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在颁奖结束后，在场的年轻人慢慢喝起了酒，被众多工作压迫的编辑们三五成群地借酒消愁，完全就连出版社的高层都开始拼酒，最后晚会现场完全是群魔乱舞的地狱画卷。
看着他们放纵的样子就感觉大人也挺不容易啊。
换回自己的衣服后把借来的西装还给被醉酒的主编缠着的老杨，表示自己要回家，他点了点头看向我身边的苏野莺。
“要把樱野老师好好送回去啊。”
“我才不用他送。”
陪着苏野莺一起走出酒店，湿润冰冷的夜风迎面吹拂，苏野莺缩了缩肩膀，望向夜空的目光有些迷离。
今夜看不到什么星星，夜幕被浅薄的云雾笼罩，感觉明天可能会下雨。
“我打的回家，不用你送了。”
苏野莺淡淡地决定回家的方式，而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说道。
“我觉得还早吧。”
刚说完这话她就对我投来怀疑的目光。
“这都深夜十一点了还早？”
“还早喔，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再约会一个小时。”
“哈？”
“不是你说的一般都是平安夜约会的吗？平安夜现在还剩一个小时呢。”
“……”
苏野莺像是感到脑袋疼似的捂住额头发出叹息，但我注意到她藏在手掌下的嘴角轻扬。
“随便你啦。”
于是我们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约会。
要说心血来潮那是没错，但我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漫步，我像是随口提起似的说道。
“怎么会突然想到来我们文库？”
“是你的编辑邀请我的。”
“老杨吗？他不是负责轻小说的编辑？难道还负责漫画了？”
“只是邀请我而已，负责我漫画工作的编辑是其他人。刚好就是在我微博宣布封笔的那一天，他打电话跟我说你们文库今年新增了漫画部门，然后听说我封笔之后就邀请我去了。”
“那还真巧啊！简直就是……”
“约定俗成对吧，其实连我都这么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认同约定俗成，语气间带着无可奈何，但表情却很愉快。
“那以后我们就是在同一个文库奋斗的伙伴了！”
“就算你说得这么热血，我也拿不出什么干劲。”
“放在漫画里这种时候我们就应该以世界第一为目标才对啊。”
“你这跟刚出新手村就直奔魔王城的笨蛋勇者一样蠢。”
“那你就是辅助我的牧师！”
“果然是笨蛋。”
苏野莺轻哼了一声露出微笑。
“总之又要重新开始了，你可要好好努力，不然一下就被我追上就没意思了。”
“诶……现在是我在被追赶吗？”
“不然呢？热销作家——木村拓斋老师。”
她歪过头戏谑地看着我，灵动的眼眸仿佛今夜未曾出没的星辰。
我难得感到不好意思的揉了揉脖子，然后发现街口对面居然还有烤红薯的小摊开着。
“作为你吹捧我的奖励，我决定请你吃一个烤红薯。”
“这奖励也太廉价了吧？不过你非要请客我也不会拒绝。”
在这个寒冷的平安夜，街边依旧有不少情侣游荡，此刻在他们眼里我跟苏野莺应该也是一样。
坐在广场的座椅上苏野莺捧着散发香甜热气的烤红薯，细致地将外皮一层层慢慢剥离。
“你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啊，就连剥红薯皮都像在对待艺术品。”
“哪有这么夸张……好烫！”
她咬了一口红薯立马鼓起脸颊，皱眉的样子也分外可爱。
“你不管是学习还是画漫画，都很认真吧，而且最后的成绩也很好。”
“学习成绩好只是因为我掌握了学习方法，像你的话想也知道在家肯定满门心思都是写小说，根本没有给学习留出空余时间。”
“哈哈哈……”
“你还好意思笑？如果你期末考试语文再不及格，我下次就在发售的漫画后记上介绍下你这位语文不及格都能热销的轻小说家。”
“你这是在公开处刑吧！”
“还不是为了让你有点危机感。”
“我会尽量加油的……”
对于我明显的敷衍她冷笑着不再说话，希望她刚才的威胁只是在开玩笑，不然我绝对有上微博热搜的自信。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你并不讨厌约定俗成吧。”
她剥红薯皮的动作忽然停下来，然后双手捂住红薯仿佛陷入沉思，过了很久才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很了解约定俗成呀。”
从我与苏野莺见面开始到现在，每次关于约定俗成的争吵她都能找出恰到好处的形容来诋毁约定俗成，乍看之下她似乎对约定俗成十分痛恨，但如果不是了解得足够深刻，她也无法说出那些话。
“对于讨厌的事物，你会研究得这么透彻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就是要足够了解，我才能理直气壮地去抨击它吧。”
“以你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性格，会这么做倒也不奇怪，但是一个人对于讨厌的事物，真的能做到那么全面地去了解它吗？就比如我讨厌青椒，我会去专门研究青椒的科属，以及它还有多少种类吗？”
“人和人不一样罢了。”
“但我感觉，与其说是讨厌约定俗成，你对约定俗成的偏见更多是对于使用约定俗成的人吧。”
“……”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眼里仿佛有条沉寂的河流，河水在此刻缓缓涌动，无数深埋河底的事物浮现。
最终苏野莺深深叹了口气，白雾随风飘散，面容平静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
“都一样的，就像武器本身没有对错之分，是看使用它的人来判断，约定俗成也是一件武器，它能轻而易举地伤害到人，甚至影响整个业界的生态。”
“难道你也被伤害过吗？”
“真是的……为什么这种时候就偏偏这么敏锐啦。”
轻轻咬了口红薯，她抿着嘴唇眼中露出追忆的神色。
“其实这也是我离开辉城的真正原因。辉城的漫画编辑部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善于观察市场上的热销题材，而他们也会去引导自己公司的漫画家去迎合读者的爱好，针对他们的爱好进行创作。作为职业编辑跟职业漫画家，这样做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通过这种方式不断靠量来堆积作品，辉城也确实出了许多热销作品，可以说市面上的热销漫画几乎都是出自辉城。”
近乎垄断国内漫画行业——辉城就是拥有这样的实力。
苏野莺能获得成功与辉城庞大的资源肯定脱不开关系，如果让她的作品放在其他平台——例如我们文库，说实话我觉得她想要再次热销的难度要高上太多。
这些事相信苏野莺自己也很清楚，而她依旧这样选择，说明她对辉城是真的失望透顶了吧。
“相比其他人我的确是运气好，我在辉城的线上平台发布的第一本漫画就与他们签约，然后成功进入辉城的周刊，再以单行本出道。”
那一年苏野莺13岁……这已经不是幸运那么简单，她的成绩令业界无数漫画家与读者震惊。
从那时起风野草籽就作为天才少女漫画家风靡网络，
“但好景不长，在我的出道作完结后，新作一度陷入无人问津的状态，最后新作并没有发行单行本，甚至我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在公司要求下强制腰斩。如果只是普通的网站连载漫画家，倒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选择继续画下去，可我在出道作发行时就已经跟公司签订了合约，当时陪同我签约是我的母亲，她看过合约后就发现合约条款太有利于辉城，辉城却坚持说这是业内的规矩，而我母亲对于业内的事也不懂，虽然她并不想签约，但耐不住我态度坚决……现在想想果然我那时候太年轻了。”
对于自己第一次出道任谁都会兴奋不已，记得我第一次跟文库签合约时压根就没看过那些条款，毫不犹豫地就签上了名字，还好那不是什么卖身契约。
“之后从第三本漫画开始，公司已经开始要求我根据读者的喜好去进行创作，因此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研究市面上的样刊，对于所谓的约定俗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进行深刻剖析。”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惊讶地问道。
“该不会你也尝试过画约定俗成题材的作品吧？”
苏野莺咬着下唇用力点头，这件事对她来说似乎打击很大。
“但我最后画出来的漫画却不伦不类，完全不是读者会喜欢的类型，无论编辑怎么让我去改进，最后交出来的作品都差强人意，始终不被允许上传到平台。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拼了命地去看那些样刊，只要稍微有点人气的作品我都会去研究里面对于约定俗成的使用方式，到最后明明我已经对那些套路都了若指掌，但自己无论怎么画，剧情都会显得很刻意。在尝试过无数次后，我甚至想过干脆放弃漫画。”
难怪后来她会对约定俗成产生这么大的怨念，天天强迫自己去吃根本不想吃的东西，到最后肯定看到就会反胃。
“编辑部当时也逐渐对我失望，我之前说过，辉城是个相当现实的公司，一旦漫画家失去了价值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因此我有段时间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任由我自生自灭了。那时候我完全不再接触跟漫画相关的事物，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走出打击。”
在她沉寂的那段日子里，粉丝都认为风野草籽就像流星，一闪而逝后就会永远黯淡。
“但最后我还是无法割舍漫画，并不是因为怀有梦想之类的高尚理由，只是单纯的不画漫画就觉得人生失去乐趣。再次开始画漫画后，我就像有戒断反应一般疯狂沉浸在创作之中，这时那些研究过的约定俗成套路反倒不断出现在脑海里，而我却完全不想去使用这些套路，甚至刻意避开，一点一点推进剧情，将可能跟约定俗成相关的部分统统排除，最后创作的作品就是我现在风格的雏形。”
“但你第三本漫画似乎成绩也不是很好吧？”
“没错，但由于编辑已经没有再管我，我就自己将它发到了网站上，当时大部分读者都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无聊，没有市面上漫画的任何元素，无论是剧情还是人设或是对白都很无趣，这本也理所当然没有出单行本。可这本漫画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尝试，从这本漫画开始我不断完善自己的风格，从对白上从人设上从剧情上不停研究，最后我第四本新作有了一些起色，虽然还远远称不上高人气，但还是让编辑再次注意到了我。”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充满阴霾，宛如夜空遮掩星辰的云雾，目光晦涩冷冽。
“之所以会注意到我，我的作品只是契机，而……我本身才是让他们觉得有商品价值。那时候无论是漫画家还是作家都流行在公众平台上营销自己，而辉城的编辑似乎对我的容貌有印象，于是就邀请我参加辉城的线下漫展，让我打扮成书中的角色来推销作品……”
“原来你微博那张cos沐子瑛的照片就是这么来的吗……”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苏野莺对那张照片如此厌恶，对她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耻辱。
“实际上的照片要多得多，我也参加过不止一次漫展。明明我之前做过那么多努力，却无人问津，但仅仅是穿上那样的衣服，人气就一下子变高，无论是出道作还是当时在线上连载的漫画，都突然多了一大批粉丝，而这跟我的实力并没有关系。这样的结果完全无法让我开心，甚至让我对自己产生深深的厌恶，于是我就不再参加漫展。”
关于她参加线下漫展的事我也有听过，当她不再参加漫展后，有些粉丝在她微博留言希望她继续参加，甚至有粉丝声称她当个职业coser都比当漫画家有前途。
苏野莺确实拥有得天独厚的美貌，那时连我都觉得看不到她以后再出cos照很可惜，但因为这种原因否定她作为漫画家的身份，这绝对是对她最大的不尊重。
因此当时我就在她的微博下拼命跟其他粉丝争论，希望他们能尊重漫画家风野草籽。
“我再次陷入了消沉，这段时期微博上那些留言对我来说就像刀子，直到我看到一个叫‘木村拓斋’的ID出现。”
“……”
她抬起头展露出足以驱散寒风的笑靥，凛然而美丽的脸庞望着夜空温柔诉说着动人的话语。
“当时那个ID不断回复那些嘲笑我的粉丝，一个劲吹嘘我作为漫画家的本事，在其他粉丝看来简直就是我找来的托。但对我来说，他就像守护公主的骑士一般挥舞着键盘，将那些侵占我内心的讨厌鬼统统赶走了。这是我第一次从粉丝身上得到比感动更加了不起的心情，他的出现让我内心充满勇气，不夸张地说，他的出现拯救了当时处于消沉中的我。不仅如此，他后来甚至也作为轻小说家出道，在他出道作的后记里，全都是对我毫无保留的赞美，也是这本出道作让我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如此了解我，原来还有人正在追赶着我，被这样的人当作目标我哪还有时间消沉？所以我很快振作起来，拼了命地创作，就是不想让他失望。”
注视着苏野莺美丽侧脸的我渐渐痴了，回过神时她灿若明星的眼眸正在凝望着我。
她这番出乎意料的话语除了用奇迹来形容以外，我再也找不到更加确切的词汇。
原来在那么早以前，这个世界就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将我与她紧紧相连，哪怕相隔山海也最终会牵引到一起。
“只是后来——失望的人变成了我，因为那个家伙很干脆地背叛了我！他也成为了市面上最常见的用些读者喜闻乐见的元素来创作的轻小说作家，甚至还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明明在学习我的路上都还没毕业，结果约定俗成倒是无师自通！”
温柔的眼瞳瞬间变得凌厉，令我绷紧脊背。
“后来我就想着干脆找上门，亲自去问问那家伙为什么会堕落成这样——但现在我已经有答案了。”
“有……答案了吗？”
“没错，已经有答案了，答案就是——因为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笨蛋啊！”
我的嘴角忍不住开始抽搐，而她也彻底敞开了吐槽。
“不仅学习成绩差还没危机感，脑袋一根筋根本转不过弯，不解人意却又在奇怪的地方相当敏感，总是想当然地说一些话完全不考虑后果，最重要的是还相当自以为是！你说这不是笨蛋是什么？但他并不是没有优点，他的优点就是——他是个纯粹的笨蛋。”
简称就是纯蛋？蠢蛋？快把我之前的感动都还给我啦！你做了那么久的铺垫就是为了现在能痛快骂我吗！
听不到我内心腹诽的苏野莺依旧笑靥灿烂。
“不管做什么事都坚信到底，不遗余力。在以我为目标的时候会奋力去追，邂逅约定俗成后也把我背叛得毫不犹豫，跟市面上那些只是在利用约定俗成作为工具的创作者不同，他是打心底喜欢约定俗成呢。虽然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却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个会去拼命守护自己喜欢事物的骑士，哪怕敌人是他曾经喜欢的公主。”
“怎么说得像是抛弃前任的渣男一样……”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之前你问我是不是不讨厌约定俗成，你觉得被约定俗成抢走重要的人我能不讨厌吗！不过比起约定俗成本身，我更加讨厌的是肆无忌惮使用它的人，而如果是像你一样打心底喜爱它的话……我也只能失恋了嘛。”
她的语气充满了幽怨，但眼里的光芒始终明亮如星辰。
“但那也只是在我们没有相遇之前，所谓的约定俗成就像灰姑娘的南瓜车，当它将灰姑娘送到王子面前时，它的魔法就已经失效，能否俘获王子的心只能看她自己。在相遇前的种种联系都是由巧合来推动，在相遇的瞬间约定俗成就已经完成它的使命，所以在我创作的故事中，当命中注定的两个人相遇的瞬间，那就已经是故事的结尾，之后的一切都是遵循必然。”
没有奇迹、没有魔法、更没有约定俗成——
我们的相遇是巧合下的必然。
“人与人的相遇是百亿分之一的奇迹，因此你会被奇迹打动也在所难免，但在相遇之后，缩短最后的距离，那才是凭借自身意志的成果，而我要刻画的就是在那之后的故事。在奇迹之后，不被任何事物所左右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你会心动吗？
少女如是问道。
在咫尺距离之间，我以拥抱向她传达胸口噪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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