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捱了整整三天。
这是个很差劲的单人牢房,三面都是厚厚的石墙,还有一面是一排布满红锈的铁栏杆。囚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一扇高高的窄窗,因而显得十分昏暗。
那长相猥琐,满身汗臭的狱卒托着餐盘站在陈旧的栏杆外,平庸的月亮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开饭了,先生。”他将食物放在离栏杆不到一米的地方。
“多谢了。”我从囚室角落的床上起身,走到栏杆旁,蹲下去够餐盘。
那狱卒吹着口哨用脏兮兮的靴子挪开餐盘,“再加把劲。”
我怒火中烧,无奈实在太饿,只得尽力伸展胳膊,袖子蹭掉了栏杆上的铁锈。盘子又在口哨声中被挪动了。
我握手成拳,僵直地站起身。“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等我出去以后,要整治你这么个小兵可是易如反掌。”
狱卒发出公鸡打鸣般的笑声。“等你出去的时候,就是你脑袋搬家的时候。你死定了,笨蛋。”
“是吗?”我逼自己露出微笑,“你听说过死灰复燃这个词吗?”
“死灰复燃。”丑陋的狱卒再度发出一阵刺耳的鸡笑,接着朝脚下的餐盘吐了口唾沫。“那我就用口水浇灭它。”
“等着瞧,”我真想现在就掐死这王八蛋。“我一定会把你送上断头台。”
他又朝我的早餐上吐了几口唾沫,用脚叫餐盘推向栏杆。“还吃吗?”
“我收回刚刚的话。”我俯身抓起餐盘,摔到了狱卒脸上。“我发誓会亲手用马刀砍掉你的丑脑袋。”
狱卒骂骂咧咧地走了,我则饥肠辘辘地回到床上。
一切都是因为我放走了国王和皇后。没错,是我在当晚宿营时故意将他们乘坐的马车置于方便逃走的队伍末尾;是我亲自安排了几名同情王室的士兵负责看守马车,警戒四周,并告诉他们:“如果国王的马车驶离十分钟后你们才鸣枪示警,断不会有任何人追究。”
是我悄悄松开了俘虏们的绳子,问他们是愿意为国王献身,还是打算受审后在断头台下身首异处,得到答复后便将计划全盘托出,并强调绝不能出现流血事件;是我将几件龙骑兵的制服给了玛丽皇后,让她和同伴们换上,方便趁机骑马逃离。
老天啊!我做了这么多,得到的却只是黑暗中的轻轻一吻,还害得自己身陷囹圄。
我自认为这计划天衣无缝,然而还是百密一疏。那三名俘虏中的一个并没有在我率队追上马车时被杀,只是受伤昏迷了。等他醒来后,便跳下马车,想要逃回自己的营地,却被奥柏少尉率领的分队再度俘获,在严刑逼供下招认了一切。
外面又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我不耐烦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给我滚,混账东西。”
“就这么跟你多年不见的父亲说话?”
“父亲,”我霍地起身,感到既羞愧又内疚。“我以为是那个该死的狱卒。”
父亲在铁栅栏外站得笔直,他穿着一身黑色羊毛衣和蓝色马裤,梳理得十分整齐的灰发已有些许银丝,慈祥的蓝眼睛在眉毛下闪着睿智的光芒。
“你这次真的是闯了大祸。”
“人算不如天算啊。”我哑着嗓子回道。“父亲,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很难,你被控叛国。”父亲语气沉重地说。
“叛国?”恐惧如同冰冷的尖刀将我刺穿。“我几天前还在马隆为共和国血战呢。”我脱口而出,双手痉挛般紧抓着冰冷的栏杆。
“冷静点孩子。”父亲伸手越过栏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还不如在那场战斗中死掉的好。”我嘶喊道,“那晚我也很害怕……可是,沙场战死是一回事,被当作叛徒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走向断头台……”
父亲的声音变得异样,“你当时究竟在发什么疯?竟然会放走国王他们。”
“我没在发疯。”我退后一步,失去控制地喊道。“死亡难道还不够多吗?我只是想让断头台下少两个亡魂而已。”
“是吗?那三个被你当做弃子的俘虏可不一定这么想?”父亲平静地说,“告诉我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我生气地回道,“他们三个都带着伤,没法骑马,到了巴黎后也难逃一死。我让他们像个军人般手握武器而死,而不是像个囚犯那样命丧断头台下。”
父亲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国王和皇后在瓦雷纳被拦下,正在国民卫队的护送下返回巴黎。”
老天,我真的该在几天前的战斗中死掉。“对不起,父亲。”我靠着冰冷的石墙坐下,伸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声音嘶哑地说,“真是没想到,我们近五年没见,再次相逢却是在这穷途末路之际。”
“这可不一定,孩子。”父亲温和笑道。“你会安然无恙的,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陡然而来的宽慰差点让我晕过去。“真的?”
“没错,那个将你供出的俘虏已经因为伤势过重死了。事情因此产生了转机。”
“这么重要的事早说啊!”我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走到父亲面前。
父亲久久看着我,眼里思绪万千,最后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莫可名状的悲哀。“唉!马库斯,我的孩子。你有颗善良的心,就像你那过世的母亲。我为你感到骄傲。但是你要记住,在文明而和平的社会,善良固然是一种美德;但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太过善良不仅百无一用,还会伤害到自己。我涉身在政治斗争中已有多年,始终如履薄冰,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你死我活的权力游戏中,谁有良心,谁必败无疑。”
这番话令我有些惊愕,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父亲伸手抓住我的肩膀,轻轻摇晃了一下。“孩子啊!我多么希望你能真正明白。明天会举行对你的审判,勇敢起来吧,”
当晚,我彻夜未眠。
外面在下雨,平静舒缓的雨声透过厚厚的墙壁,传入暗无天日的牢房。我凝视着映在铁栏杆上的火光,思考着父亲的话,冥想一切的不公。
天亮了,我必须去面对审判了。
那个该天打五雷轰的狱卒为我送来早餐,不过这次的态度客气多了。但我仍然没有碰一下食物。两名士兵领着我登上一辆马车。短暂的旅程在不知不觉中便告终结。
我被带到了法庭,那是一个灯光惨淡的长厅,内里座无虚席,人头攒动,看热闹的观众罗列两旁,一个体态臃肿的法官和几名陪审员坐在大理石堆砌而成的高座上。几个留着大胡子的士兵带我走向自己的位置。那是个很简陋的木凳,左边两边各站着一名荷枪实弹的宪兵。
我在木凳上欣然落座,差点就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既然父亲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所要做的便只剩下一件事——赖。
法官很快便开始用平板的声音提问,“马库斯少校,你蓄意放走了国王吗?”
“我没有,你别瞎说。”
“有人说是你安排了很详细的计划,放走了国王和王后。”
我激动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嚷道,“我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谎话,就在四天前,我还在追捕国王的途中遭遇保王分子的伏击,几乎丧命。”我环顾四周,“说这话的骗子在那?问问他敢不敢来和我当面对质。”
喔,老天。这指控是真的,我对此也心知肚明,却还能作势如此。我简直是个演戏的天才。
“这么说的是一个被俘的保王党士兵,他现在已经死了。”法官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惋惜之情。
“他肯定是遭到报应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胖法官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这个姑且不论,你得证明自己清白。”
“我的清白不言自明。”我回道,“在座诸位难道宁愿相信一个保王党分子的鬼话,也不相信一个共和国少校的话吗?”
四周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赞同声。
“法官大人,我有话要说。”这是奥柏的声音。“我和这几名士兵能证明马库斯少校叛国的行为完全属实。”
我转身看向他,震惊得难以言喻。
法官同意了让他发言,这点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奥柏不动声色地讲述了他如何在路边发现了那名因失血过多而晕倒的俘虏,又怎样在俘虏从口中得知了我的全部计划。接着当晚值夜的那几名士兵又对奥柏的发言做了补充。一时间形势急转直下,对我十分不利。
为什么?这三个字冲到了我的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下。
他们讲完后,法官再次开了口,“你还有什么要替自己辩护的吗?马库斯少校。”
这三天里积压的疲惫此刻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冻结在原地,苍白而无言。
“叛徒!”有人低低地叫道。
“罪不容诛。”又有人喊道。
“他想把更多的战争带给我们。”
“送他上断头台。”
于是一时之间,责难的词句扑簌而来,声讨之声甚嚣尘上。我缓缓扫视周围,只看到一张张冷漠无情的脸,一片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人海**。
法官很快制止了骚动。“少校,请你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我的声音含糊,颤抖,微弱无比。
“如果没有的话,我不得不宣判你有罪。”
“不……”
门开了,玛丽皇后在一片惊讶的低语声中走了进来。“法官大人,请您听取一下我的证词。”她穿着一身朴素的骑装,却仍有种勾魂摄魄的美。皇后踏上连接高座的地毯。她脚下的地毯曾经华美艳丽,金线勾勒的装饰隐约可见,在黯淡的灰色间断续闪着光芒,如今却已破败不堪,一如法兰西的皇权。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我看到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后是深深的愧疚。
“我承认,我和国王曾在马隆被马库斯少校俘获。”她作证道,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他和他的部下击退了前来接应我们的部分骑兵,并在路边设下了埋伏,截下了我们。”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心。
“但后来,我们凭着自己的智慧成功逃脱了,绝没有依靠马库斯少校的帮助。”皇后续道,“我猜想那位忠于王室的士兵是为了让背弃国王的人得到惩罚,才说出了这种不实的言论。”
“既然他是您的敌人,那您为什么要证明他是无辜的?”法官直截了当地问。
“他不是我的敌人,阁下。”她回道,“他是我所深爱着的法兰西的军官。一直以来,都是由于他们的牺牲,才让受到保护的法兰西得以安享太平。我怎么能坐视这样的人蒙冤。”
我不是那样的人啊!我满腹酸楚地想。几天前,奥柏少尉对我冷嘲热讽,我却一笑置之,对他不降反升。那几名出庭作证的士兵,我也自念对他们不薄。我给了别人那么多,他们回报我的却是背叛。我夺走了她逃离法国的希望,又辜负了她唯一的请求。她却愿意为我站出来。
皇后的证词起了魔力般的效果。审判的结果是无罪释放。
“皇后陛下,”一切结束后,我在几名国民卫队的军官间找到了皇后。
“马库斯少校。”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好似是在宫廷的花园里与别人互致问候。“先生们,请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
那几名军官顺从地告退了。
“谢谢您出庭为我作证。”我低声说,“还有,很抱歉没能帮到你们更多。”
“您不需要在意这些的,少校。”
“但无论如何,您和国王都必须逃离法国。”这话唐突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惊愕,“否则他们会把您和陛下送上断头台的。”
皇后温和地笑了笑,目光飘向远方。“在我们返回巴黎时,陛下不止一次地埋怨我,说我应该让他用您给的刀自杀。后来他病倒了,非常消沉,但在听到你被捕的消息后,他仍然想尽**到巴黎,好救下你。于是我便骑马赶来了。”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我很早就听过这句戏词,但现在才终于能感受到那种悲哀。“陛下和您都是好人,如果不明不白地送命就太可惜了,所以……”
“我们不会再逃了,少校。一开始我就劝他不要逃,身为法兰西的国王和皇后,怎么能在法国的土地上东躲西藏呢?”
“我好像明白国王陛下为什么要在逃亡途中大摇大摆地下车和农民拉家常了。”我揉着太阳穴说道。
“谢谢您善意的提醒,少校。”皇后说,“但我真的不想再逃了,就算难免一死,我也要安息在我所深爱的法国人民之间。”
“你所深爱的法国人民。”我差点喘不过气。“你所深爱的法国人民……”我抓起她的手,带着十二分的讥嘲再次吐出这几个字。“……已经疯了。断头台下数不胜数的冤魂可以作证。而且国王陛下头大脖子粗的,断头台还不一定能利落地送他上路呢。”
“也许他们疯了,但我仍然爱着他们。”
我真是哭笑不得。“我真是不能理解呢。”
皇后报以温柔的一笑。“知道吗?少校。当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夫君时,感到非常失望。他太胖了,长得也不好看,和我梦中的白马王子大相径庭。我写信给母亲抱怨。母亲却要我试着爱上他,这样一切就都会好了。于是我爱上了这个不完美的,令人失望的他,也学会了爱上其它不完美的事物。法兰西和他的人民并不完美,但作为他们的皇后,我仍然爱上了他们。”她将双手拢在嘴边,对着天上零星的流云高声呐喊。“法兰西万岁。”空灵悦耳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鸟儿叽叽喳喳地应和。
“喔,老天。你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我说,声音有些哽咽。
“请答应我,少校。”她说,“永远都不要做伤害法兰西的事,永远为她而战。请记住我爱着他们,答应我。”
我像是不由自主似的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谢谢您。”她朝我露出微笑,但那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的凄然,让人不禁怀疑她的眼里已盈满了泪水。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玛丽皇后。
奥柏少尉和那几名士兵正等在法庭大门外。看到我出现,他们全都一言不发,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
“你们是我的部下。”我轻声说,“为何如此苦苦相逼,要把我置于死地?”
“先生,”开口的是奥柏,“你大可以责怪或报复我,但我绝不后悔。我相信你确实犯了法,苦苦相逼只是尽职。”
“你们也这么想吗?”我转向另外几名沉默不语的部下,厉声道,“给我把头抬起来。”
“他们是被我逼的,先生。”奥柏道,“请您不要为难他们,而我……也不会让你花太多心思,或者冒太大风险来复仇。”他掏出手枪,伸进自己嘴里。
一名叫斯诺士兵及时拦住了他。
“够了。”我说。“收起你的枪,它应该指向法兰西的敌人。跟我来。”
我的第一站是自己住了三天的牢房。
狱卒看到了我在部下们的簇拥下再次现身,吓得魂飞魄散,不住跪地求饶。
“死灰复燃了,是时候吐口水了。”我边说边从一名士兵腰间抽出马刀。“来吧,看看你的唾沫能不能浇灭我的怒火吧。”
他没有起身,只是一味地痛哭流涕。
“长官,冷静点。”奥柏劝道。“这里……”
“我很冷静。”我打断他,走到狱卒面前,马刀在火把照耀下闪着橙光。“你叫什么名字。”
“米尔隆,求求您……”
“站起来,米尔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照办了。刀光闪过,狱卒厉声尖叫,瘫倒在肮脏的石地板上,失了禁。
我松开手指,那缕稀疏的头发徐徐落下,扫过前额,落在米尔隆肮脏的外衣上。
“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只能以发代首,砍掉你的脑袋。”风从洞开的窗户灌了进来,令火把不住晃动。“留着那缕头发吧。以后请记住给自己的犯人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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