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拂，惊涛拍岸。经过漫长的航行后，法军终于看到了埃及的土地。
此行还算平安无事，至少一直让我提心吊胆的英国舰队始终没有出现。
可风暴却在海岸等待着我们。
全体登陆的信号发出后，水手们立刻忙碌起来。率先靠岸的战舰迅速放下小艇，好让首批登陆的士兵小心翼翼地穿过凶险难测的暗流和犬牙交错的暗礁。风势渐长，伟岸的海浪拍打在东方号的船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黎明在即时，风暴仍在继续。东方号放下了小艇，我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跳上去。拉纳、迪昂和其他几名军官与我同乘。小艇摇摇晃晃地破浪前行，船头劈开汹涌的白沫。
海上众声喧嚣，我听见有人在咒骂该死的风暴。这话似乎让风暴听见了。越来越大的飓风在洋面上肆虐，战舰、小艇、运输船乱作一团。
前方不远处，两艘小艇在剧烈起伏的海面上失去控制，打着旋轰然相撞，较小的那艘顿时倾覆。溺水的士兵们厉声尖叫，手臂在波涛中盲目地拍打。附近的几艘小艇不得不停下来营救落水的同伴。
缪拉张嘴说了些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一股海浪猛然升起，打在船上，几乎将小艇整个掀翻。当我浑身湿透地睁开眼睛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未被拍进海里。但刚刚还站在我身边的亚历山大不见了。迪昂立刻跳入水中，将他救了上来。
狂风迎面而来，冲进口鼻，几乎逼得我无法呼吸。这简直是预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飓风，我发觉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假如世界很快就会毁灭，那么我们征服了埃及又有何意义呢？人类自诩为地球的霸主，但本质上和恐龙相差无几，都只是暂时占据在地球表层作威作福的生物罢了。
小艇触到一块暗礁，猛地向左倾斜。我在失去平衡的刹那本能地拽住拉纳的披风，结果和他一起掉进了海里。
漫长的几秒过后，我发现自己独自在冰冷的海水中下沉，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恐惧。海水渗进眼睛，涌入口鼻，串串大小不一的气泡在眼前升起，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有什么东西缠在了我的胸口，似乎是章鱼的触手。我慌忙伸手去摸武器，匕首、手枪，什么都好……不，我在做可怕的梦。
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浑身湿透，正平躺在地上发抖。苏菲娜跪在鹅卵石上，使劲按压着我的肚子。足足呕了半个小时的海水，我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苏菲娜站起身，低头俯视着我。“您该学学游泳的，团长。”
“你是怎么干掉那只章鱼的？”我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章鱼？”这位战地护士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没在水下看到章鱼啊！”我拉着苏菲娜的手缓缓站起身，揉了揉被海水刺痛的眼睛。
一大群士兵正乱哄哄地涉进浅滩，军官们来来往往，喊叫着维持秩序。一艘小艇被风送到了岸上，在泥沙中下陷，里面的官兵都已丧命。至于他们怎么死的，不得而知。
拿破仑快步朝我走来，湿淋淋的皮肤和长发上不住滴着水。她身后跟着参谋长贝尔蒂埃，以及那位曾在意大利对我出言不逊的狄舍将军。
当初狄舍自告奋勇要加入远征军时，我曾怀疑他的目的是在航行时给我一记爱的推搡，让我溺毙在海里。可后来在一次宴会上，他主动和我碰了杯，说自己并不记恨我。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
狄舍此行还带来一名年轻的上校，名叫达武。这名字有些熟悉，我却想不起来在哪看到过。
“你没事吧？”拿破仑焦急地说。“我看到你掉进海里。”
吓死我了，我几乎脱口而出。“没事。”
“登陆的时机不对。”贝尔蒂埃指平静地指出。“应该等到天气好转再登陆的。”
“命运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拿破仑回道。“英国海军随时可能出现。”
我看着拥挤的海滩，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勉强。“马穆鲁克（埃及当时的统治集团）的贝伊和将军们真是些无可救药的蠢才。”
拿破仑蹙起眉毛。“我们还没和敌人交手。”
“可我们的登陆行动简直糟糕透顶。”我对着一马平川的海滩挥手，法兰西的官兵们从我身边蹒跚走过，模样全都狼狈不堪。“如果我是马穆鲁克的将军，必定会在这里预先部署一支军队。不需多，五千名精挑细选的重骑兵即可，这些骑兵只需一次冲锋，便能将踉跄上岸的法军赶回大海，让他们再来一次敦刻尔克大撤退。可我们在登陆过程中竟没遇到任何抵抗，由此可见……”
“由此可见，”拿破仑接过话头。“海水似乎让你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的语气显得很担忧。“护士，麻烦你给他好好检查一下。”
我向拿破仑解释了一番，说我刚刚只是想效仿曹老板鼓舞一下军队的士气。可她充耳不闻，反而更加确信这次溺水影响到了我的神智。
曙光照亮沙滩时，所有的作战部队都艰难地上了岸。贸然登陆造成的伤亡很快被清点出来，共有二十名士兵溺死，长眠于地中海的波涛之下。
稍作整顿后，法军开始顶着狂风朝亚历山大港进发。迄今为止，我们还没遇到任何抵抗。
经过几个小时的艰苦行军，亚历山大城出现在众人眼前。阳光照耀在斑驳的城墙上。此城堪称固若金汤，比起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堡垒都毫不逊色。
“如果强攻，只怕会损失上千人。”我用望远镜观察着城墙上成排的火炮，评估道。
拿破仑不以为然，她迅速将部队一分为三，向亚历山大城发起了进攻。敌人的作战方式令我相当费解。他们没有直接开炮，而是选择躲在城墙后面，朝蜂拥而至的法军丢石头，而拿破仑则以数十门火炮和榴弹炮还以颜色。
拉纳很快率部冲至城下，几十个抓钩随即搭上古老的城墙。法国士兵们在炮火的掩护下沿着绳索攀上城齿，用刺刀驱散了走道上的守军。在几场短暂的肉搏战之后，亚历山大城的抵抗便宣告结束。
法军只损失了二十一人。
我骑上草莓，和拿破仑一起并肩骑进城门，马蹄踏过零星散布的几具尸体。为什么这么简单便拿下了这座城市？我困惑地想，意大利的一座孤城尚且顽抗半月有余啊！
“雪莱写过一首诗。”我不无感怀地说。“我乃奥斯曼提斯，万王之王也，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她转头看着我，蓝眼睛里带着几分怀疑。“我从未听过这句诗啊。”
“好吧，当我没说。”我轻声回道。“奥斯曼提斯若是知道我们如此轻易便攻下了埃及最重要的海港城市，会作何感想呢？”
“死人可不会发表感想，你太多愁善感了。”拿破仑露出微笑，声音十分温和。“埃及曾是一个古老而强大的帝国，虽说它的辉煌早已没落，但由它筑起的文明灯火将世代流传，永不涅灭。”
直到地球毁灭，我心想。两人缓缓通过臭气熏天的街道。广场上站满了投降的土耳其军队。他们眼神呆滞，蓬头垢面。太阳已几乎落下，西方的地平线上只余一道细细的红线，泛着微光，犹如天空的伤口。
明明是早已看惯的落日，早已看惯的风景，但不知为何，竟让我感到些许孤寂。
到了晚上，远征军的高级将领们悉数住进了一座当地富商的豪宅。与其说这是豪宅，倒不如说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蒂拉为我挑了一间装潢华丽的大套房作为卧室，卧室里摆满了精致的木雕家具，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织锦和丝绸，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熠熠生辉，角落里还有一个很大的乳白色浴盆。
用晚餐时，拿破仑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兴致勃勃地同军官们商议下一步行动。她主张立刻穿过沙漠，向开罗进军。讨论期间，我始终保持着沉默，心不在焉地拨弄眼前的食物。
大家陆续离开后，拿破仑皱眉看着我，她的头发垂下额头，遮住一只眼睛。“即便是你，在会议上这么安静也有些不同寻常。”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东西。”似乎跟奥斯曼提斯有关。
“是这样吗？”拿破仑扬起眉毛。“我还以为是今天的登陆让你心有余悸？毕竟你那么怕海。”
“我才没那么容易被吓到。”我恼怒地说。
“好吧。”她莞尔一笑。“说到海，我在两个小时前接到报告，咱们的海军司令病倒了。我打算让维尔纳夫接替他掌管舰队。”
维尔纳夫！我记得这家伙是个优柔寡断的指挥官，就是因为他在加的斯港犹豫不决，才致使拿破仑出征英国的计划付诸东流。当然，这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不行，他绝非合适的人选。”我凛然断言。“我上都比他强。”至少我不会在接到起航命令后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你？你既晕船又怕海啊。”拿破仑忍俊不禁。“你可以指挥小艇，我明天会买艘玩具给你。”
这实在太过分了。我没再和她作口舌之争，推开几乎没动的食物离开了餐厅。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洗澡水已经备好。我泡进盛满热水的浴缸，在蒸腾的水汽中闭上眼睛，感到发自内心的惬意……直到听到了“啪嗒”一声轻响。
我睁开眼睛，狐疑地盯着在热水中慢慢晕开的暗红色液体，有些不安。见鬼，这玩意是血，在昏暗的烛光下看起来仿佛是黑色的。
更多的血自天花板上滴落，其中一滴掉在我的脸颊上，温热而粘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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