎并没有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是她执教的两个高一理科班一时对于化学感到苦恼,尽管这种苦恼非是阿斯巴西娅的个人力量招致的,相反地,这只是机械运转着的宿命——宿命的齿轮便是如此这般地残酷,即便那锋锐的边缘业已溅满了阿斯巴西娅牺牲的血肉,冷漠的运转究竟也是宿命之为宿命何以可能。
“事情正在起变化”——怀着奇异幽暗心绪的少女似乎对此有着清晰的直观,仅仅是直观——克琳希德本就苍白的脸上新添了几丝不详而颓靡的淡淡尸绿色,连那副夸张之极的红框眼镜也难以掩盖;原本流利的口语中总有些晦涩莫名的停顿;脚步也不免有些古怪的蹒跚,自然英语课对于即将升入高三的自己来说仍然颇困难——
“樱同学,把刚才那个句子翻译一下。”
“呃?是......嗯......古代的.....哲学家P.....(“老师,这个....我不知道”)认为.....完美......一切都是不完美的....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完美的......”
“‘Pluto’古代哲学家柏拉图,很好,总算是有些进步了,坐下吧。”
樱有些局促而兴奋地坐下——兴奋得过了头,甚至忘记按约定提醒已是半梦半醒的灯——
“灯同学,你接着樱同学继续翻译。”
“.......”
“.....灯同学!”
“啊?呃呃.....是是......”
灯顾不得睡眼惺忪,手忙脚乱地倒抓着英语套卷蹦起来。
“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呃呃......樱!讲到哪里了(急促而惶恐的悄声细语)......”
“站着!下一位接着翻译......”
克琳希德凌厉的眼光如刀一般刎过灯颤抖的脖颈。
樱仿佛是魔怔了一般,全然不顾灯发狠地揪着自己手臂的表皮——如同一位谨慎认真又富有爱心的动物学家那般,她清澈的双目仔细窥探着克琳希德那些令人不安的反常变化,得到的结果只能是一遍又一遍验证心中那难以索解的不安。克琳希德的生命仿佛在向一个相反的方向发生令人颤栗的渐变,至少这种感觉在搬家后的这个星期内不断清晰起来——那个女人的仪表、谈吐、行动愈发近似一具被施加了晦暗黑魔法的活尸——这仅仅是一类荒谬的直观吗?
然而这并非仅仅是纯粹的直观——樱对克琳希德行动的最细微之处都已了如指掌——哪怕是克琳希德仅仅是剪了指甲,这种直观也带有及其毛骨悚然的精确直觉。直觉的后果便是深刻的担忧与关心,这对于樱来说是个祛魅的结局:跌落神坛的女神仿佛成了需要关心与照顾的倔强野兽——然而这种不自觉的爱意却往往为一层毛骨悚然的阴冷气息笼罩——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种不安的感觉有时似乎并非纯粹的主观建构,而是实实在在、活生生地弥散于身畔的每一丝空气之中,有时几乎叫人喘不过起来——
樱似乎不仅仅是如此这般谨慎而富有爱心的生物学者,更是一位渴望建立不朽功勋的探险家——即使面前乃是如怪兽巨口般的黑暗深渊,勇者亦甘愿循着犬牙交错的险恶峭壁孤身一人前往那为黑暗埋葬的万古丘墟——尽管这种令人作呕的压抑感如此如影随形——
不知自何时起,她便产生了一种朦胧的自我警示:迷离如荆棘荒草丛生的坟墓的梦境,虚幻的双眼所见的一切不过是比梦境本身更加虚妄的现象——
六岁时的一个梦境是如此诡谲而清晰——樱站在一碧如洗的苍空之下,前方乃是一座气势恢宏的白石西洋教堂——西洋教堂供奉着金发碧眼、两肋生翼的古怪天神,东华国教堂里供奉着三圣女——母亲阿妙头披轻纱,白裙曳地,身旁是一位俊秀得宛如梦幻的美男子,西装革履,正造作地亲吻着母亲羞涩地伸出的白手——乐师们奏着欢快轻佻的小调,宾客们口中呢喃着音节不明的祝福语。一切仿佛是透过无形的橱窗观望的怪影:自始至终,仿佛无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样态,就连发喜糖的小男孩也欢喜着从自己身边跑过——男孩的容貌,还真是像极了那位优雅而蹩脚的新郎官——
再想想后一个如此诡谲而清晰的梦境是什么呢?樱站在灯光昏暗、装潢富丽的房间里,面前或坐或立着一群蒙蒙憧憧的人影,看不清相貌——只听到无数张口混乱无序地操着肆无忌惮而透着气急败坏声口的“你妈的”“风水轮流转......”,正中央主位的那人赫然正是水生,一脸透着狰狞劲儿的得色——骰子和骨牌在桌上跳着诡异的华尔兹,随即就是无数红彤彤的纸币伴着几串熠熠生辉的首饰在叫骂声中被推到他的跟前,仿佛永无休止一般——“哈哈!厂长的钱拿来.......镇长还要补我两万......市里的书记已经输光了?佛珠在我这里......省里的书记,你拿你老婆下注?哈哈,这种老货你也拿得出手吗?哦哦,原来是二奶......艺校的女学生,哈哈......”
“很白很亮的一堆银钱!大清的乾隆爷!这下老本也输光了!哈哈......”
然而这一切不过也是隔着橱窗的直观——
最近,确切地说是那晚——又是一个诡谲而清晰的迷梦——然而这番梦境却给予任何直观它的灵魂以最为深重的无限惊悚,任何具有清晰神智的灵魂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轻易调动,哪怕只是脑海中流荡的些许残影——
灰黑泛红的天宇为咆哮的火山灰遮蔽,深蓝色的古老海洋在雷电交加中掀起惊涛骇浪,魔龙之火一般的岩浆于大地之上肆意横行,微茫中似有四颗妖冶的红色行星在高天之中散发着远古的恶意,轰隆作响的火山喷发声中,似乎混入了极端含糊而令人几乎当场就要疯狂的奇异咒文——“咿!哈哈!这里、那里、近处、彼方,一切看到看不到的角落里,侧耳倾听的玛丽亚.......听到......听到狂妄而自以为是的胎动的声音!呜呼!只有自私的人爱生命,只有高傲的人爱生命,只有懒惰的人爱生命,只有贪婪的人爱生命.......圣人.......什么也不爱,圣人是孝子,只爱他的母亲,爱他人的母亲,爱所有人的母亲,爱地球和一切苍茫星辰的母亲.......生命是莉莉丝,莉莉丝是生命,生命只有一个,莉莉丝只有一个......多余的生命是噩梦,多余的生命是罪孽!大地的母亲,地球的卵巢......吁!离开母亲的胎儿是罪人,离开子宫的胎儿是异端......胎儿和母亲,从来是一体.....从来不分开!生命只有一个,莉莉丝只有一个!咿,哈哈.......”——
咏唱怪异咒文的声音愈发尖锐高亢,隆隆的涌流声应和着渐渐淡出听觉的范围之内,远古海洋的惊涛骇浪带着可诅咒的狂野妖邪气质,红色的妖星闪耀着令人眩晕的不详光芒——随即的仿佛是下意识的自然行动一般,庞大而狰狞的不明物事从污浊的骇浪中伴着高亢得近乎嘶喊的咒文吟唱缓缓升起——难以描述,不可名状——见到那怪物的脆弱灵魂近乎处于即时的失忆状态,无法回忆却如此深刻而精准地唤起沉睡的残影的杂音——庞大而丑恶的形象,愈发模糊的咒文——
随即是怪物疑似头部的突起物——或许怪物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头部,绞缠纠结的头足纲动物触手与人类乳(w)房般的红色凸起似乎处处都均质地分布着——只是因为那处危崖般的突起上有一个躯体——人类的躯体——女人的躯体,雪白的女人躯体,金色的长发在暴雨中也狂暴地飘舞,轻蔑而愚痴的扭曲笑容——咿呀!是克琳希德!
“樱!樱!”
“是......是克琳希德......”
“樱!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嗷!疼疼疼......”
灯通红着脸,死命揪着樱的耳朵。
“我跟你......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叫你帮我盯着克琳希德,关键的时候提醒我!你......你......你倒好,害我出糗不说,叫你还不理我!哪有你这样的!”
“啊啊......抱歉啊,灯......”
樱讨好地捏着灯的肩膀。
“那个......我......我刚才有点困了.......哎?克琳希德走了吗?”
灯不屑地瞥了樱一眼。
“早就走了!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一脸呆气......”
“啊啊,我.....我还有个题目要去问她呢!那.....我先走了!”
樱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本练习题,百米冲刺般地朝着教室外飞奔。
“喂!樱你给我回来......哼!樱这个白痴,大笨蛋!”
灯在教室里喃喃地抱怨着冒失的樱。
“报告.....”
樱蹑着步子、喘着粗气走进了办公室。
云雀放下了手中的保温杯。
“哦,是你啊。有什么事情?”
“啊......云雀老师,我.......我找一下克琳希德老师,有......有道阅读题想问她一下......”
樱有些尴尬地挠着头。
“哦......她坐在那里,说到英语,你最近英语成绩进步倒还是挺快的,看来还是下了不少功夫.......”
吃着泡面的克琳希德颇有些不以为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塑料叉子。
“进步倒是有那么一点点,但要说进步快.......哼,那么这么简单的阅读题有什么可问的?”
樱怯怯地将题目递了过去。
“老师,那个......第7题......”
“第7题?又一个不认真看原文的,原文只是提到了‘Aristoteles’,但是有说到Metaphysics这个篇章是他写的吗?虽然这个篇章在历史上确然算是他的作品,但是原文中找不到文字依据,你就不能妄下断论,懂吗?而且......你真的是因为这个叙述本身的正确性才选择这个答案的吗?”
丹凤眼带着狐疑的光芒打量着腼腆的樱。
“没.....我也不认识这个Aris......什么的,只是......看到原文里有这个名词,答案里也有,正好......还是比较对榫.......”
“所以怎么能说她进步很快呢?你看,基本的文本阅读能力还是这么糟糕,看关键词断定答案那都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高考出题方式了!我告诉你,你现在下的这点功夫只是皮毛,回去以后还要继续用功,至少我不希望......再看到这种愚蠢的错题......”
克琳希德犀利的目光似乎是紧盯着面露微笑的云雀,然而那时有时无的凌厉余光却令樱感到长时段的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
“那个,老师.......我.......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克琳希德有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仍未侧过头来。
“怎么说呢.....说这样的话,显得我有些冒昧.......”
樱的手指神经质地摆弄着套卷有些朽坏的页边。
“有话就说。有时间在这里荒废,还不如回去读几篇英语文章。”
克琳希德冷冷地瞟了樱一眼。
“那个.......您.......最近是不是生病了.......感觉......您状态不是特别好.......”
樱始终未敢正视克琳希德的面目——然而她忽然生发了一种奇异的想法:即便是这再也轻微不过的呼吸,她也能想象出克琳希德脸上一闪而过的戒备与阴鸷神色——她的双腿在无形的寒气之中抖动,可怕的压抑感又如潮水般塞满了一切可供呼吸的空气——潮水,潮水中的巨魔,女体——或许樱尚未意识到自己对于克琳希德的过分观察已经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临界点——然而她却仍以为那个临界点不过是向所有人敞开的日常直观。
“没有。”
冰冷的手却如鹰爪一般生猛地扭住了樱纤瘦的小手。
“那......那就好,我还以为您.....那天看到您,感觉您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
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强烈的寒意完全攫住了她的心脏。
冰冷的鹰爪骤然扭紧,锋锐的指甲深深陷进手臂的皮肉里。
“你看到了什么?”
声音细微如缝衣针落地,却有如一柄穿心夺命的寒光锐剑。
“那......那天.......我......看到您一个人回来.......”
“在哪里看到的?什么时候看到的?”
“上星期.......星期五.......在.....在家里看到的......”
“你怎么敢断定那是我......”
“我......我就是......就是看出来的......”
“狡辩,你一直偷偷跟踪我,是不是?”
“没.....绝对没.....”
“哎,樱,你们还没谈完吗?要打上课铃了!”
云雀的一声呼喊猛然消融了空气中渐渐凝固的阴寒气息。
克琳希德略略放松了樱早已僵硬发紫的右臂。
“给你个小小的警告,要是........再敢跟踪我,我就宰了你.......当然也包括幕后指使你的那个人.......”
克琳希德的声音愈发低沉,恶毒阴寒的气息却益发深重。
“不,我没有......没有跟踪你,也没谁让我去做什么.......”
樱涨红的脸色忽然渐生出斑斑块块的苍白。
“......你应该多多向弥赛亚祷告,以后别落在我的手上......倒不如,先给你留个纪念,它也许会适当地提醒你该怎么做才像个聪明人.......”
锋锐的指甲陡然收紧,钻心的疼痛如同无数生牙的蛆虫疯狂地涌入伤口,直捣樱的全体——下意识反抗的能力似乎被一种无形的魔力剥夺了,云雀传授的能从任何敌人魔爪之下脱身的高妙武术仿佛为疼痛与恶咒绞成的带刺铁索牢牢捆缚,泪水扑簌簌地夺眶而出——视线与意识的双重模糊中只发见那丹凤眼中闪烁的毒蛇般的目光——
“滚吧......这些甜蜜的毒液或许能让你的头脑清醒些,不仅是英语.......还有你的小命......”
丹凤眼正待高傲地偏移那无足轻重的蝼蚁之时,却忽为惊愕的锁链死死拖住了脚步——它似乎从未如此清晰地反思过自己早已入眠的灵魂,正如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那历史行将终结的刹那也不愿离开温暖的栖身树洞——如今它终于不情愿地展翅追溯着过去的串串足迹,正是那隔膜的利爪在面前少女的身体之上剜出的一道道伤痕,血流不止——一切过往的羽毛般飘零的渺远记忆,都在那双被搅浑的清澈双眼中浮现出扭曲的本体来——
面前的少女确乎是同那冷酷神经所预想的那般流着泪,然而那喷涌着泪水的双眼却不仅仅是如怨妇般挥洒着多余的苦涩盐分,纯黑的瞳仁深处却流淌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来:或许那是愤怒,然而那并非是阿Q之辈的无能之怒,而是仿佛积蓄已久的岩浆所爆发的狂野而气势如虹的愤怒;或许是伤痛,然而这伤痛似乎并非面对那个克琳希德可望不可及的抽象自我,而是在克琳希德面前对象化出一个无限恢弘的庄严形象来:永恒燃烧的净火按着几何的和谐规律组成一个又一个虹彩的庞大光环,无数生翼的精灵在净火的烈焰之中环抱着起舞歌唱,战神马尔斯的红色火星之上,为一切人受苦的救世主弥赛亚光芒四射,高天的玫瑰色火焰的光晕之中,愤怒而公允的审判雷声令人颤栗心惊,神如闪电般的目光洞穿一切行恶者腐朽不堪的内心——
流泪的双眼如此无情地切割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颤栗的肌肤,纯净如火的灵魂仿佛炽热的利剑一般刺入自己的胸膛——克琳希德似乎早已淡忘与樱如此对视是始于何时,然而这种感觉竟是自落娘胎以来最为不适的痛楚。怀疑、猜忌、迫害、阴毒、诡计在天国的正道面前纷纷无处遁形,为光之子的天马践踏为灰——这暴烈背后却潜藏着至深的悲悯,这悲悯究竟是何以可能的?青紫的中毒手臂淌着不可抑制的黑血,然而那脆弱干裂的嘴唇却并未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抽泣声,有的仅仅是——
那少女似乎是故作平静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缓缓拿起了桌上染血的套卷。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全然不顾云雀惊诧与愤怒交集的神色,樱大踏步走出了办公室——随即便是在门槛上跌了好大一跤——然而那倔强的肢体毫无停顿的意念,仍然没头没脑地向外撒气般地疾奔,随即是走廊上的脚步声愈来愈模糊与淡化,仿佛正是悲壮琴音戛然而止后的回响——
“你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你……有的时候我真是怀疑你他妈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云雀怒不可遏地猛击着克琳希德的办公桌,随即就是将她的泡面一肘扫翻在地下,滚烫的汤汁溅了克琳希德一身。
克琳希德却只是邓邓呆呆地望着窗外灰白色的阴郁天空——厚重的云团慵懒地垂悬着,零零碎碎的阳光在云层之中散射,透出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尸体的无力苍白。
“……她……”
“你……唉!我告诉你,我今天也顾不得跟你翻脸,你们组织要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你们敢动我的学生一根毫毛,我就算拼上这条贱命,也跟你们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妖人死拼到底!克琳希德,我今天总算是认识你了,残杀了你自己的同僚不算,还敢用这种手段虐待我的学生!更何况她分明是在关心你!我……我怎么受得你这种人的鸟气!”
云雀左掌暴起,狠力扇了状若痴呆的克琳希德一掌,随后咬牙切齿地夺门而出。
“……仁慈而全能的主啊……求你……求你以智慧之光照临我等罪人……给罪人以启示,看清我等在地上之所行……”
红肿着半边脸,浑身溅满汤汁的克琳希德双手合十,虔诚地喃喃祷告。
杀了人,也同样需要祷告——阿斯巴西娅的血肉和肚肠在自己面前缓缓流淌的时候也需要祷告——向着具有无上权柄的天地的真灵祷告,这罪过似乎就得完全的赦免——只要在心中留存着对于那即将到来的弥赛亚的不灭盼望,那信主的人的罪行必得赦免。被杀的人的灵魂,也理当安息下去——
可她似乎从未直视过那被伤害之人的双眼——直至今日,她这才清晰地发现那被害之人的双眼仿佛才是正义的灵主事的正义法庭——在那里过去与未来的一切罪行都无可洗清,哪怕是念诵忏悔经文磨烂了嘴唇,血罪中升起的复仇与审判终将永恒地伴着该当于地狱的硫磺火湖中万劫不复的死魂灵。
克琳希德自觉自己的精神分裂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自担任一级调查员执行任务以来,无耻血罪与圣洁祷文的交锋便狂暴地撕裂着她那本已濒临分崩离析的人格——自觉到这一切的克琳希德仍然如此这般地自相矛盾地行事:杀人,祷告;狂喜,恍惚;无意识,自省。无论那受害者的血肉在自己面前以何等丑恶万状的形态现世,克琳希德也从未怜悯——或许她怜悯着,她以神的怜悯代替自我的怜悯,她以那自我的怜悯抹煞对那分崩离析的尸体的怜悯——
不,不是这样,总有非是如此这般的时候——
她好像曾经是怜悯着,爱着某人。
那个嘴唇干裂,满头大汗,一脸哀求神色的小女孩,她记得——清澈的金色光泽透过重重林木,杂多的市井嘈杂之音此起彼伏,小女孩的双唇翻着白色的死皮——那一瞬间想吻上去,滋润她久旱未雨的贫瘠土地——
是现在想着吻上去,还是那个幻梦般的过去时辰如此这般地想过?祈祷似乎彻底失去了过往一切经验内的安神清净效用——虚幻阳光下的面目固然显出特异的亲切与圣洁光泽,被杀之人的扭曲鬼脸却也于嘲讽中透着不和谐的庄严——少女纯净的脸庞与少妇浓妆艳抹的脸庞在人面龟的背甲之上流淌着怜悯与愤恨的泪水,尖锐的吸血鬼般的獠牙缓缓从那苍白与血红的嘴角满怀恶意地冒出——
不想这些了.......
少女的脸庞......比10年前大不一样——在厕所里擦洗着肮脏抹布的少女,脸庞模糊不清地倒映在生锈的镜子上,倒映在自己浑浊的双眼之中——清澈如冰的瞳仁含情脉脉,樱唇呼出的芬芳气息撩动着自己的发丝,苍白小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那天的戏剧是如此这般上演的吗?厕所的阴影将少女的脸庞分割成不对称的两半,自己不过只能较清晰地观测此一半的内容,彼一般的气息——只是温热地贴在自己的胸前——
血.......
烂肉.......
抬眼四顾,此处非是窗明几净的办公室——窗帘紧紧拉着,电灯的玻璃残渣散落在黑暗房间可见与不可见的任意角落——四处喷溅着恶臭刺鼻的血液与零星碎肉——沙发上如腐尸般垂着一件早已支离破碎的西服外套,一个裂成两半的散射着微芒的光党党徽,名贵木地板上尽是诡异黏液的拖行痕迹,一张揉皱的全家福照片浸泡着无主的鲜血——无意义的祷告仿佛发生着同那超验者的超验联系,经验历史中全部的祷告竟如顶骨数珠一般暗暗串联,过去所在的黑暗污秽并未在敬虔之中消解自身,而是如永恒的时刻、那宇宙中的永生者一般循环往复——她记得,那是虐杀——确切些说,乃是吞食了镇长同他的妻母后,跪在客厅的静止时钟前祷告的场景——珍珠一般地,被串联起的场景。
那个夜晚实在寂静得有些可怖——阿斯巴西娅的血肉仍在虚幻的冰原之上横陈——披着黑衣的克琳希德在夜气中缓缓穿行,胸腔与脊柱隐隐作痛......不远处新建的职工安置房里忽然透出几点兽眼般的红白灯光,对于克琳希德而言倒是极为刺眼与令人厌恶——暴发户们无休止的觥筹交错与骨牌相碰已将这本就是藏污纳垢之所的南岳镇搅扰得愈发昏乱——这之后又是一丝快意的正义感:历经屠杀与血洗后的世界似乎比这挤满了熙攘生灵的宇宙更值得高贵而清洁的生灵居住——至少是顺符念诵祷文者的洁净世界。
自三十一中的废弃丘墟前往不远处星星点点黄色柔光的所在——隐匿在省军区浩浩松林之中的群峰般的别墅——的路上,她以阿斯巴西娅的名义向着远隔重洋的“那位大人”报了几次信——但需掌握特定音频的代码,模拟阿斯巴西娅的语音同神秘者的通话便不再为难。按着必要的意志发送了两次讯息后,银表便为隔音箱困锁。随即便是同行动的幕后指挥者必要的通话过程——说是必要的过程,无非也只是例行公事,所有的隐秘行动都早已为一份背的滚瓜烂熟的纲领机械而详细地规定完整——机械的意志与扭曲的快意令克琳希德不费吹灰之力地通过了甚是松懈的哨兵安检(隐居于此的领导们于高级妓女有特殊的癖好)。轻巧地漫步过一条狭窄的小径,面前便是一栋西式二层小楼。
透过拱形的铁窗,便可带着残忍的快意欣赏这户人家的终局前的终末幸福——白发苍苍的老妪同头发梳成怪异大卷儿的中年妇女正呵呵大笑着观看时兴的肥皂剧,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似乎比那个孩子也大不了几岁呢——正开着电脑戴着耳机做起游戏直播来,至于家中的男主人——则倚着阳台的栏杆百无聊赖地抽着名贵雪茄——
哪怕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与养尊处优的官吏,智取也远胜于毫无头脑参与的蛮干——至少能保证这场屠杀直至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都不为人所知,那就假扮成抄表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吧:中年夫人面膜后的银盆大脸透出不耐烦的神色,白发老妪指桑骂槐的絮絮叨叨——令人厌烦的、尘世的沾满原罪的吵闹。
不过这一切都在一个仿佛早被至高的超验者以红笔标画的宿命时刻得到了终结——满布螺旋形尖牙的口器与千缠百结的吸盘触手将三具肉畜拖入混沌云雾般的庞大肉体的那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令人不悦的响动:地球生命的记忆与神智实在脆弱得可怕,哪怕只是略略偏移感官阈限的存在都能将这自以为无坚不破同完善至高的理性击得粉碎,以致一切的感觉器官都失去了其本来的效用。尖锐的骨质将无用的皮囊压破时发出的令人满悦的爆破声与血液喷溅声令她感到无限的**——哪怕是赤着身子在空旷的暗室之中祷告的时辰,这种快意依旧伴随着这种独特的宗教化生存方式——
杀人——杀人后的祈祷——就仿佛是小孩子蛮横无理地盗窃了糖果后,靠着精妙的作伪技术编织了一套托辞成功避免了严厉家长的责罚——慢慢回溯自己的杀人历程,首次用枪粉碎反抗者的头颅的脑浆与血浆横飞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况且也是自入圣女会以来的首此成功的杀人任务——但是为什么要祷告?自己的祷告究竟是从何而始,又将于何时而终结呢?
头疼......
极度的疼痛.......
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被诊断的轻微精神分裂与歇斯底里症——后来她丧魂落寞地躺在十字教堂脏乱不堪的长椅上,听着老旧收音机反复播放着的晦涩圣歌,呆呆地盯着教堂宏伟的古老穹顶,穹顶上方生翼的精灵陈旧得摇摇欲坠.....
“老师.......您......是不是生病了......”
精灵的口中咏唱起咿咿呀呀的圣歌.......
少女清秀的脸庞从朦胧的空气之中缓缓浮现在自己的面前。
“呃.......呃......我没事.......”
写满笔记的英语套卷与冒着热气的泡面依旧静静地地摆放在板桌之上。
克琳希德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又来了.......怎么会.......”
“老师,您.......您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
“可能有点感冒了.......”
克琳希德勉强地笑了笑,颤抖着拿起书桌上的英语套卷,递入了樱的手中。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你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少女白净的脸庞浮现一抹羞赧的绯红。
“您.......您倒是没什么变化呢.......”
“......不光长大了,也变好看了。”
克琳希德的笑容混杂着一丝妖冶的玩味。
“是......是吗?我.....我没有好看到哪里去.......您,您别跟我开玩笑了.......”
樱忸怩地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克琳希德的咯咯轻笑了几声。
“对了.....我......我刚才伤到你了吗......”
“嗯?伤到我吗?您......您在说些什么啊?我........”
“我看看.......”
克琳希德一把扯过樱的手臂——全然不顾樱那羞红得几乎滴血的面庞——一把捋起绿白相间的校服袖子,睁眼看去时,宛若白玉雕就的手臂之上并无那青紫色的险恶伤痕——
“老师.......”
“嗯嗯,看来我刚才是做了一个有点荒诞的梦呢......”
“老师......您.....您能别一直拽着......拽着我,可以吗.......”
“哦,好好.......”
克琳希德慌忙放开了樱的手臂——
然而这种抑制不住的感觉却令她感到全然的惶恐与不知所措——羞涩的樱似乎总让她无法收驰心神,适才紧握着她的小手传来的滑腻的舒适触觉如尖针般穿透了她那摇曳心神之内的不定型之物,久经压抑而狂躁无比的热情忽如潮水一般涌上克琳希德的咽喉,暴烈地冲击着她的顶门——
她猛地向樱冲击而去——在少女因羞涩而反应力稍显迟钝的当口——狂暴地将她按倒在地板上,恶狼一般或吻或咬着她颤抖的嘴唇,少女无能的抗拒似乎全然不足以抵挡克琳希德超越性别的成人之爱——
异常的险恶感觉终于产生了——在她疯狂地抚爱着少女早已**的苍白的上半身时终于产生了——她带着极大的恐怖与疯狂抓住了过分真实的梦境中最为邪恶的部分:少女的双眼中缘何会射出弥赛亚的光芒来,那净火织就的不朽光环缘何会历经永劫仍牢牢地牵缠于少女的胴体之上——这正是她内心所渴慕的终极所在,宗教的本质是人的异化——对那个孩子身体的最为残暴与深刻的欲望就是不朽光辉之所向往的救世主弥赛亚,纯洁与救赎不过是掩盖一切罪恶念头的甜蜜补充......雪白的皮肉忽然涌出难以计量的鲜血,少女抗拒式的娇呼陡然转为充满痛苦的哀嚎与绝叫——一如地狱中永镇寒冰的罪灵们撕裂理性的叫喊——
血液不是樱的,樱不过是一具逐渐腐烂的无力肉体——血液是他们的,镇长,烫着大波浪的中年女人,白发老妪........中年女人的断颈汨汨地流着鲜血,丑陋的头颅早已在绞肉机般的口器中粉碎.......白发老妪早已为秘藏怪力的触手从中央撕成了两半......镇长......镇长的脏腑肠胃早已被厕所的常污之水冲进了夜郎河......鲜血不是她的.......女孩,鸡姐,逃出了罪恶之家,瞒骗了巨兽爬满周身的浑浊魔眼.......
是她......
双手带着无可抑制的狂暴与恼羞成怒撕扯着樱无力的柔软胴体,脏腑与肋骨在恶兽的撕咬中狰狞地暴露,四肢被扯断时发出的爆豆般的骨裂声助长了克琳希德的暴戾——她狞笑着蹂躏面前的惨叫凄嚎的少女,死死咬住她的舌头,将那柔软的粉红色肉块从那因剧痛而扭曲的口唇中鲜血淋漓地扯出——
是她,必须找到她......
处死她......那位大人的手下,一个也不能放过......
望着面前已成散乱骸骨的少女躯体,克琳希德的狞笑愈发骇人......
“不.....不.....不是我......”
少女被挖出的双目带着难以揣测的怨恨凝视着克琳希德......
光.......
晨光.......
一丝晨光悄然透入阴森的天宇.......
克琳希德消瘦的双手紧紧攥住被撕烂的棉被的一角。
“又是......梦.......”
“又是......梦.......”
眼角犹留泪痕的樱失魂落魄般地从床上坐起。
(To be continued)
(注:祝大家三·八妇女节快乐,这一话内容有点混乱,大概是我这几天混乱心绪的真实反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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