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空中飘荡着隆隆的炮声。怀表的嘀嗒声则在起居室里响个不停,好似鸟儿的心跳。
“长官,我觉得至少该派一支军队去接应,”亚历山大盯着地图说道,尽管事态紧急,但他的语气还是异常平静。“万一拿破仑失败……”
“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等待。”菲利普打断他,随即闭上眼睛,靠住椅背。那颗光头让他看起来仿佛入定的老僧。
“可如果英国人占领了小停泊场的炮兵阵地,局势会对我们非常不利。”里昂指出。
“我们必须立刻派出援军。”见菲利普无动于衷,霍斯激动地嚷了起来。
“注意你的口气,先生。”一名少校怒道,“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就算拿破仑上尉不幸战败,我们也只是损失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炮垒。”另一个骑兵中尉开口道。“就算他殉职了,我想也没几个人会想念那个科西嘉佬。”
“但这关乎士气问题,”里昂争辩,“一个月来,我们的进攻接连失败,士气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如果小停泊场的炮垒再被英军摧毁,收复土伦的前景便更加惨淡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次不派出援军,”亚历山大补充道,“那么以后在面对众寡悬殊的战斗时,人人都会怯战,甚至望风而逃。”
一时间,起居室变得比菜市场还要热闹三分。军官们七嘴八舌地吵作一团。远处的炮声已经开始渐渐减弱。
“安静!”菲利普的声音穿透众声喧哗,“你们个个都以为自己很会打仗,对吧?”他吼道,“我这个参谋长是不是该让贤了。我说了全体待命,你们几个没听到命令吗?都给我闭嘴。”
“秃头混球,”我低声说。
“你说什么?”菲利普从桌子那边狠狠地瞪着我,嚷道。“你说什么?”他拉着嗓子重复了一遍。
我缓缓地站起身,望向那双闪着怒火的眼睛。“你因为一己之私,就将几百名士兵置于七千英军的枪炮之下不管不顾。”我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你的内心被仇恨所占据,忘记了军人的职责。你玷污了身上的肩章,辱没了自己的使命。你根本不配做法兰西的将军,你没资格当参谋长。”
骇然之下,全场静默。
“马库斯,你醉得太厉害了。”里昂给了我一个充满暗示的眼神。“酒气都冲到我这来了。”
“安静,里昂。”菲利普沙哑的声音竟没有一丝怒意。“我这么对你说吧,马库斯。我对你已经比对任何人都宽容了,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容忍底线。再有下次,你别指望我会咽下怒火。现在,给我滚出去。”
“遵命。”我缓缓地推开椅子,朝门口走去。转动门把手时,我回过身面对菲利普。“长官,你的兄弟们被科西嘉人杀害时,拿破仑还只是个孩子。那场战争自始自终都与他无关。”门在我背后关上,隔绝了声音。
这么轻描淡写地揭开别人心中的伤疤……真是快哉。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胜利的微笑。风刮过褐色的原野,枯叶在周围旋转。太阳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拿破仑不可能在土伦战死的,我暗忖,所以我没有必要抗命去救她。但是……那个古怪的梦境再次浮现在我脑海。
“你曾对她许下诺言,发誓一直陪着她。现在我问你,你为这一诺言付出了多少?”一个声音在我心中低语。“你左右了她的人生。帮助她成为她应该成为的人。”
一名骑手自我身边飞速掠过。霍斯扯住缰绳,他的坐骑嘶叫着抬起前腿。“你打算坐视不管吗?”
“你打算抗命吗?”我反问。
“他不值得我们这么做吗?在军校时,我们可是一个班的挚友。”霍斯说。
“但现在那个班早已四散。”里昂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和亚历山大并肩向这边走来。
“刚刚菲利普老师骂你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马库斯。”亚历山大歪着头说。“你真应该多留一分钟看看的。。”
“够了,”霍斯喊道,开始策马围着我们绕圈,军马的四蹄下尘埃飞扬。“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小停泊场的炮垒,把英国人赶回土伦城,救下拿破仑。”
“可是菲利普命令我们不得出击。”里昂指出。
“菲利普只是个参谋长,”亚历山大说,“土伦平叛部队的总指挥官是卡尔托将军。”
“可是比起跨上马背作战,那家伙更喜欢骑妓女……”话说到一半时,我猛然领悟了亚历山大的暗示。“我现在就去找总指挥。”
“这件事交给我吧。”亚历山大说,“我会让他想起来曾对你们下过出击的命令。”
“好极了,”我转向霍斯,“我们出发吧。”
“霍斯是个关键时刻不爱动脑子的笨蛋,”里昂苦笑道,“我没想到你也是。”
“这世上总需要有些不顾一切,率性而为的笨蛋。”我奔向死神所在的马厩。
“那就让我也变成笨蛋吧。”里昂在我身后低语。
回到营地所用的时间比来时要短,当我在奥柏身边勒住马时,死神已经浑身是汗,几近虚脱了。奥柏正靠在墙上,用一块油布擦拭着军刀。
“立刻集结所有人,十分钟后出发。”我在马上说。
面对这唐突的命令,奥柏显然很迟疑。“所有人都出发?”他用不大确定的语气问道。
我踢马向前。“就是所有人。十分钟后,我不希望有一兵一卒留在营地。”
然而全团还是有大概三分之一的士兵留了下来。有些骑兵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背地里却连马都没有,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为数不足五百的猎骑兵离开营地,前往约定的地点与里昂他们所率的三百多名骠骑兵会合。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退敌,对此我们全都心知肚明,但也许能打开缺口,让小停泊场的守军突出重围。但愿那些家伙不会在关键时刻舍不得他们的火炮。
里昂策马奔到我身边,展开地图。“我知道有一条小道,可以绕到英军后方。”
“只怕到时候拿破仑的尸体都凉了吧?”我扫了眼地图,问道。
“不会。”里昂断言。“从第一声枪响到现在才过了一个小时。那座炮垒很坚固,英军短时间内断难攻下。而且如果我们坚持走大路,一定会遭到阻击的。”
里昂提到的小道非常狭窄,只容单骑通过。地面崎岖多石,布满沟壑。战马稍不注意就会崴断腿。但当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半个小时后,前方的道路便豁然开朗。枪炮声越来越近。
众人登上可以俯瞰战场的山丘。下方的原野上,七千把刺刀在东升的旭日下闪着寒光。英军已将炮垒包围。他们以营为单位排成几十个队列,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着目标推进。
“瞧瞧他们有多少人。”一名军官紧张地说。
“七千。”霍斯回答。
这个可怕的数字动摇了军心。
迪昂骑到我身边。“长官,我们还会有援军的对吗?”
我望向迪昂,他也在直视着我。我看见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后是深深的恐惧。退意在我心中萌发。菲利普为了一己之私将几百名士兵置于危地。而我正打算将更多的士兵葬送在敌人的枪口下,也是为了一己之私……
霍斯重重地朝我背上拍了一巴掌,差点让我摔下马背。“别犹豫了,我们现在已成离弦之箭了。”
binggo。我直起身子,大笑起来,“各位,这是我们的机遇啊。在一千多年前的东方古国。有一名叫张辽的将军,他曾一马当先,率领八百士兵冲击十万敌军,大胜而归,因此一战成名,威震天下。而现在我们也是八百骑兵,英国人只有七千,不及张辽之敌的十分之一。”
我拔出佩剑,汗湿手心。起风了。无垠的风吹起漫天的尘。灰尘迷住了我的眼睛,一线泪水爬下脸颊。
“团长。”迪昂在身边低语。“您在哭?”
“风。”我轻声回道。风萧萧兮易水寒。“法兰西万岁。”我勒马直立,玛丽皇后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众人高声应和,纵马跃下山坡,齐头并进,滚滚马蹄下尘埃飞扬。第一队迎战的英军猝不及防,在瞬息间被打散。我策马在四散奔逃的敌人间飞驰而过,砍倒一名英军少尉,又在一把染血的刺刀上擦过一击。另一个营的英军慌忙整队,想要组成方阵,但里昂带着百余骑兵脱离大队,直插敌人侧翼。经过一阵短兵相接,第二队英军也被驱散。前方不远处,英国人的散兵原本正沉着地缓缓后退,一边射杀逼近的骑兵。但那两队英军不顾一切的奔逃吓倒了他们,于是那些散兵也跟着逃了。英国人的炮兵也纷纷抛弃大炮抱头鼠窜。
骑兵们手握马刀在原野上驰骋,一边欢呼,一边杀戮,沉浸在胜利之中。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我心想,这和全战差不多啊。给我八百骑兵,纵横驰骋,反复冲杀,确实能击败七千敌军。然而战争不比游戏。
远处的炮垒不断开火,不分敌我地狂轰滥炸。更多的英军在晨雾中浮现,我看到三个排列整齐的方阵,无数把刺刀闪闪发亮。这场面让追击的骑兵踌躇。英军指挥官挥着军刀吼出命令,战场上枪声大作。战马哀嘶着倒下一片。骑兵们纷纷后退,重整队形。
“冲,他们顶不住的。”有人喊道,那是霍斯的身高。“冲锋。”
骑兵们潮水般一拥而上,但英国士兵们紧攥着滑膛枪纹丝不动。血腥的白刃战持续了片刻,法国骑兵们再度狼狈地退了下来。顷刻间局势逆转,势如破竹的攻击至此彻底宣告终结。与此同时,被击溃的英军又重整旗鼓,在我们身后集结,阻断退路。
骑兵队列已经散乱,建制相互混杂,人人各自为战。手中的马刀越来越重,身边的士兵也已所剩无几。军官们仍在组织冲锋,一心想要冲出重围。我看到几名骑兵奋不顾身地冲进英军方阵,刺刀立刻自四面八方向他们捅来,人马一齐倒在血泊中。在炮火与尘埃中,法军死伤枕藉。这时我才明白,“八百虎贲冲敌阵,十万吴军皆惊马”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壮举。
一发炮弹在我身边炸开,伴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弹片四散甩落。死神哀嘶着倒下,军刀脱手。整个世界疯狂旋转,我的后背猛地撞在一棵橄榄树上。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还有更不堪忍受的,尸体的味道。我竟开始怀念起军营里的马粪味了。
我缓缓挪动身子,靠着树坐下。军刀斜插在旁边的土地上,已然齐柄而断。呐喊和尖叫在风中萦绕,英军和法军已经犬牙交错地混战在一起,再没有了可供战马驰骋的空间。正前方,一个英国士兵正仰面倒在地上,一道狰狞的红色伤疤在他的喉咙处大张着口。另一名受伤的法军拖着道血痕,痛苦万分地爬向一匹马,最后他筋疲力竭地翻过身子,任凭鲜血染红草地。
我正置身地狱之中,却无法逃离,只能面对这疯狂的世界。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丝质绷带下的伤口再度开裂,左胸传来剧痛,犹如尖刀直贯心脏。甜腻的血自口中不断涌出,我靠回树干,用手背拭去唇边的鲜血,看着朱红的血珠自手指滴落,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白墙庄园的马厩。“这就是死亡。”
奥柏和几名骑兵奔到我面前,衣服和马刀上满是血污。“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已经不可能救出炮垒里的人了。撤退吧!”他注意到了地上的血迹。“你受伤了?”
我们大概也不可能撤离了吧。“去吧。”我的声音因痛苦而沙哑。“突围也好,投降也罢,试着离开这个地狱。”
他们面面相觑。“那您呢?”奥柏问。“您还能骑马吗?”
“滚蛋。”我抓起一把泥土向前扔去。“把我留给命运就行。快走。”
“遵命,团长。”奥柏策马离开,其他人纷纷跟进。他们的身影很快隐没在刺刀的海洋中。
我朝炮垒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缓缓地闭上眼睛。能做的我都做了,甚至不惜将几百人带进坟墓。亚瑟王就是这样,以陈尸遍野的草地为背景,靠在树上安息的吧?
但接着,从战场之外的地方,从我们刚刚猛冲而下的山坡上,响起了如雷般的马蹄声。我睁开眼睛。无数跨着骏马的法国骑兵正朝这边冲来。他们呐喊着杀进拥挤的人群,撕开英军的战线,将前一刻还在大放异彩的几个步兵方阵冲得七零八落。在直通炮垒的大路上,法国士兵漫山遍野地出现,在烟雾与尘埃中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前推进。另一队法军已经迂回到敌军右侧,似乎打算切断英军的退路。
一个小时后,敌人终于崩溃了,败军朝着土伦城退去。战斗结束后,里昂找到了我。我们同乘一马来到拿破仑的炮兵阵地。她也受了点轻伤,额头上缠着染血的亚麻绷带。
“千万别急着来拥抱我,拿破仑。”我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我的伤口特别疼。”
我们来到已经人满为患的伤兵医院,并在那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霍斯。这的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凄厉的惨叫在狭小的建筑内回荡。一个白胡子医生粗鲁地把我们从床边推开。里昂问他霍斯的伤势。
“需要截掉一只胳膊。”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那你最好也截掉他另一只手臂。 ”我冲口而出,“否则他醒来后一定会掐死你。”
“如果他那么做了,霍斯会用牙撕开他的喉咙。”里昂激动地说。
“那我是不是只能一枪毙了他?”老医生吹胡子瞪眼道,接着便把我们撵走了。
另一名医生为我包扎好伤口。经过一间昏暗的小屋时,我看到一名被截断腿的军官躺在床上,伤口被一条褴褛的破布粗率地裹住,地上的断肢血流如注。
我冲出走廊,奔到院子里,在一棵梧桐树下吐了起来。
有人用手轻拍着我的背,“这就是战争,马库斯。”拿破仑柔声说。“你会习惯的。”她顿了顿。“就像我一样。”
“拿破仑。”我轻声唤道。
“嗯?”
“去帮我装一瓶血吧。”
“什么?”她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要干嘛?”
“别问了,那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这里到处都是。”我心烦意乱地回道。
拿破仑在我背上轻拍了最后一下,转身离去。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尽量躲着所有人。迪昂找到我时,天色已经黯淡。橄榄树枝在风中摇曳,叶子沙沙地应和。
“长官,这是作战报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哀。
见鬼去吧。“我受伤了。明天再说。”我不敢去想第七猎骑兵团战死了多少人。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知道这个数字。
“我们伤亡了176人和相同数目的马匹。”迪昂对我的话浑不理会。“但是菲利普参谋长送来了更多的战马,也为我们补充了大量新兵。”
“他可真好心。”我冷笑道。“但是这救不了他,迪昂。我发誓会把他送上军事法庭。”
“长官,是菲利普将军下令派出援军的啊 。”迪昂说。“他还到前线亲自指挥。”
“不是卡尔托?”我难掩惊讶之情。
“不是。”迪昂摇摇头,“还记得那队扭转战局的骑兵吗?菲利普将军当时亲自挥刀冲在最前面,打破了英国人的包围。一个月以来,我们第一次大获全胜。”
我们大获全胜吗?
晚上,卡尔托将军竟然赏脸出席了庆祝宴会。他是身材矮小的胖子,滑稽的大肚子走起路来一步一颠的。卡尔托笑眯眯地夸奖了每一个参战的军官。最后,他走到我面前。
“马库斯少校。”他说话时,恶心的酒气透过满口黄牙直喷到我的脸上。“我听说了你在战斗中的表现,决定送你一份礼物。”
他挥挥汗津津的胖手,一名副官立刻送来一副画。那是一张女性的**素描。
如果他在昨天送给我,我一定会欣然接受。但现在……我恼怒地将那副画扯碎,任千百块黑白相间的纸片在空中旋转飞舞。
我骑上陌生的战马,奔回自己的营地,回到房间,开始向父亲写信。字迹是红色的。
“我以法国士兵的鲜血写就此信。”那封家书如此开头,接着我向父亲讲述了菲利普的公报私仇和卡尔托的无所作为,又把今天的战斗叙述了一遍。“因此,除非立刻换掉这两个废物,否则我们永远也打不下土伦。”信的结尾如是写道。
写完之后,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于是推开那罐已经快要凝固的血,拿出墨水瓶。平整的羊皮纸上还留有四分之一的空白。
我沉思了一会,继续写道:“父亲,今天的战斗结束时,小停泊场北部的原野上死伤满地,不计其数。原本绿意盎然的草地被染成了红色,地上的橄榄树枝浸泡在鲜血中。我最好的朋友几乎丧命,另一位朋友身受重伤,部下们伤亡惨重,心爱的战马被炮弹击毙。我甚至连军刀都没了。可副官却告诉我,我们大获全胜。父亲,为什么这场胜利中满是失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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