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洛夫知道，嫌犯这种民用人形是不可能载有隐形装备，她在监控中消失就剩下一种解释：人形发出的某种识别信号欺骗了监控系统的算法，让AI模拟的感官上认为她“消失”了。但她估计，等警察发觉漏洞所在，找到联邦信息部门调取原始影像资料最快也需要48小时，而在这48小时里嫌犯就等于戴上了隐形戒指，足以让她安全地跑出这个国家。
相反，没有统一接入国家网络人工智能识别安全系统的监控设施——比如受害者的家里，比如便利店——就可以把嫌犯拍下来，这便是马卡洛夫造访街区每一个便利店的原因。毕竟一位赤身**的女性走在大街上是很难不引人注意的，她需要衣物、能源以及一些帽子或口罩那样的伪装品。
入侵整个街区所有的便利店系统花了她不少时间，马卡洛夫原厂自带的电子设备缺乏RO635那样的电子战能力，这次依旧是春田那颗神奇芯片的功劳。不知这个芯片究竟是传说中某个不存在的小队做出来的，还是那个叛逃的国安局小队的杰作。
接下来就是找一个彻夜营业的地方，浏览整个街区的所有商铺和酒吧的每一条监控记录了，马卡洛夫来到了Eric所说的那间明叫“善终(Die well)”的酒吧。
细雨如丧礼的黑纱一样罩在行人身上，今年的平安夜看起来会比往年都冷。缩在酒吧巷角落的流浪汉连发抖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他们其中运气不好的某几个说不定就见不到圣诞节早晨的阳光了。几个醉汉在弃用的电线杆下呕得青红皂白，一地的残渣正是老鼠们今晚的加餐，殊不知几只野猫静候在垃圾袋后面观察着这一切。
对于人形马卡洛夫来说，她能理解人类的死亡，可是永远都无法体会死亡伴随的情感，因为只要IOP不从库里删除数据，她就能一世又一世地活下去直到永劫。她不知道那个议员算不算善终，生命在快乐的极点戛然而止就是人类追求的死得其所吗？
她向柜台要了一杯鸡尾酒。和大部分的俄罗斯人形一样，马卡洛夫随身带着一瓶伏特加。可马卡洛夫不喜欢伏特加，他更喜欢龙舌兰酒。每次去酒吧打发时间，她都会在看爵士乐演出的时候叫上一杯龙舌兰调配的鸡尾酒，一直待到深夜才离去。这种小布尔乔亚的生活方式成了她在美国这半年里的唯一乐趣。
和往常一样，马卡洛夫独自坐在了一个离近舞台的卡座里，燃了一跟细烟架在烟灰缸上，玛格丽特的杯脚就放在平板电脑旁。马卡洛夫的电子战引擎执行效率不高，持续的破解和入侵让她的核心发热得非常厉害，如果不是今天早上持续系统报警，她会不眠不休地工作到现在。然而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到了晚上10点45分，在检查了快2TB的视频记录后，仍然找不到任何嫌疑人身影。更糟糕的是，今天不但没有爵士乐的演出，酒吧里的人群还格外暴躁，混杂着酒精的高声喧哗和爆笑声连连打乱马卡洛夫的思绪：
“要我说，仿生人就是一坨屎。今天早上我遇到一个开罚单的，居然也是他妈的仿生人，她说：‘先生，能让我看一下你的驾照吗？’我反问她：‘小姑娘，能让我看一下你的秘密花园吗？’你猜怎么着，她居然说我们没有秘密花园这个机构，啊哈哈哈哈！”
“下次帮我问问她吃不吃猪肉，或者一天要做多少次礼拜！”
“去他什么狗屁的尊重仿生人人权，谁来尊重一下我们？钱都被仿生人公司捞走了，工厂还开去了东亚，不对这群孙子课重税，我就要罢工！”
“罢工？哥们你该不会是喝多了吧，求你醒醒吧，这是LA，这又不是巴黎。你一个人的工资可以租得起2个任劳任怨地仿生人女仆，你只能去街上卖屁股了，你得赶紧了，现在红灯区的生意都快被仿生人抢光了。”
“最该死的还是那些眯眯眼黄皮猴子，都是因为他们只要喝得起大米兑水，他们就肯干活，才让这些天杀的仿生人成本一降再降。”
马卡洛夫的眉头已经有十分钟没松下来了，屏幕上的报告也有十五分钟没有添加一个字母，持续地高数据吞吐量还让她感觉有点恶心，这都让她觉得今天晚上难以再有什么进展。在拒绝了第七次搭讪以后，马卡洛夫终于坐不住了，她把平板收回包里，走到无人问津的钢琴前坐下。
她敲响了第一个琴键，没人理会她。接着一段和声分解连复段从钢琴里发出来，循环了两遍以后，没有解决和声就直接转调，跟着的几个和弦都再没有回到I级。
马卡洛夫的指尖蹦出一连串调式音阶，这都不是她预先设计好的，与其说她想到哪就弹到哪，不如说她在弹琴的时候根本就不加任何的思考，乐曲的结构和音色只是为了回应心中的烦闷和夜晚喧嚣。她唯有在这个时候能毫不掩饰的展示自己，像是剥去所有的衣裳，骄傲地让旁人欣赏自己的胴体。
有的酒客们开始被琴声吸引，高谈阔论逐渐息声，然后响起了有力的电吉他推弦声，钢琴不再是独奏。
马卡洛夫连着转了几个调，吉他不但没有糊弄过去，反而游刃有余地几度先钢琴暗示了和声的进行，每次都在快要喧宾夺主之前又礼貌地让给了钢琴。大调降下，小调升起，钢琴的根音下行的时吉他偏偏选择了上行，无调性的钢琴小节纷至踏来，回应着吉他不时的刮弦和摇把颤音。
钢琴忽然回归到最简单质朴的三和声进行，马卡洛夫听见吉他手拧动了低音弦，把最低音降了两个全音，仅用一个drop C在钢琴节奏的反拍上演奏。几乎是在同时，钢琴和吉他用最简单的音符玩起了复杂的切分，足足有一分钟酒吧没有一个人能打准拍子。两个乐器奏出的旋律相互缠绕着，相互对位，螺旋上升，就仿佛是DNA里的相互盘绕的一对多核苷酸链。
最后的乐句消逝于黑暗中，马卡洛夫满足地把脚从踏板上移开，她许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大概是自从知道RO635在大爆炸事件生还后以来最开心的一个晚上。漫长的几秒钟沉默过后，爆发出来了轰鸣的掌声和尖叫。马卡洛夫挤开拥簇的人群想要寻找吉他手的身影，可当她走到吉他手的座位时，只剩下一把电吉他和半根还没熄灭的雪茄。
凌晨4点，躺在车后座的马卡洛夫被忽然插入的加密通讯吵醒，她猛地起身，头撞上了前车椅的靠背。她努力翻了一个身，一只手托起挡住脸庞的头发想要把它们从眼前弄走，另一只手在黑暗里摸到车门的扶手爬了起来。
马卡洛夫打开加密通讯后，听见了RO635的急切斥责：“马卡洛夫，你在那边干什么！连续24小时大量异常数据访问，我差点要以为你被人分解了！”
“呃，RO，是RO吗，我碰上了一点小麻烦，不过很快就会解决了，我自己就能搞掂，不用担心。”
“什么不用担心，你最好为占用了半个格里芬服务器的远程处理做出合理的解释，否则……否则我真的就要买机票过去确认你的安危了。”
马卡洛夫从后座往驾驶座上爬，在跨过变速杆时还差点踩空摔了一跤。靠着方向盘上的荧光标记马卡洛夫终于找到了座椅的正确位置，她调整了一下配枪的枪袋，好让它不要硌着大腿。在这个空隙，马卡洛夫和RO讲述了过去30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出现了这些事情啊……你的判断是正确的，马卡洛夫，如果换作是我，我可能也会和你做同样的事。”
RO的声音总是能够让马卡洛夫感到心安，她把肩膀深深地埋在柔软的靠背上，舒展了一下四肢，缓缓地吐出一口带着酒精味的喘息：“那个民用人形彻底消失了，但是比起她的消失更加无法解释的是……刽子手，以及不知道还有多少铁血。如果不是我认出了那个匕首，可能没人知道铁血也到了美国！她们好像是原本就在这里空气一样，居民们丝毫没察觉到生活有所改变，城市系统也没有任何的异常报告。她们来到这里多久了？她们和这里结合得有多紧密？她们是不是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我竟对此没有一点头绪。我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分心去想铁血的事情，不要被铁血影响我的判断，可是无论我怎么思考，铁血都像道铁门一样在堵在我思路的尽头，而我剩下的时间，还不到10个小时了。”
“马卡洛夫，你听我说，”RO635轻柔的声音传入了马卡洛夫的云图中，“你做得很棒，你一直都是调色板小队里最沉着冷静的那个人形。我见过404，我见过忤逆，但我敢说如果连你也解决不了的案件，整个格里芬也不会有其他人形能解决得了。”
“RO，我……我很……”
“没有关系，马卡洛夫，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是由于长时间高负荷运算导致核心过热了才引起了焦虑，你需要的只是休息。就算是最后嫌疑人逃离了美国，格里芬的海外行动部队依然可以追踪她们。”
“嘿，RO。”
“我在听，马卡洛夫。”
“谢谢你，RO。我猜我刚才一定是触发了外部预警，你才通过二级平层强制连线来和我通话吧。”
“我哪知道你遭遇了什么呀，只能先给你做心智热启动。那么告诉我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醒来的，是酒吧边上的马路旁还是某个幸运儿的床上？”
马卡洛夫笑出声来：“还好啦，我穷酸菜车的后座里。”
“完完整整地回来，我请你吃鱼子酱。”
“不过我猜，”马卡洛夫略带遗憾地说道，“我这么一折腾，估计总部要限制我的访问权限了吧。”
“不是限制你的权限，而是格里芬会暂时停止对美国进行海外电子战支援，”RO635一本正经的语气让马卡洛夫回想起了调色板小队的时代，“因为现在的数据波动已经不是可以随便隐瞒的地步了，为了避免有可能引发的政治纠纷，格里芬会在2个小时之后关闭海外访问端口。”
“还有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你说。”马卡洛夫沉默了片刻，“希望我的行为不会给春田小姐带来麻烦。”
“哈，我就知道是春田，她是最不需要被担心的那个，RF宿舍里有个传说，格里芬拥有最高豁免权的女性不是赫丽安而是斯普林菲尔德小姐。说不定她比我还要早知道你在胡闹呢，就是接下来你得像个人类一样去干活，好好去体验人类的生活吧。”
“等等，RO，你刚才说了什么？”
“嗯？关于春田的最高权限吗？”
“不对，后面一句。”
“……体验人类的生活？”
“没错，就是这样，我明白了！无论只是人形还是人类，越是自我挖掘就越会发现能力的极限，除非……此刻到格里芬关闭海外端口我还有多少时间？2个小时，不，1个小时就够了。”
“你想说什么，马卡洛夫？”
“我想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到时候除了鱼子酱，还要请我吃红酒牛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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