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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伦的凝视

诺伦的凝视

诺伦的凝视

我记得,在小的时候,老师常常会给我们布置一些无病呻吟的作文题目。我们那代人,几乎人每个人都写过这么一种题目——《假如我的生命只剩三天》。

那时候,我的作文被当做范文。我志得意满地走上讲台,高高举起我的作文,饱含感情地朗读着:

“假如我的生命只剩三天,我愿前往九霄至上,潜入深海之滨。端坐在课堂中最后一次听闻琅琅的读书声,漫步在公园中尽情看那万紫千红的繁花。”

在那篇文章的最后,我写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在我的家中,和我的家人见最后一面,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坦然面对生命的最后一刻。”

只有不曾直面过死亡的人才会妄谈生死。我们谈论着死亡,是因为从未想过死亡可能会在某一天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本该像普通的孩子一样,不知烦恼的一天天长大,恋爱,升学。在未来的某一天,工作,娶妻,生子,然后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突如其来面对死亡。

然后,在十八岁那一年,我,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对这座四面环山的小城来说,连日的阴雨实在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据老百姓们传言,山里居住着一条水龙,因此一下雨就下个不停。专家们则说小城四面环山,水汽难以离开,因此雨天往往会持续十天左右。

无论是因为龙王爷,还是因为四面环山,下雨的原因对我毫无意义。一辆车飞速驶过,溅起的水花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我狠狠地骂了一句,街边小卖部的老板看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杨啊,今天又没开张吗?”

“这么大雨我还开个屁,晦气,”我朝地面上恨恨地啐了一口,“老板来包软中华。”

“嗬,今天怎么这么阔气了,下半个月不过了?”

“我就指望这几十块钱过下半个月?我说你怎么这么啰嗦,还做不做生意了啊?”

“好好好,等着。”

文老板年近60,无儿无女,慈眉善目,头上的白发还不太多,身子骨也算健壮。他将一包中华丢给我。我捻出一根烟,深吸一口,在空中喷出一团烟雾。暮霭一般的气体在氤氲的雨气中缓缓上升,消散。

“舒坦,这中华是和其他烟不一样。”

文老头朝四周望望,压低声音说:“喂,你那还有货吗,最近可有其他人催我要货了。”

“急什么,”我骂道,“当自己吸什么好东西呢。赶着去投胎吗!”

“您别急啊,城北这一片哪个瘾君子不得靠你杨哥活着啊。”

文老头年近半百,这幅谄媚的样子让我觉得可笑。我算什么“哥”呢。我干这一行,一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来钱快的行当,另一个原因,是我是这半区唯一一个不怕死的人。

大多数人的不怕死只是口头上说说。当他们真正面临死亡时就会丑态百出。我见过太多人,为了活下来,哪怕是在临死前的一刻也苦苦哀求的样子。但我不同。

请不要误会,我并非是说,在临死时,我会放弃求生的欲望。恰恰相反,我会用尽一切手段让自己活下来的。我所说的是,我知道我不会死于贩毒这件事。因为在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会死于28岁那一年。

距离我的二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月。至少在这最后一个月里,我是安全的。这一个月过去后,任何一天都可能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往长里说,我还有395天的生命,往短了说,我只有30天的生命了。

“啧。”不知不觉间,烟头烧到了我的手指,我一下子将烟头丢到了雨中。那残存的火苗在雨中很快熄灭了。

“告诉那些人,”我低下头,又抽出一根烟,文老头立刻给我点燃,“如果想要货最近就多买点。下个月我不一定继续做。”

文老头楞了一下,脸上立刻堆满笑:“杨哥你可别开玩笑,您不做我们去哪拿货呢。”

“我没开玩笑!”我恶狠狠地说,“你们找谁拿货,你们是死是活关我屁事。我又不是瘾君子。你们要是吸死了,或者没得吸活活旱死了,都和我没关系。”

我撂下这句话后,打开伞,走入雨中。文老头在我身后喊着:“你不干这一行了,还能去干什么?”

“老子死都不怕,什么不能干。”

我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尽管我常去城北去交货,但我的家却住在城南。这不难理解。城南是三教九流聚集的旧城区,大部分人都没什么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穷横”的那类人。越穷越能横,越横最后越穷。警察很少搭理这种地方。但是一旦出了大事,这块地界上的混混也是最常被抓去顶包的人。

通往城南的公交车只有一列。一上车我就闭上了双眼,身体蜷缩在座位上,脑袋靠在窗户上。伴随着雨声,不一会我就进入了梦乡。公交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前进着,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司机转动方向盘,公交甩过一个拐角,几乎让人感觉车辆要贴到地面上。我一下子被摇醒了。

“妈的。”我暗暗骂道。这座城市里的司机仿佛眼睛就是用钟表做成,为了能快一秒赶到目的地,哪怕是公交变飞机他们也能窜上去摆弄几下操纵杆。

我继续闭目养神,车上有几个老弱妇孺,但我没有给别人让座的习惯,我不是那种会囿于道德规范的人。毕竟我做的事情不但缺德,而且违法。

我开始误以为那一声尖叫是汽车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但很快我意识到那是一个女人发出的惊呼。眼睛睁开了一道缝,我看到了一个女人正在拼命从包里往外掏着什么。“我的钱!”她发出尖利又刺耳的声音,“我的钱不见了!”

在城南,丢钱可以说是最轻松的遭遇了。稍有不慎,丢掉身上的某个部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这个穷山恶水的一般的地方,每天每分每秒,在任何一个为人知以及不为人知的角落都会上演如今眼前这种戏码。被女人吵得我毫无睡意,我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塞到耳朵里,转头看向窗外。

天色渐暗,一天过去,雨仍然没有一点变小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我几乎连街边商店的店牌都看不清了。

女人扑到了公车司机身边,哀嚎着:“师傅求求你能停在派出所吗?”

司机师傅没有答话,他冷漠地看着雨刷在车窗上左右摇动。

女人对着乘客绝望地喊着:“求求你们帮帮我,这是我仅存的一点钱了,求求你们。”

车上乘客或是看着手机,或是看着窗外,有人看着脚底。公车一下子停住,人们朝前涌去。女人撞到了乘客身上,换来了一个白眼。司机打开了车门。有人准备下车。

女人挡在了车门口,对着司机喊:“师傅,贼可能还在车上,不能把他放下去。”

被挡住路的男人不耐烦地说:“哎哎,你这个女人,别人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耽误了我的事情你承担得起责任吗?”他想推开女人,女人纹丝不动。

“那是我的救命钱,”女人用带有哭腔的声音说,“我的孩子在医院里,就指望这钱救命呢!”

“你孩子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让我下去!”男人开始去掰女人的手指。要下车的不止男人一个。乘客们开始拥挤,想把女人挤下车。

“你们还下不下啊,不下我就开车了。”司机不耐烦地说。

“求求你们了,”女人哭出来,“我的孩子要死了,求求你们了。”

“够了!”我站起来,扒拉开人群,走到了女人身边,“只要找到偷你钱的贼就可以了吧。”

女人眼含泪水的点点头。

“把你的包拿出来,”看到女人没反应,我催促道,“快点!”

女人松开扒着车门的手,把包拿出来。有个男人想要偷跑下车,我一把把他抓回来。“急什么!”我瞪着他喊道,“赶着去投胎啊!”

男人嘴里嘟囔着什么。我看向女人的包。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包,恐怕是从网上买来的几十块的盗版货,包的底面有一道长长的拉痕。

我注视着那道拉痕,低声念道:“Urd。”

一些片段跳入了大脑中。我看到了一只手,攥着一个小小的刀片,隔开了皮包,将钱从里面掏出来,然后踹到了自己的口袋里。那只手平淡无奇,让我单凭那只手就辨认出偷钱贼是天方夜谭,但是那个口袋的形状却被我清清楚楚记到了脑海里。

我把包递给了女人“真抱歉,我找不到贼。”

“我们能下车了吧!”乘客一个接一个走下车,女人靠在栏杆上,两目无神。最开始囔囔着要下车的男人走到车边,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了下去,我突然伸手进入他的口袋,掏出了包着钱的纸包。

车门一下子关上了,公交车驶了出去。

“这是你的钱吧。”我把纸包递给了女人。

“谢谢你,谢谢你小伙子!”

我没有搭理女人的道谢,径直走回到我的座位上,继续听着音乐闭目养神。

我突然睁开眼睛,朝后看去,然后重新转过头。

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或许是这雨让我变得神经质了,都怪这倒霉的雨天。

我居住在一间五层小楼的最顶层。这间小屋代表着我父母对我最后的爱。所幸他们的去世发生在我大学退学之前。不然等他们看到我这幅模样,恐怕宁愿把他们的房子捐出去,都不会留给我这种人。

我又点了一支烟。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没走几步,我就走到了家门前,掏出钥匙。

——进城的路不好走。我郁闷地想。恐怕雨停之前,货都不会运到我手里,没到我手里,我就没办法从那些想死的白痴手里掏钱。没有钱,我就没办法继续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该死,我可能就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这一个月我一定要比过去还放纵,才不枉我人世走一遭。

在我打开门的刹那,我的双手突然被人反剪。还没来得及反抗,我就被人推到了门板上。

“别反抗,我是警察!”

在那一瞬间,我想过自己被枪毙的景象。凭我卖出的货,恐怕枪毙我五回都得有余。恐惧之中,却又带有一丝期待。

我从未看过自己被警察抓住的景象。

抓住我的手松开,背后的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别紧张,开个玩笑。”

我转过身,准备给这个不长眼的家伙结结实实来一拳。看到她的瞬间我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是一个女人,看上去和我一个年纪,化着淡妆,穿着一套藏青色的连衣裙,留着干练的短发。她仍同我记忆中一样美丽,让人看了怦然心动。别说城南,哪怕是城北的男人,看到她恐怕也移不开视线。

“秦瑜!”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杨悠然。”她甜甜地笑着。

我有点后悔没有收拾我的猪窝了。衣服随意扔到了沙发上,地上随意扔着各种品牌的啤酒罐。就在秦瑜坐的桌子上还有吃了半袋的零食袋。我打开冰箱,想找点东西款待她,但是冰箱里只有各种酒。我拿出两罐啤酒,想了想,放了回去,改成了那瓶喝了一半的拉菲。

“喝一点,不介意吧?”我举了一下就凭,问。

“当然可以。”秦瑜回答我说。

我特意拿出平常不用的高脚杯,倒了两杯酒,一杯给秦瑜,另一杯留给我。我们举杯,我一饮而尽,却发现秦瑜只是浅浅的抿了一口。

“有多少年没见了?”秦瑜言笑晏晏地说,“五年,六年?”

“六年吧。”我慢悠悠地说。

“上次见面是在……”

我有些难堪,说:“是在城北的派出所里,你忘记了吗?”

“哦,就是你跟别人打架的那一次。”那是一次尴尬的会面。与阔别四年的高中同学见面,却偏巧是在审讯室里。当时秦瑜正在城北的派出所实习,而我当时由于打架斗殴被人像小鸡一样逮了回来,当时负责给我录笔录的就是秦瑜。

“高中的时候可看不出你会去打架,”她说,“你总是那副文文静静的样子,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常跟别人说话,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女生们常常议论说,觉得你有一天会去当一个学者。”

我确实进入了一所一流的大学,但却没能顺利毕业。“如果从高中的印象看,我也没想到你会当一个警察,”我掏出一根烟,猛然发现家中多了一个女人,只能把烟放回去,“说起来你大学是什么专业,金融?”

“会计,和金融截然不同。”

“对我们这种外行来说这就是一码事。你一个金融行业的高材生,会去当警察也让人意想不到。”

“没什么奇怪的。人是会变的,半途改变自己的志向也不是稀奇的事情。”

人是会改变的,这句话我再同意不过了。人只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罢了,今天倒向这边,明天倒向那边。或许,在别人眼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秦瑜在我的注视下掏出一根烟,朝我眨了眨眼:“不介意?”

“不。”我掏出火机,帮她点上烟。她深吸一口,在空中吐出烟圈。“怎么一直看我,我脸上有花?”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变化挺大的。”

“人都是会变得。”秦瑜静静地说,“任何人都会。”

我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下厨了。在我的盛情邀请下,秦瑜留了下来。我留她不是因为这个破旧的小屋已经太久没有访客了。秦瑜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对象。人们常说,你喜欢的第一个人始终会藏在你心底的某个角落。或许你不会再去注意她,但永远不会遗忘她。当你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就会从你记忆的深处冒出,唤醒你沉睡已久的回忆。

或许她的性格变了很多,但她仍然是那么美丽,仍然是我心中那个充满了活力的女孩。

我们谈起了高中的事情,谈到了当年的一些同学。事实上基本是她在说。不见的这些年她健谈了许多。从有的人发生意外去世,到另一个人结婚生子,无所不知无所不谈。而我则担任了一个倾听者的身份。那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高中的时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总会一起溜出去,躺在天台上说着悄悄话,身下是朗朗的读书声,天上是望不到边的**星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秦瑜的脸上已经有了红晕。她提出要帮我收拾碗筷,这当然被我拒绝了。她起身道别,我没有挽留。我不想给她留下轻浮的形象。在她离开前,我问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站到门口,眼睛里仿佛有异样的光芒闪动:“你回来的那趟公交,我也在上面。”

“这样。那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说着:“我看到了你的表现。你帮那个可怜的女人找回了丢失的钱。”

“应该的,举手之劳而已。”

“值得鼓励的行为。问题是你找回钱的方法。”

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我慌乱地说:“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吧。”说着就要关上门。秦瑜一手按住们,身子靠在门框上。她看着我,冷冷地问:

“你是一个Norn,对吧?”

“Norn,诺伦,即北欧神话中传说的命运三女神,掌控过去、现在、未来的神明。”

秦瑜又一次坐到桌子前,掏出一根烟。我将打火机丢过去,她接住,熟练地吐出烟圈,继续说:“三女神中,大女儿Urd,司掌‘过去’,二女儿Verdandi,司掌‘现在’,小女儿Skuld,司掌‘未来’,顾名思义,被称为诺伦的人,可以看到人的过去与未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些无稽之谈,你应该去找一个孩子倾诉。”我仍在负隅顽抗。当一个Norn被拆穿时,死不认账总是最好的方法。毕竟,没有任何直接的方法可以证明一个人是Norn。

“当然,我没办反证明你是一个Norn。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在那辆公交车上,你只是看了看那个女人的包就帮她找回了钱。我想,你是用了诺伦的能力,看到了和那个包有关的过去的事情,对吗?”看到我刚想开口,她伸出手制止我,“我说过,我没办法证明你是一个Norn,你不需要这么着急去反驳我,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事实上,我要让你自己乖乖承认自己是一个Norn。”

自己承认拥有这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能力?她要做什么?我开始后悔起来在公交车上不该多管闲事。只是一时的冲动,没想到竟然给自己惹上了麻烦。

“Norn所看到的过去与未来,并非看到明确某个时间段的场景或事物。他所能看到的很可能只是与之有关联的某个片段,甚至某个画面中的一部分,例如一个人衣服上的一个标志。甚至,他们看到的可能只是某个意义不明的景象。”

秦瑜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我的心里却越来越发毛。“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打断了她,问道。

她突然站起来,身子探过桌子,一把拉住我的领子。她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能清晰看到她白皙的皮肤。我们四目相对,她舔了一下嘴唇,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自己的身体。

她松开后,我喘着粗气,喊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

秦瑜站起来,背着手,在我不注意地时候一点点走到电视旁的柜子旁。她突然拉开柜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装有白色粉末的袋子:“真没想到啊,杨悠然,你现在竟然在干这种勾当。”

“还给我。”我朝着秦瑜扑过去。我忽略了一点。秦瑜是一个女人的同时也是一个警察。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她用膝盖顶住了我的背部,身体压在我的身上。

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说:“长本事了啊杨悠然,我要是把这东西送到警局去,估计够你喝一壶的吧。”

“好了好了,我不会反抗了,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吧。”我拍着地面投降认输。秦瑜从我的身上移开。我悻悻地站起来,想瞅准时机抢过那袋**。秦瑜侧身闪过,我扑了个空。

“想让我不抓你也可以,明天上午12点,到我指定的地点。”她把那袋**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开门离开。

我追了上去,对着她离开的背影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在卖那种东西的。”

她停住了脚步。在我的注视下,她回过头,嘴角微微上翘,说:“因为我也是一个Norn。”

在我呆滞的眼神下,她大步离开了。

秦瑜让我去的时候是一件位于城北的公寓。周日的清晨,雨终于停了,我一大早就坐上了去往城北的公交车。那间公寓实在是难找。在小区里我问了好久,才有人告诉我具体位置。每当我问起那间公寓的位置,人们总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大多数人都是欲言又止,这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最终,我还是找到了那间公寓。公寓的门上贴着一张“吉房出租”的封条。出乎意料,门没有锁。只是轻轻一推,门就被推开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地板也很陈旧,墙壁灰扑扑的,墙角已经布满了蜘蛛网。

“秦瑜让我来这儿干嘛?”

我漫无目的地朝四周扫视了几眼,随口说了句:“Urd。”

我只是抱着随便试一下的心态。Norn的能力并非毫无限制,不对特定的目标使用能力,不论是看到的过去或是未来,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看到任何画面,哪怕看到了,也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过去与未来组合起来的零星碎片。之前我在一处古建筑遗址中随意使用了能力,结果看到了穿着古代服装的人在开汽车。

然而意外发生了。我在喊出了‘Urd’的一瞬间,立刻感觉跌入了一口大缸中,周围都是水,寒冷,窒息,深不见底。我拼命挣扎着,眼前却不见其他景象,能感觉到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与死亡即将来临前的痛苦与宁静。

我突然回到了现实中。有人在拍我的肩膀。耳朵渐渐能听到人的声音了。

“小伙子,小伙子。”

我回过头,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我身后,约莫六十岁的年纪,一头白发,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类瓜果蔬菜。她关切地看着我,问道:“你没事吧,小伙子,我看你在这里发愣,还以为出事了呢。”

“出事,出什么事?”

她楞了一下,问我:“小伙子,你是第一次来这?”

我随口胡诌了个理由:“我来这租房子。”

“哎呀,小伙子,这房子租不得啊!”没想到老人大惊失色,她将我拉出房子,朝房子里看看,就仿佛房子里还有人一样,“这房子里死过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半年前。”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房子,这会是秦瑜叫我来的理由吗?

“而且啊,那个人死的可是十分凄惨。”

“死得凄惨?”

“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尸体是在这被人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人煮熟了切成了肉块,连DNA鉴定都没法做。听说最后被一个女孩认领了。那个女孩坚称死的人是她的弟弟。天知道她是怎么从那一堆堆的……东西里认出那是她弟弟的。”

“您说的女孩,是不是留着短发,当时还是警察,脾气还不太好呀?”

“对对,您怎么知道?”

老人一边附和着一边转过头,看到了言笑晏晏地秦瑜。“那个女孩就是我。”秦瑜笑意盈盈地说,“老人家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认出那是我的弟弟的吗?”

“不……不必了。我还有事,我要走了。”老人用不符合她年纪的身手一溜烟跑走了。

秦瑜走进房间,对我说:“还愣着干嘛,进来啊。”

我还在思考老人的话。我想起了刚才我的感受,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以及令人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会是男孩的死因吗?

秦瑜走到地板前,蹲下身,朝地板上泼洒了一些米黄色粉末。我探过头去,问:“那是什么?”

“鲁米诺试剂,可以显出血液。”

“你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看到秦瑜的眼神,我伸出双手,说,“你是警察,我忘了,抱歉。”

秦瑜回过头。气氛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我没话找话,问:“你是……怎么确认他是你弟弟的?”

秦瑜头都没回:“别忘了,我也是一个Norn。”

“你对那具尸体用了Urd?”我惊呼道,“那你可真够重口味的。”

秦瑜站起来狠狠瞪了我一眼:“这不关你的事情,看地下。”

被喷洒了鲁米诺试剂的地板上已经显出了淡蓝色的血迹。“你让我看什么?我又不是警察,不会分析血迹。”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秦瑜对我吼道,“我要你用你的能力,找出杀害我弟弟的凶手。”

“喂喂,别强人所难。你也是Norn,也该知道Urd极其不稳定,如果你让我看到一具完整的尸体,或许我还能给你找到凶手。但仅凭血迹,我能看到的过去也及其有限。”

“我当然知道,”秦瑜攥紧了双拳,说道,“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希望。”

“就算我能找到凶手,我凭什么要帮你?”

秦瑜看着我,说:“我可以不揭露你贩毒的事情。”

“不够,”我有恃无恐地说道,“你大可以举报我贩毒的事情,随便。”

“你已经把那些毒品藏起来了吧,”秦瑜冷冷地说,“你以为你藏得住吗?我可是一个Norn,只要读取了你的过去,就能知道毒品被你藏到哪去了。”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傻X,如果不是打不过她,我一定给她来上一脚。

“不过放心,我不会白让你干活的,”秦瑜丢给我一张银行卡,“这卡里有七百万,如果你能找到凶手,我就告诉你密码。”

我愣住了:“你就是个穷警察,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我爸留给我的房子卖了,反正以后我也……用不上了。”

威逼加利诱,我实在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有了这些钱,我也可以有恃无恐地挥霍,度过人生中最后一段幸福的时光了。

“好吧。”我蹲下来,对着那摊血迹,低声念道,“Urd。”

仿佛被压进了箱子里。我无法抬起头,周围都是水。我用力拍打着水面。有人在按住我的头。我无法抬起头。黑暗,窒息。远处好像有什么声音,似乎有人在唱歌。声音很快消失了。黑暗又涌了上来。

突然,一股力量似乎涌了上来。我不顾一切地抬起头,用力呼吸着。压着我的人立刻用力,我又被按回到了水中。在重新回到水中的一刹那,我看到了……飘零的红色飞絮。

我回到了现实中。秦瑜走上前问我:“如何?”

我抬头看着她,微微喘着气,仿佛一个刚从水中走上来的落汤鸡。“你的弟弟,是被人溺死的。”我对她说道。

“唯一能满足你说的条件的地方,就是这里。”

湘江自东向西贯穿了这座小城。秦瑜所说的地方是湘江分出的一条小支流,河床不太宽,只有十多米。河床的一边是一个名叫“玉新”的小区。一座石制拱桥连接了小区与另一边的马路。在河岸不远处有一座蛋形的歌剧院。

“你确定是这儿吗?”我观察着四周,感觉这里实在不像能实施杀人的地方。

“你说过,你看到溺死我弟弟的河流大约十几米宽。湘江的支流中只有这一条河的河宽满足你的要求。马路对面有歌剧院,也满足你听到了歌声的条件。更重要的是——”她走到桥边,突然跳下去。

“喂,你干什么!”我冲到桥边,才发现原来这里有一个斜坡。斜坡下距离河岸边还有一段距离。我也跳了下去。秦瑜对我说:“在这里杀人是不是很安全,这里是视野死角。无论是从桥上还是从公路的另一边都没办法很好的发现这里。”

她朝前走了几步,然后指了指头顶:“这才是我确定这里是杀人现场的原因。”我抬起头,一棵树的枝丫探了出来。

“你说你看到了红色飞絮。据我所知,在那个季节,这座城里能出现红色飞絮的地方只有这里。”她指了指头顶上的树枝,“这是木棉花树。”

“到底是警察,就是不一般。”在我的夸赞中,秦瑜走到了河岸边,用手拂去河岸边的灰尘。我问她:“说起来,既然你也是Norn,怎么不用Urd自己查看情况。”

“和自己关系越是亲密的人,Urd或者Skuld看到的景象就越是模糊,这你总知道吧,”秦瑜回答我说,“我试过,但我能看到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像。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找其他的Norn来帮我。”

她站起来,露出了身前鲁米诺反应显现出的淡蓝色。我走过去,对着这摊血迹低声说道:“Urd。”

这次的情况似乎有些奇怪。我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不是冰冷的水底,我也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感觉。我好像是在一栋写字楼里。耳边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我没来得及回头,穿着西装的男人掠过我的身边,他穿着西装,个子很高。他走到桌子前,翻阅着一份文件。我朝前走去,从男人身后向前看去。男人身前的桌子右上端有一个小小的熊的玩偶,那份文件上字体不太清楚,我只能看到文件右上方的小小的花瓣的形象。男人突然回过头,我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看到男人的脸,就被推回了现实。

在听了我的描述后,秦瑜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我不解地说:“我还是不清楚为什么我会看到这种画面。我们能看到的过去一定是与之联系最为紧密的过去。你的弟弟在临死前能让我看到的应该是他死前的情景。毕竟生死之外,都是小事。但我刚才看到的,好像不是他死亡的过程。”

“或者,你看到的根本不是我弟弟的过去。”

“什么意思?”

秦瑜说:“我弟弟是在这死的,这毋庸置疑。但是河边的血迹却未必是我的弟弟的。”

“河边的血迹不是你弟弟的还能是谁——”我意识到了秦瑜想说的话,瞪大了眼睛。

“没错,”秦瑜一字一句地说,“这血迹除了可能是受害者的血外,还可能是凶手的血。”

我们在公交站牌前分离,秦瑜回她的城北,而我则回我的城南。在临分别前,秦瑜对我说:“谢谢你帮我。”

“不用客气,我不过也是为了钱。”

话锋一转,秦瑜说道:“说起来,下周2我们要举办同学会,你要来吗?”

“同学会?”我愣了一下,自从高中毕业以来,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同学会,也没跟高中同学有过任何联系,“我会考虑的。”

“来一下吧,”秦瑜认真地说,“毕竟是10年重聚。”

“这样,那我会认真考虑一下的。”坐到了公交车上,我回头,发现秦瑜竟然在向我挥手告别。高中同学啊……我长叹了一口气。在看到了我的死亡之后,我不想交朋友,更不想跟过去有半点关联。高中似乎变成了一件发生在很久远的过去的事情。

那确实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时光。那是为着一个虚无的目标奋斗的时光,也是人一生中最单纯的时光。我怀念那段日子,因为那时我还相信自己能够通过双手拼搏出自己的未来。

我回忆起了高中的秦瑜。那时候她可不像是一个要成为警察的人。她留着齐肩长发,总能和别人打成一团,就连我这种高中里不喜欢说话的闷葫芦都能和她成为朋友。我还记得我跟她表白的那个夜晚。在夜色下,我看着她的侧脸,月光静静铺满了她的长发。我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四个字。她明显愣了一下,给我的回答不是“我不喜欢你”,或者“你是个好人”,而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又一次回过头,秦瑜已经上了公交。她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在帮她找到凶手之后,我们又会回到各自的生活中。

我终究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有着璀璨夺目的人生,而我,没有未来。

两天之后,我如约来到了城北中心的金悦酒店。我也说不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次的同学聚会。或许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丝眷恋吧。

会场位于酒店的二楼,主持台的上方悬挂着红色横幅,横幅上写着“十年弹指一挥今昔共聚续欢乐”。大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向前走,拉个椅子,坐了下来。

“哎哟,这不是杨悠然吗?”一个男生看见了我。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原仪,高中的时候就是一个咋咋呼呼的人,那时候得到了一个外号猴子,整天上窜下跳。到现在了也没个正形。他跑到我身边,围着我转了几圈,就好像我是动物园里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快来看啊,”他喊道,“杨悠然来了。”

“杨悠然?哪个杨悠然。”

“你傻啊,就是以前我们班上那个第一名。”

人群哗啦啦就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问着。原仪的声音是最大的:“这几年你去哪了啊,发达了就不记得我们了是吗?”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知道你上了个好大学,这几年没少赚吧?”

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该告诉他们,我确实赚了钱,不过时靠着违法的勾当,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应付着他们的提问。

终于,我找个借口溜了出来。我来到一楼的大厅,想透透气,顺便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秦瑜坐在一楼的大厅的座位上,点了一支烟,翘着二郎腿,茫然地看着门外。我走上前去,说:“我来了。”

她敷衍地答应着,眼睛却盯紧了门外。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问:“你在等人吗?”

原仪这时候来到楼下。他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一样凑上前来:“哎哎,你们俩咋还在楼下呢。”

秦瑜仍在看着门外:“你们先上去,我再等一会。”

“你等谁,大部分人都来——”原仪突然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把我拉到了一旁,“人家想叙旧,你就别掺和了。”

我好奇地问:“她想和谁叙旧?”

“张芃啊!”

张芃在高中时和我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后排默默地读书,而张芃则是班里的万人迷。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虽然不打篮球但有一副好身材,成绩也不错,和所有人人缘都很好。最重要的是,秦瑜高中时喜欢的就是他。

秦瑜没有对原仪的话发表任何异议。她只是死死盯着大门,仿佛要用眼神穿透大门一样。门突然打开了,张芃走了进来。

他穿着西装,身材仍然是高大修长,社会对他的摧残似乎不像其他人那么凌厉。他没有啤酒肚,皮肤也是白白嫩嫩的,要是穿一身校服出去,绝对会有人将他认成初中生

一看到他,秦瑜就站起来,走上前去:“好久不见。”

秦瑜的主动似乎让张芃有些为难,他尴尬地回应“好久不见。”然后立刻越过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哎呀,好久没见你了悠然,听说你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现在在哪高就呢?”

我模模糊糊地回应:“过得一般。”原仪则一下子勾住了张芃的脖子:“你小子现在混得倒是人模狗样了啊。你看你高中时候的情人在这等了你这么久,你来找我们扯什么淡。”

张芃笑着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走吧,我们上去吧。”

原仪与张芃有说有笑的离开了。秦瑜越过我,向楼梯走去。

是我的错觉吗?在张芃离开时,我似乎看到了秦瑜对着他的背影,小声念了一句“Urd”。

宴会在觥筹交错中达到高潮。同学们纷纷涌到了张芃身边频频敬酒。我的这些同学,虽然今天打扮的西装革履,却未必过得很好。就我所知,他们中有几个也在城南,过着蝇营狗苟的生活。

张芃则不同了,他是我们中真正的天之骄子。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家财万贯,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今天我们之所以能齐聚在这富丽堂皇的餐厅里,也多亏了张芃在背后组织,更重要的是,多亏了他付账。

宴席过半,初始时见到我的新鲜劲已经过去,我终于可以趁着混乱溜到了秦瑜身边。秦瑜仍然在死死盯着张芃。我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你为什么对张芃用Urd。”秦瑜没有回答。我继续说:“你怀疑他是凶手吗?”

秦瑜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张芃在人群中谈笑风生,人群中时不时爆出一阵笑声。

我看着张芃,说:“他实在不像是一个会杀人的人。”

“你以为杀人犯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秦瑜终于肯回我话了,“张芃那家伙,和我弟弟是合伙人。”

“哦?”秦瑜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们合伙做什么了。”

“现在张芃开的那家公司,是和我弟弟合伙开的。”

“你的意思是,张芃为了独占那家公司,所以杀了你弟弟?”

“不可能。我的弟弟是公司主要的技术负责人。他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我弟弟死了,公司的业务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秦瑜的话让我糊涂了:“那你凭什么认定张芃是凶手。”

秦瑜打开手机,调出一张图片,然后将手机递给我。那是一栋辉煌的大楼。而那栋大楼的门上刻画着的花瓣的形象,同我在过去看到的花瓣的形状一模一样。

“那家伙,一定跟我弟弟的死有关系。”

“那你用Urd,看到了什么?”

秦瑜的脸色很难看。不用她回答我也知道她什么有用的都没看到。这也很正常。毕竟Urd看到的过去往往是随机,也并非每次都有作用。你想看到的过去,与你实际看到的物品联系的越紧密,你才能如愿以偿看到过去的情形。

我突然提出了一个猜想:“如果,我潜入张芃的公司去,找到那个放着熊玩偶的桌子,再用Urd,会不会能看到清晰的过去。”

“可你准备怎么潜入进去?”

“瞧我的。”

我突然站起来,吓了秦瑜一大跳。我端起酒,拨开人群,走到张芃身边。“芃哥,我敬你一杯。”我一饮而尽。张芃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恍然大悟,指着我对别人说:“这是悠然,对吗?”

“芃哥记性真好,”我笑着说,“听说芃哥现在是大老板了。”

“做点小生意而已。”

“哎哎,咱们老同学你可不能谦虚。”我又倒上一杯酒,然后说,“其实呢,小弟是有一事相求。”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芃哥可能不知道,我大学毕业之后吧,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工作一直不顺利。所以就想请芃哥帮帮忙。”

“这……”张芃面露难色。我立刻说:“芃哥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我就想要个面试的机会。你也知道,我是化工专业出身,您这不也开的是制药公司吗?去你们公司,算我的老本行啊。来,芃哥,”我举起酒杯,不给他反对的机会,“我先干为敬。”

我知道,周围的人应该对我窃窃私语。今天过后,我在同学们心中的印象应该也会从那个乖乖读书的孤僻的小孩变成一个摇尾乞怜的乞丐。但我不在乎。一个死人,还会在乎自己死后的名声吗?

“好吧,”张芃还是答应了,“后天上午,你来我们公司人事部,我给你安排一场面试。”

“谢谢芃哥,谢谢芃哥。”我一边些他,一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可真有你的啊。”秦瑜略带敬佩地说。

“小事小事。”我得意洋洋地说,仿佛已经看到了秦瑜承诺的七百万掉进了我的衣兜。

或许是因为找凶手的事情有了线索,秦瑜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再盯着张芃看。直到宴会结束,秦瑜都只是一个人在默默地喝酒。

没人来跟她敬酒,她也不去找别人,就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重复着倒酒,然后一饮而尽的动作。一瓶酒见了底,就去开另外一瓶。

我看不下去,伸手拦住了她:“够了吧。”

“别多管闲事。”她推了我一下。酒精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她那一下推更像是撒娇。

“大家都走了,只剩我们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搀着她站起来,她的脸上泛着红晕,身体微微有些发烫。“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我问道。

秦瑜说了一个地址。出人意料的,她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同学们已经走光了,街上的行人也没有多少。我们在服务员的欢迎下次光临中离开。

秦瑜走的东倒西歪,我索性将她背起来。秦瑜锤着我的后背,喊道:“你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报警,”我苦笑着,“你自己不就是警察吗?放心吧,我只是送你回去,不会多做什么的。”

秦瑜放弃了挣扎。我背着她蹒跚走在街上。我开始后悔起来。背上的秦瑜越来越重。我的体能本来就不算好,何况在宴会上酒我也没少喝。丹田中仿佛有一团火,开始朝大脑里冲过去。

一个邪恶的念头窜了出来。秦瑜现在没有反抗能力,不论我对她做什么她都不知道。我也不用担心她报警。她还要指望我帮她找出凶手,等到事情结束,证据早就荡然无存了。

“喂,悠然。”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秦瑜突然叫了我的名字,高中的时候她就经常这么叫我,悠然。之前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叫的确是杨悠然。

一阵夜风吹来,让我的头脑冷静了一点:“怎么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秦瑜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最后……能成功吗?”

我有些惊讶。平日里我见到的秦瑜总是气势十足,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从未想过她有一丝一毫放弃寻找凶手的可能性。我想回过头,秦瑜却说:“别回头。”与此同时,肩膀上有湿湿的感觉,液体顺着脖子流下来,一滴,又一滴。

她在发抖。秦瑜双手抓紧了我的衬衫,身体确实止不住地颤抖。我抬头,夜色很暗,仿佛一座大山,让人喘不过气来。

“会……吧。哎,其实我也不知道。”

“悠然,你能用Skuld看一下未来吗?”秦瑜手上的力气突然大了很多,她的指甲陷入了我的肉里,她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看一下我们是否找到了凶手。之前我一直害怕我们的未来是失败,所以不敢拜托你。但现在……时间已经真的不多了。请告诉我,未来我究竟有没有找到凶手。”

“不。”我回答道。

“为什么——”

“不要误会,”我打断了秦瑜的话,“我不是愿意,而是不能。”我深呼吸,冰冷的空气可以让我冷静下来,让我得以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未来。“你知道Norn,是可能失去一部分能力的吗?”

“知道,难道你——”

“没错,”我说道,“我看了自己的未来。”

我停住了脚步。在夏夜的街道上,周围空寂无声,只有路灯发出明灭不安的灯光,映出了我们的倒影。

秦瑜故作镇静地问我:“你的未来……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自己的死亡,”我都没想到在谈论起死亡时我可以如此平静,就仿佛在叙说一件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在我二十八岁那一年,我会溺死在河水中。”

“看到自己的死亡完全是我自负的结果。十八岁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是全国名列前茅的大学。所有人都在恭维我,称赞我,仿佛我已经握住了通往光明未来的钥匙。

就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一个年轻人,自大、狂妄,以为凭借一张文凭,一次考试就能拥有整个人生。对那时的我来说,未来出人头地不过是时间问题。就在那时,我获得了Norn的能力。

我知道,Skuld可以看见短期的未来,如果用来观测长期的未来,这个能力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失真。然而,Skuld在预测一件事时有100%的准确性。”

“观测自己的……未来。”

我点点头:“没错,观测自己的未来。而观测自己的未来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次观测,终生都无法再次使用Skuld的能力。

那时的我头脑简单。美好的未来对我来说,只是既定的事实。我只是想看看,未来我的妻子长相如何,未来我的房子又几套,我有多少存款,又有多少人鞍前马后为我是瞻。

于是,我对自己用了Skuld,然后,我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心脏仿佛被人抓住,再也不能跳动的。我向前机械地走着,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嘴上说的是我这些年一直想说的话,我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时间是我二十八岁那一年,不知道具体在何时。可能是我二十八生日的那一天,也可能是我二十九岁生日的前一天,更有可能是这一年中的任何一天。死因是掉入何种溺死。我能看到的,只有周围涌动着的水流,与死亡来临前的绝望与……平静。”

在深不见底的水中,我看不见光明。身体只是在不断下沉。我不断呼救,没有人搭理我。黑暗在朝我涌来,意识逐渐远去。绝望逐渐化为平静。 我数次回忆起死前的一瞬平静,这平静也让我感到恐惧万分。

“我的人生从那天起改变了。什么都对我不重要了,爱情,事业,责任,亲情,这些在死亡面前全部一文不值。我上的大学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我再努力工作,在我二十八岁那年还是会死。找到一个自己爱的人结婚,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要让他看着我尸体哭泣吗?我还可能会留下一个孩子,一个可怜的失去了父亲的遗腹子。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了,我要追求醉生梦死的快乐。我要钱,而且要在短时间内赚到钱。既然人生只剩这么几年,既然我的人生已经失去了意义,为什么我不能追求这种肉体上的快乐呢。”

秦瑜怯生生地回答:“所以你才会去贩毒?”

“我知道我不会被抓住。因为我已经看过了我的末路。”

秦瑜的家就在眼前。这之后的一段路程,我们都没有说话。压在我胸口的石头好像松了一些。这些年来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毕竟能看见未来这件事,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其中包括我的父母。他们临死前都对我的堕落表示不理解。尽管父亲之前将我赶出家门,却仍然将房子留给了我,以免我露宿街头。说出了长久以来的心事,确实让我感到了一些轻松,然而死亡仍在前方凝视着我。

我在小区的门口放下了秦瑜,说:“我就送你到这,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能走吧。”

秦瑜低着头,没了往日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她将肩上的头发揽到了耳后,小声说:“抱歉,勾起了你的伤心往事。”

“不,我一直没人说心事。这些事说出来我感觉很轻松,是我该谢谢你。”

“哪怕我们没找出凶手,我也会将那些钱给你的。”

“我们会找到凶手的,”我的内心被刺痛了一下,“不需要同情我。”

秦瑜点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我漫步在回去的路上。现在已经没有了公交车。街上静悄悄的,出租车也不见一辆。我突然停住脚步,眼前是商店的橱窗,橱窗中反应我的倒影。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低声吟诵着:“Skuld。”

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九年中,无数次的尝试,结果一如既往。

两天后,我准时来到了张芃的公司。前台的服务人员径直将我领到了房间里。里面有两个面试的人员已经在等我了。我朝四周看了看,然后问:“张芃呢?”

面试官脸都没抬,只是低头写着:“张总日理万机,由我们负责你的面试。”

另一个面试官则是毫不掩饰她的鄙夷:“你都靠张总的关系到这儿了,还指望张总亲自来把你抬到公司里去?”

“喂,小张。”她身边的人捅了她一下。我不介意他们对我的鄙视,反正我也不是为了来着找工作的,张芃不在这反而更便于我行动。

面试的过程不消多谈,用灾难这个词来形容也许还稍显温和。或许是为了难为我,那位女性面试官准备了许多专业的化学知识,即便是这个专业的研究生甚至博士恐怕都没法很好地回答这些问题。不过她还是看错了一点,哪怕她提问我一加一等于几,我也会告诉她不知道。

我看着这两位面试官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看一个疯子,心里却在暗暗着急如何结束这一场面试。终于,男性面试官问我:“杨先生,听说你曾就读于A大学,但我们没有收到你的成绩单,介意我们查一下你的绩点吗?”

“当然不介意,”我轻松地回答,“你们什么都查不到,阴我我根本没毕业,连肄业都没有。”

“什么?”女性面试官用尖利的声音说,“你连大学都没毕业。”

“准确地说,我是退学。”

男性面试官狐疑地问:“那你离开大学后从事过什么工作?”

“贩毒。”我以这句话彻底结束了这场面试。

从面试房间里脱身而出,我在公司里开始穿梭。我拼命回忆着自己看到的那个桌子的形状,普普通通的四方桌子,不太大,像是个人办公室里放着的桌子。幸运的是,或许是为了监管员工,这间公司里的墙壁都是由透明的玻璃做成,在走廊上就可以看到办公室内的结构。

“桌子旁应该有一个盆栽,”我拼命搜索者,回忆着,“在墙上挂着一幅国画。不不不,这都不是重点。我记得——”

我随意朝一个办公室瞥去,在那间办公室里陈列着一张办公桌,有人正在办公,在那张办公桌的一角,放着一个小熊玩偶。

我想,那个办公室里的员工看到我的时候应该认为我是个疯子。毕竟我是如此用力地砸门,等他出来的时候又把他推到了一边。我冲到桌子前,对着桌子低声念着:“Urd。”

海量的信息涌入了大脑中。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他拿着一大摞文件走进房间中。那是公司内的财务账本。他发现了公司中有大量亏空。他恨困扰,在键盘上敲击着什么。场景突然模糊了。这种情形很少见。男人再次走进办公室时,手里拿着一个个药瓶,都是这家公司生产的药物。男人倒出了药瓶中的药物。

我认得那些药物。不,那些白色的粉末根本不是药物,那些是毒品。

男人掏出了手机,他拨通了电话,跟人剧烈争论起来。场景变模糊了。Urd就要结束了。在场景消失前,我从男人的手机屏幕上看到了他的通话对象。

“张芃”。

张芃回到公司里,立刻听到了一大堆抱怨。先是面试官告诉自己杨悠然纯粹就是在捣乱。然后是公司的安保人员向自己告状,杨悠然不顾劝阻一个人在公司里乱转。最后是自己的一个得力下属,告诉自己杨悠然突然冲进了他的办公室,对着他的桌子念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就跑了。

张芃突然说:“他念的是Urd,对吗?”

他的下属回答:“我也没听太清楚,他念得很小声。可能是吧。”

张芃点点头,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小刘啊,你那间办公室之前是秦峰的办公室对吗?”

“是的,张总。”

“你先走吧。去把小张叫来。”

负责面试杨悠然的女性面试官走进张芃的房间。他问道:“小张,杨悠然说他从学校毕业做过什么工作。”

女性面试官操着尖利的声音说:“贩毒,您说这不是在纯捣乱吗,张总?”

张芃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他还真没说错。”

面试官微微张开了嘴,她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总裁。“大概是压力太大,让这位总裁的精神也出了问题。”面试官同情地想。

“这么说,果然是张芃杀了我的弟弟。”在听完了我的讲述后,秦瑜咬牙切齿地说,“那家伙先是利用我弟弟将公司发展起来,然后再用制药公司做幌子,实际上做的确是毒品的买卖。”

我有些心神不宁。“应该不会吧……”我回忆着方才看到的各种画面,“应该只是巧合吧。”

“嘿,嘿,你在想什么?”秦瑜在我面前打了几个响指,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马上就去警局申请搜查令,一定找出那家伙在公司制毒贩毒的证据。”秦瑜突然握住我的手,把我吓了一跳:“这件事多谢你,悠然。”

我把手抽回来,刻意朝外面看着,说:“只要把钱给我就好了。”

秦瑜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她提起包,起身说:“等我抓住他就会告诉你密码。”她走出几步,然后转身,朝我深深鞠了一躬:“这一躬是替我弟弟鞠的。”

“杨哥啊,你到底还卖不卖货了啊,我这边的客户可是急着要呢。”

“卖货?卖什么货?”我是真的忘记了卖货这回事了。连日来的奔波以及700万的巨大诱惑让我早就将卖货这玛事丢到了脑子后面。文老头焦急的声音才让我回忆起来,我手底还压着最后一批货。

“我不卖了。”我说道。有那700万在手,谁还想再做刀口上舔血的活计。

文老头的声音简直就像快哭出来了:“杨哥,你可不能抛弃我们不管啊,我们可是全指着你那批货来过活呢。”

我本来想骂一句“关我屁事”,但是文老头毕竟与我有几年的交情。他也是个可怜人,无儿无女,所以才染上了这种东西。何况我手底确实还有一批货,将它们留在家里反而让人提心吊胆。“好吧,”我答应着,“明晚交易。”

文在英战战兢兢放下电话,朝着逆光中坐在椅子上的人说:“可……可以了吧,张总?”

张芃点燃了一支烟。文在英大气都不敢出。张芃吐出了烟圈,朝着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你走吧。”手底下的人对文在英说。

文在英几乎要哭出来:“谢谢张总,谢谢张总。”他站起来,灵活地不像一个老年人。

枪声突然响了。张芃皱了皱眉头,他掏出一张卫生纸,擦去了自己皮鞋上的一滴血迹,对手下的人说:“说过多少次了,等跑远一点再打死,别把我弄脏了。”

“是。”

张芃指了指远处的尸体:“处理掉。”

“是,你你你,你们几个,快点把尸体处理掉。”

三个男人举着早就准备好的麻袋,将文在英的尸体装到了麻袋中。然后装到了车里。

“芃哥,”在张芃身边的下属毕恭毕敬地问道,“碍你事的那小子我们也要做掉吗?”

张芃摇了摇头:“不必,毕竟是我的同学,给他一次机会。到时候救你一个跟我来,吓唬吓唬他就得了。虽然他不知道,毕竟也是我的下属,留着,以后说不定有用。”

“是。”

在两人谈话的同时,装载着文在英尸体的车辆已经进发了。一个小时后,这具尸体在某间公寓内被切割成了碎片,散落到这座城市大大小小数千个垃圾桶中。

“文老头,文老头?”

文老头将交易地点选的十分隐秘。在第二天晚上八点左右,我如约来到了市郊的一个篮球场。这个篮球场本意是为了给一旁的建筑工地上的施工队提供一点娱乐的方式。但是很不凑巧,这支施工队的老板带着钱跑路了,楼也变成了烂尾楼。这栋楼的地基修建在一片坟地上,本地人都传言这片土地晚上会闹鬼。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这片土地成了无人问津的区域。

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货物安安稳稳地放在我上身的夹克口袋里。我又叫了两声:“文老头,文老头。”仍然没有人回答我。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有人拉住了我。我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人放倒在地上,同时,拳头如同雨点一样落到我的身上。我用手拼命护住了头,身体蜷缩起来。疼痛却是无法避免的。很快身体的各个角落就都充满了疼痛,就连意识都要被挤到一旁。

施暴者们停止了攻击。疼痛还没有褪去,我紧闭着双眼不肯张开。有人揪住了我的头发,将我拖拽到了铁网旁。他将我甩到了贴网上,然后踹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喘着粗气,看清了周围的人。一共5个人,其中4个都是我根本没见过的强壮的男人。剩下的一个人我却再熟悉不过。

张芃走到我面前,半蹲下来,他对着我笑了一下,然后用手揪住了我的头发。我早已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能任由他摆弄我的身体。他拉着我的头发,让我抬不起头来:“想来套路老子,嗯?”他凑近我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别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Nron。”

“他也是Norn!”这个想法立刻跳进我的大脑里。紧随其来的就是绝望。且不论他能不能使用Skuld,恐怕他已经用Urd发现了我做的事情。

“告诉我,”张芃恶狠狠地问我,“你在秦峰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秦峰发现了你们在制毒。”我实话实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没办法编造谎言。

张芃冷哼了一声,将我的头用力朝铁网撞去,我已经痛地无法叫出声了。

“是谁让你去的!”张芃大喊,“说!”

“是……”秦瑜的名字就在嘴边,我却无法说出口,“警察。”

“哪个警察?”

“我不知道。”话音未落,旁边的男人走上前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我大喊着:“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们了。是个男警察,高高的,他发现了我在卖毒品,威胁我帮助他,求求你们,我说的是真的。”

我都对我扯的慌感到了绝望。出乎我的意料,张芃竟然松开攥着我头发的手。旁边的男人凑到他身边,低声说:“大概是姓刘的那小子,这个月我们有几个兄弟折在了他手里。”

——看来我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你对那个警察说了多少我们的事?”

“我……我如实说了。”

“他妈的。”张芃一脚踹到了身旁的铁网上。他从怀里掏出了手枪,顶到了我的头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要死了。冰冷的感觉从枪口与皮肤的接触点向全身传递,这冰冷的触感将我的身体冻结。我一动也不敢动。Skuld难道预测失效了吗,或许今天我就会死去。我的心里甚至有一些期望,期望着Skuld预测失败的那一刻。

张芃开了枪。

他偏移了枪口,子弹擦着我的耳朵射到地上。巨大的轰鸣声让我的大脑里嗡嗡作响。恐惧让我忘记了如何呼吸。我张着口,全身颤抖着,身体仿佛融化了,我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今天我饶你一名,因为你是我的同学,而且,你还是我手底下最出色的业务员。”

——业务员?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张芃跟身边的人取笑着我:“这家伙还不知道呢。你好好想想,你那些毒品,究竟是从哪来的。你以为那些毒贩真有本事把毒品从边境运到我们这个内陆城市?别搞笑了,你卖的那些货,都是老子制作出来的。”

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我警告你,这件事你别再管了。警察那边我会帮你搞定。从现在起,你就给我夹紧尾巴老老实实做人。货物给我安安心心地卖,被警察发现了就乖乖告诉我,别再跟我耍心眼,懂了吗?”

我点头如捣蒜。张芃朝我脸上啐了一口,说:“走。”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长久地坐在地上不愿起来。

一夜过去,我仍然无法忘记那一幕。黑魆魆的枪口顶在我的额头上,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个使用Skuld的夜晚。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经历了两次濒死的感觉。那种恐惧让我一夜之间醒醒睡睡数次。每当我闭眼,枪口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枪口突然开火,子弹朝着我笔直冲过来。我甚至能看清枪口上喷出的火舌。

突然,外面响起了疾风骤雨一般的敲门声。我的全身一激灵,在意识到那不是枪声后,我颤颤巍巍下了床,打开门。

秦瑜站在门外。“失败了,张芃那家伙早有预警。账单,实验室,所有可能搜查的地方我都搜过了,那家伙将所有证据都藏得严严实实。哎,你眼睛怎么了?”秦瑜风风火火地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我的家里,她指着我的眼眶问。

一夜没休息好,我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周围都是黑眼眶,眼袋红肿。如果我照一下镜子,就会发现自己现在形销骨立的如同一具骷髅。

秦瑜仍在喋喋不休说着。她似乎在讨论怎么找到张芃犯罪的证据。我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秦瑜,我……我想退出了。”

“所以说,我们也许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寻找线索,比如去张芃的家里……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我想退出。”

我不知道秦瑜尽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对我保持笑容。她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问我:“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将昨晚的经历如实道出。秦瑜一直认真听着,我说完后,她沉吟了片刻,然后说:“但你用SKuld看过,你是不会在28岁之前死的。”

“也许我继续管这件事就会死呢,”我用沙哑的声音说,“距离我28岁的生日只有一周了。或许我就是因为继续管这件事才会死去呢。”

“我可以继续给你加钱。”

“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我大喊大叫着,秦瑜根本就不懂我经历了什么,“这是生与死的问题,你懂吗!我可能会死,会死啊!”

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一所以大声喊叫,只不过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以及对自己的厌恶。我厌恶这个害怕死亡的自己,更厌恶自己表现出来的丑陋姿态。怒吼可以让我减少些许的愧疚之情,以及忘记自己究竟是一个何等的人渣。

“悠然,你听我说。我们最后会成功的,相信我,勇敢一点。好吗?”

我能看得出来,秦瑜在尽可能地安慰我。她温顺地对待我,好像我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她越是如此对我,心中的负罪感越重,内心中的火气也越来越大。她所说的话中,“勇敢”这两个字彻底激怒了。这两个字,就仿佛她在说,我是个懦夫。

我确实是一个懦夫,但我不愿意承认。

我揪住了秦瑜的衣领。我已经忘记了她是一个女人,我被彻底激怒了,我对着大吼着:“勇敢?你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吗?我面对的是死亡!是死啊!你有尝过濒死的那种感觉吗,有感受过生命一点点离开自己身体的感觉吗!你有试过,看着黑暗从四周涌上来,自己却无可奈何地感觉吗!”

“我没有。”秦瑜平静地回答。

“那就别随意评价我!”

我松开了秦瑜,喘着粗气。我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随手抓起了桌子上的啤酒,一饮而尽。

秦瑜哭了。

她的哭声很小。秦瑜背对着我,身体在微微的颤抖。看着她娇小的身躯,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警察的身份之外,她还是个女人。

她用超常的毅力与精神追查着杀害自己弟弟的凶手,但她……终究还是一个女人。

“你知道吗?”秦瑜背对着我,言语里还有着哭腔,“其实我用Skuld看过自己的未来了,看自己能否抓住凶手。”

“哦,是吗,结果呢?”

“我失败了。”

我讥笑着:“你失败了还想拉我去送死吗?”

“我从来没想过让你去送死,”秦瑜抹去了眼泪,虽然声音里仍有哭腔,却也透露着坚定,“你可以退出,但我仍然会去努力。”

“为什么?”我茫然地问,在我看来,秦瑜就是在送死,“Skuld从不犯错。既然你已经知道你要失败了,为什么还要去。”

秦瑜走到门前,手握住了门把。她没有回头,对我说道:“我的弟弟,他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我们的父亲死于肺癌。他一直对我说,他想要研究出能够彻底治愈肺癌的药物。尽管他知道,这是天方夜谭,但他仍然为止努力。我了解他。他知道自己的心血被践踏,知道自己创立的公司变成了制造毒品的幌子时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死了,我知道他一定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秦瑜侧过头,说:“你问我有没有经历过死亡。很抱歉,我没有。但我的弟弟经历过,他已经死了。我可以很自豪地说,我以我的弟弟为傲。所以我要去,哪怕是失败,我也要亲眼见证我的末路。这世上有太多比既定的未来更重要的事情。如果日后在另一个世界我可以见到我的弟弟,我不想要因为自己未曾尝试而跟他道歉。”

秦瑜拉开门,离开,关门,仿佛就这样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我举起酒瓶,凑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喝不下去。

我将酒瓶砸在地上,玻璃破开。我大声嘶喊着,内心的沉重却没有丝毫消减。

秦瑜在雨声中哭泣。

窗户还开着,但这无关紧要了。雨点噼里啪啦从窗户流淌进来。窗帘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幸福的一家人,爸爸,妈妈,女儿,儿子。在照片的一旁还有两张黑白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而另一张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人。

秦瑜仍在哭泣。

她趴在桌子上,脸埋进双臂间,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她的全身都在颤抖,那个可怖的事实一次又一次回荡在她脑海中。

她被张芃按到了水中,她无法呼吸,拼命舞动双臂。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她的意识逐渐远去,身体的动作越来越小。然后,她回到了现实。在未来,她的生命将会逝去。

“我该怎么办,”秦瑜看着弟弟的照片,茫然地问道,“阿峰,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雨声接连不断打在床沿,如同敲响的丧钟。

秦瑜擦干了眼泪,她站了起来。有些事情,不是必须要坚强,而是除了坚强之外别无他法。就像她对杨悠然说的话一样,即使未来自己终将失败,但如果不去努力,她将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走到窗边,关上了窗户,将风雨挡在窗外。

距离秦瑜和我那场不愉快的谈话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像一句行尸走肉一样。每当我闭上眼,眼前都是秦瑜留给我的背影,每次回想到她说的话,我的内心都会一阵刺痛。有很多次,我都想去找秦瑜认错,甚至重新帮助他。死亡的感觉总会在那时如影随形。额头上被枪口顶住的地方又会隐隐作痛。

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也是我迈向死亡的第一天。

天上下起了令人讨厌的雨。我蜷缩在小卖部的帐篷底下,喊着:“文老头,来一包烟,中华。”

没人回应我,更没人给我递烟。“文老头你干嘛——”我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小卖部里的人不是文在英,而是另一个中年人。“文老头呢?”我问道。

“文老头……是谁?”中年人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迷惑。我赶忙追问道:“就是文在英啊。”

“他啊。失踪了。”

“失踪了,怎么会失——”联想到那日文老头打电话把我叫到了张芃身边,我突然明白了他失踪的原因。

可怜的文老头,没有亲人,失踪了也没人关心。这就是我的末路。如果我多管闲事,我也会像文老头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身后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一头银发,手里还提着一个购物袋。她的样子我有些熟识,却忘记了她是谁。她看着我,问道:“你是杨悠然对吗?”

“是的,请问你是?”

“你这孩子,怎么连老师都不记得了,你在认真看看。”

这次我终于认出了对方,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刘雯。

“你这孩子也是,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参加过同学会,活着来看望过老师,只有你这孩子,这几年里音信全无。”

刘雯老师的家在城北与城南的交界处。我坐在桌子旁,外面仍在下雨,刘雯沏上了一壶茶,给我递了过来。

“快尝尝,还喝的习惯吗?”

在高中时,刘雯老师经常会自发给学生组织补课。同其他老师不同,刘老师的辅导班并不收费,学生的来去也比较自由。想来就来,不想来刘老师也不强求,更不会告诉家长。到高三的时候,我和班上其他几个语文稍弱的学生常常来叨扰刘老师。那时候,刘老师会在给我们讲课的时候给我们泡上一壶菊花茶。我举起茶杯,小口啜饮着。十年前的滋味又涌上心头。我的鼻头一酸,时隔多年,老师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我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老师,谢谢您,这茶的味道还和过去一样。”我已经很多年不饮茶了。我还以为酗酒会让我的味觉失灵,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喝到如此清香的茶。

刘老师坐到了我的对面:“你这几年去哪了?老师记得你考了一个不错的学校。”

我低下头,好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我……我退学了。”

我还以为刘老师会大发雷霆,或是失望地看着我。但她反而用更温柔的语气说:“怎么了,可以跟老师说说原因呢。也许老师能开导你。”

我沉默不语。刘雯自顾自说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师相信你不是那种会随便退学的孩子。你也一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我悄悄用手拂去眼角的泪痕。这个动作或许躲过了刘老师的眼睛,或许没有躲过。她用柔和的声音说:“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很多困难,只要还活着,就得努力去生活。”沉默了一会,她说:“你会不会觉得老师这么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摇摇头:“不,老师,不是的。”

“你等一下。”刘雯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她举着一个相框回来,坐到了椅子上。看着相框里的相片,她的思绪好似回到了很久之前:“我的这个丈夫啊,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我在年轻的时候不理解他,常对他说,凡事要圆滑,不要得罪人。他说,不,我是一个警察,我必须保持我的原则。那时候啊,我们常常吵架。等到他的病,然后去世,也不过短短的几个月时间。看到他在床上昏迷的样子,我常常后悔为何当初不对他好一点。

老师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们都继承了父亲的倔劲,不撞南墙不死心。老师不瞒你,我的女儿,之前查出了和她父亲一样的病。肝癌,晚期。医生说,如果保守治疗,可以由两年的寿命。但是那个死丫头,就是不治,还说早半年死晚半年死没多大区别。差点把我这条老命气掉。后来嘛,我还是看开了。生死有命。何必去操心死的事情呢。既然活着,就只要考虑活着的事情就好了。生活就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又来下一个问题。但我们总不能不去解决问题了呀。”

刘雯将手中的相框放到桌子上。我看了眼相框中的相片,突然注意到一个人。“老师,我能看下相片吗?”我用手指着相框问。得到刘雯的允许后,我拿着相框观察起来。

我果然没有看错,相框里的女人是秦瑜。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您的儿子他……”

“他啊,在一家制药公司当技术总监,已经很久没来家里看过了,也不给电话。我知道他忙,至少给个电话也好啊。”看来刘雯还不知道秦峰的事情,或许是秦瑜瞒住了她。我突然想起了刘雯之前说过的话。

“您说,您女儿发现她的病,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刘雯苦笑着说:“大概半年前吧。大夫说,如果不治疗,恐怕她只有半年的寿命。到现在她还在活蹦乱跳地干她那份警察工作简直是奇迹。”

我险些将相框掉到了地上。在刘雯关切地询问中,我找了个借口,逃出了刘雯的家里。

张芃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每天都要忙到接近凌晨。他掏出手机。想要看下时间。时间是十点三十分,手机屏幕上跳出了几十条未接来电。电话全部来源于他的夫人。他拨通了电话。

第一声滴响起后没多久,电话就被接通了。“你到哪去了!电话也不接,出事了!”

电话里传来的是他妻子焦急的声音。张芃沉稳地说:“急什么,怎么了?”

“小玲……小玲被拐走了!”

小玲是他们的孩子。张芃瞪大了双眼,问道:“拐走?被谁拐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去接孩子的时候,老师说被别人接走了。我已经报警了。”

“冷静下来,”张芃喊道,是喊给他夫人听得,也是说给自己听得,“有没有绑匪提出什么要求?”

“没有。没有绑匪联系过我。如果有,应该联系你才对啊!”

张芃反应过来。他立刻翻看着手机的信息。一条微信消息吸住了他的眼球。消息来自于他的高中同学秦瑜她是自己高中时的情人,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两人分手了。在这次十年重聚的同学会上他们又相见了。秦瑜跟他要来了微信号。

他点开信息。小女儿的照片赫然在列。在女儿的照片下,有一行信息:不想你的女儿出事,就在午夜独自来你害死秦峰的地方。不然,你就再也别想见到你的女儿了。

“你想干什么,我的女儿是无辜的!”

信息发过去没多久,张芃立刻收到了回信:我的弟弟也是,你还有一个半小时。

张芃脸色很难看,他坐在桌子上,看着那条信息长达十分钟。然后站起来,穿上外套,离开了公司。

随着时间的推移,雨非但没有变小,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我举着雨伞,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行走着。天早就黑了,即便是夏夜,在几天的阴雨之后也凉了起来。

我明白了秦瑜为什么那么干脆地把全部身家当做奖金诱惑我,也知道她为什么火急火燎地要找到凶手。她在与时间赛跑,身后就是死神。

我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面对死亡的不止我一个人。而且她比我做的更好。即便知道前路如何,她仍然义无反顾决绝而去。

相比之下……我……

我路过了商店的橱窗,突然驻足。不久前,在我送秦瑜回去的那一晚,我也在此停留,对着橱窗中的自己念着“Skuld”。那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现在我仍然在看着橱窗中的自己,看着那个迷茫,不安的自己,向着赐予我能力的诸神祈祷。

“如果真有神的话,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看到未来,不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是为了直面死亡。”

我如此祈祷着,念出了那句咒语、

“Skuld。”

湘江的某处支流,张芃从斜坡滑下,远处的歌剧院中,歌声被雨声掩盖,与半年前的那一夜如出一辙。

秦瑜就在斜坡下,河岸边,一手打着伞,另只手揣在口袋里。看到张芃到来,她说道:“你来了?”

“我的女儿在哪?”

“别急,你的女儿很安全,本来我不想用这个方法。我想要让你身败名裂,让你周围的人都看清你的嘴脸。没想到你这么狡猾,我没办法,才能用这种方法将你引出了。”

“我问你,我的女儿,在哪!”

“我不像你,人渣,我不会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从你到的那刻起,你的女儿应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张芃暗暗松了一口气,他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一个警察,竟然去绑架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这可是罪加一等。”

张芃突然闭了嘴。因为他看到了秦瑜举起了手枪:“到了这种地步你仍然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吗!”秦瑜大吼着,如同愤怒的狮子,“你很清楚我要做什么!我要复仇,我要杀了你,为我的弟弟,被你害死的秦峰报仇!”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随而来的是隆隆雷声。狂风将雨吹得四散飘扬。秦瑜索性丢掉了伞,伞被风吹着一直飞到了斜坡上,被路过的车辆碾成了一堆碎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芃伸出两只手,试图安抚秦瑜,“我们冷静下来好好商量好吗?秦峰是我公司的得力助手,我怎么会杀他。”

秦瑜嘲弄地说:“杨悠然之前是我的伙伴,你还想继续狡辩吗?”

张芃在心里暗暗骂道“大意了”。他突然跪在地上,做了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我也是有苦衷的。有些事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做。求求你放过我,我知错了。我愿意自首,我可以把幕后的人都提供给你。”

秦瑜一步步朝张芃走去。张芃倒在地上,手脚并用朝后爬着,直到后背顶到了桥柱上。秦瑜用枪指着张芃:“这话,你到了下面跟我弟弟亲自说吧。”

她扣动了扳机。

张芃全身一哆嗦,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有死。秦瑜的手枪卡壳了!这是只有万分之一概率的事件,却并非是零。在秦瑜推出子弹前,张芃扑了上去。秦瑜被扑倒在地,枪支掉到地上。她翻身推开张芃,想要捡起枪。张芃敢上前,一脚将枪踢开。手枪打着旋滑到了河岸边。

雨越下越大了,河水也越发湍急。平日里平静地河水变得激流涌动。张芃与秦瑜在河岸边厮打。秦瑜胜在警察出生,擅长各种格斗术。然而张芃常年健身,身体强壮,远不是杨悠然那种瘦弱的体格。有几次秦瑜都几乎用擒拿技巧擒住张芃,却被张芃利用体能优势逃脱。

终于,陷入了体力消耗战的秦瑜倒在了河岸边。在秦瑜站起来前,张芃抓住 她的头发,按着她的头,将她的头按进了水中。水一下子进入了秦瑜的口鼻中。她拼命地挣扎着,张芃死死地将她的头按到水中。

他已经进入了亢奋状态:“想杀老子?臭娘们!你就和你那个蠢弟弟一样去死吧!”

秦瑜用双手撑着河岸,拼命想把头从河里抬起来,但刚起来一点点,就被张芃按到了水中。

“跟我斗,找死。你还不知道吧,我让你死也死个明白。知道为啥我高中时候跟你谈恋爱吗?因为这是我看到的未来!我看到了我找你谈恋爱,认识了你弟弟。所以我们才能成立公司,老子才能赚大钱。知道为什么你弟弟死吗!因为这都是命运的决定。对,没错。杀了你弟弟的不是我,是Skuld!是命运注定让你弟弟去死,还有你,你也一样要死!”

秦瑜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她隐隐约约只听到了弟弟,死之类的字眼。涌动的水流撞击着她的面部。力气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轻。原本还觉得有些难受,现在竟然开始觉得舒服起来。身体暖暖的,水里好像有火。

自己会就这样死去吧?这就是自己看到的未来,这不是早就既定的事实了吗?

“住手啊!”我怒吼着撞开了张芃。秦瑜一下子把头从水里抬起来,她趴在岸边剧烈呼吸着。我与张芃扭打在一起。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有神迹吧。在我念下Skuld的同时,我看到了未来发生的情景。看到张芃与秦瑜对决的地点。

在那个未来中,我赶到拯救了秦瑜。

“你这个王八蛋!”张芃将我推到在地上。我的身体瘦弱,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不是一个人。秦瑜已经缓了过来。没时间问我为什么会来这,秦瑜立刻跑向河边,那里有她的枪。

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张芃转身就跑。他就像一个猴子一样,三两下就爬上斜坡。“我去追!”我大喊着,然后冲了上去。张芃向桥梁跑去。拱桥的对面就是小区。只要跑进小区,我们就奈何不了他了。

“别想跑!”我扑了上去。张芃侧身闪过,他一脚将我踹到了桥边上。我结结实实撞到了拱桥的石头上,疼得我咧开了嘴。

张芃扑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你想多管闲事是吗!”他面孔狰狞,大喊着,“我饶了你一命,你就这么对待我?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世界突然旋转起来。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在空中坠落。伴随着破水声,我跌入了水流湍急的河水中。

我没有挣扎,任由身体在水中沉下。这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我会在28岁这一天,失去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看到的未来的后续。

此时,正好是午夜十二点,我的二十八岁生日。

“哈……哈……”张芃喘着粗气,他兴奋地挥舞着拳头,“让你多管闲事,活该,活该!”他转身,跑出两步,突然停住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血迹在胸口蔓延。他一点点回过头,看到了举着枪的秦瑜。这次,奇迹没有再次发生。秦瑜稳稳地端住枪,开出了第二枪,第三枪。

雷电再次划过天空。雨水洗涤了桥梁上的血迹。张芃倒在了地上,瞳孔一点点散开。

秦瑜将枪抛在了一边。她毫不犹豫跳入了水中。距离杨悠然跌入水中的时间还不长。秦瑜对自己的水性很有自信。她奋力划着,终于发现了生死不明的杨悠然。所幸杨悠然身体瘦弱,秦瑜拉着他的身体,奋力将他拖上了岸。

秦瑜跪在杨悠然身边,清理了他的口鼻,按压他的腹部,从杨悠然嘴里吐出一口又一口污水。她俯下身子,却感受不到杨悠然地呼吸。她开始用力按压杨悠然的胸口。

“别死啊,悠然!”秦瑜大喊着,一边加重手上的力道,杨悠然仍然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

秦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吻了上去,将气体吐入到杨悠然的嘴中。她继续按压着杨悠然的胸口,为他做着人工呼吸。“醒过来啊,悠然!”雨已经停了,秦瑜脸上的泪水却没有消失,“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秦瑜瘫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杨悠然失去了意识的身体。

那一晚,我最后的记忆是被张芃扔到水里。这之后的事情都是别人告诉我的。秦瑜救了我,张芃死了。秦瑜也被逮捕了。但是她没被关押到监狱中。也许在心愿完成之后,再也没有精神力量来支撑她的身体了。她的病情快速发展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大夫都很惊讶她为什么还能活着。在公检方提起诉讼前,她的身体会先撑不住的。

至于我,倒是恢复的很快,一周之后我就出院了。我尝试性地提出了申请,希望探望秦瑜。出人意料的,我的申请通过了。在某个周六的上午,我来到了秦瑜的病房中。

我差点没有认出她。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虚弱地躺在穿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她看到我,微微笑了一下,只有那笑容还与我记忆中有些许相像。她看着我,说:“你来啦,开始时我没想见你,没有一个女孩愿意让男生看到自己如此丑陋的样子。”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她身边。我还欠她一个道歉:“对不起。”

“怎么了?怎么突然给我道歉。”

“之前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不知道你已经得了不治之症。”

“是吗,你是知道了我得病,所以才来救我吗?悠然,我很开心,谢谢你,你不需要道歉。”

果然,人的外表或许会改变,但内核确是不变的。她仍然是那个明知命运如此,却仍然勇往直前的秦瑜。

“说起来,你看到的未来说你会在28岁那一年溺死,难道就是指那一晚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在前往营救秦瑜的那一夜,我确确实实用Skuld又一次看到了我的未来。我“本该”在死在那一晚。

“但你没死,”秦瑜说,“实际上我之前用Skuld也看过自己的未来,我也应该在那一夜死去,但我现在也还好好的。”

命运,由于我们的行动,确确实实改变了。

“悠然,我常常在想,Norn,诺伦,代表着北欧神话中的命运女神。大女儿Urd,掌管过去,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过去。小女儿Skuld,掌管未来,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未来。但命运女神,是有三个。”

Verdandi,司掌现在。

“当我们沉迷于Urd与Skuld时,却从没有思考过,也许我们自身就是Verdandi,我们,人类,能够掌控自己的现在。过去已去不可追,未来迷途不可望,只有现在,才是握在我们手中的宝物。”

秦瑜抬起手,我握住了秦瑜的手。她虚弱极了,手掌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好好活,”秦瑜看着我,缓缓地说,“好好活下去,连同我的份,好好活下去。”

我还记得,高中时我们在天台上平躺着,头顶上是一片星辰,身下是朗朗读书声。我转过头,她也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在那一刻,她的眼睛就是这片夜空中最亮的星,一如此刻。

我选择了自首,将自己过去贩毒的所做所为都告知了警方。本来我只是抱着赎罪的心态,没想到警方竟然根据我提供的线索彻底捣毁了张芃的老巢。我不知道前路上等待着我的判决是什么。或许我还是会被判处死刑。但这不重要。我同过去诀别,对未来妥协,只为了拥有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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