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这件“礼物”让我害怕。
“就是她，名字叫海娜。”艾里咧嘴笑道。“她是个漂亮的奴隶女孩。对吧？”
的确如此！海娜大概十六七岁，苗条而挺拔，有着健康的咖啡色皮肤。齐耳长的蓝色头发映衬着迷人的脸，以及一双冰冷空洞的黑眸。
走进书房前，这女孩显然仔细打扮了一番。她似乎对黑色.情有独钟，穿着黑色软底拖鞋和同样颜色的轻盈丝衣，长裙的下摆点缀着无数颗黑珍珠。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孩。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凝视，那双黑色的眼睛抬了起来，目光如冰针般扎在我身上。
“过来，孩子。”艾里和蔼地向她招手。
海娜面无表情地走过房间，步伐如猫一般庄严优雅。除了衣裙发出的婆娑声外，她走动时悄无声息，仿佛黑暗游移。
“她很有魅力，对吧？”艾里笑道。“半年前，我在沙漠里捡到的她。当时她几乎就要渴死，我让仆人把她抬进我的马车，喂给她清水和蜂蜜。旅程的最后，我们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水和食物消耗殆尽。”
“我本以为死定了，但最后，我们看到了一片湖泊，然而走到近前时，才发现湖边等着一群手握弯刀的匪徒。他们朝我们冲过来，砍倒跑在最前面的索拉尔和哈博。剩下的仆人们惊慌失措，有的跪下求饶，有的奔回沙漠。我慌忙跳上一匹渴得半死不活的马，但一个仆人跑过来把我拽倒，自己跨上马背，夺路而逃。就在这时，海娜救了我，她扭断第一个冲上来的歹徒的胳膊，夺过武器，之后又砍伤了二十几个人。”
“砍伤二十几个人？”看着眼前的女孩，我非常怀疑她能“砍伤二十几个人”。“这听起来像是你编出来糊弄我的故事。”
“这是真的。”艾里喊道，他转向女孩。“海娜，告诉他这是真的。”
女孩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好吧。”我歪歪头。“就算这是真的。可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却把她随便送人，就好像……”
脚下的地面突然微微颤抖起来，艾里想要说些什么，但我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噤声，接着在一片寂静中凝神静听。的确有微弱而沉闷的炮声自远处隆隆滚来。
我立刻奔出房间，不再理会艾里和他的“礼物”。此刻天色已近黄昏，斜阳之下的庭院处处可见长长的影子。
迪昂跑到我面前。“您听到了炮声了吗？”他急切地问。
我点点头。“马穆鲁克比我想象得还蠢，居然千里迢迢穿过沙漠来打我们。”
“不对。”迪昂的声音显得十分惊恐。“炮声是从海上传来的。”
我楞了一下，随即翻身上马，冲出艾里的豪宅，朝法国舰队停泊的海湾疾驰而去。士兵们鱼贯跟进。
炮声越来越近，渐渐盖过了马蹄声。夕阳很快沉没，众人在苍白的月光下飞奔。咸涩的海风迎面吹来，滑过耳际。我们马不停蹄地走了两个小时，来到一处陡峭的悬崖旁，海面上的战斗跃入眼帘。
英国海军发现了法国远征军的舰队，双方数十艘战舰正在翻腾的大海上酣战。不出所料，拿破仑早已赶到了这里，身边围着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
新月如钩，高挂在漆黑的天幕，注视着这场惨烈的拼杀。透过夜色，人们只能隐约看到海上的战斗。影影绰绰的战船在水面上移动。炮弹犹如无数橘黄色的飞鸟，在风雨欲来的夜空中展翅翱翔。
拿破仑策马奔到我身边，脸色在月光下显出前所未有的苍白。“我们只能干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她声音沙哑地说。“我讨厌这感觉。”
震耳欲聋的炮声渐渐模糊，融汇成一片绵长不绝，无休无止的轰鸣。一颗炮弹穿过黑暗，落在崖壁上，激起无数碎石。
“我们的舰队未必会输。”我用不大确定的语气说道。无人应和。
人们伫立在悬崖边，听着风声和火炮的低吼。战舰与战舰在暮色中犬牙交错，远远望去难分敌我。燃烧弹自暗夜中来来往往，散发着地狱火般的诡异绿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突然间，海面上响起一声骇人的轰鸣，顿时盖过了所有声音，回荡着充斥整个世界。
某艘巨型战舰爆炸了！
一片耀眼的巨大火团冲天而起，直上云霄。它是如此光亮夺目，几乎让太阳都相形见绌。火团周围的几艘战舰同样烈焰熊熊。
天空和大海映照着炽热的火光，深浅不一的橙黄光晕盖住云层和水面。一时间，整个世界鸦雀无声。这恐怖的场面震慑了所有人，双方的幸存战舰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火。
我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强光和席卷沙滩的热浪。拿破仑就在我身边。她将一只手放在胸口，嘴唇微启，眼神空洞。晶莹的泪水滚过她的双颊，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东方号。”一阵不详的沉默之后，拿破仑低声说。
“你看到它了？”我问。
“刚刚爆炸的那艘船，是东方号。”她回道。其他军官立马在她身边，周围是一片黑暗。
夹杂着无数火星的黑色烟云在苍光下渐渐散去，大炮再次开始怒吼，比起爆炸前却显得零星而微弱。
曙光照亮沙滩和大海时，隆隆的炮声终于沉默了下来。英国人的米字旗在阿布吉尔湾的上空高高飞扬。肿胀的浮尸在燃烧的战舰周围飘来飘去。目之所及的海面成了通红一片，在旭日照耀下泛着血光。船只爆炸的碎末纷飞于硝烟弥漫的空气之中。
拿破仑率先调转马头，径自离开了沙滩，对其他人视而不见。我立刻策马跟上，和她并辔而行。其余军官跟在两人后面，大声谈论着刚刚在海上发生的惨剧，绝望之情溢于言表。
“帮帮我，拿破仑。”我急促地低语，声音微微发颤。“我梦见咱们的舰队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了，快把我叫醒。”
“你没在做梦，马库斯。”她平静地说。“我们返回法国的希望已经彻底消失，而且再不可能同本土取得联系。 在我们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和几十倍于我们的敌人。由于补给匮乏和不断发生的流血事件，军中现在人心惶惶，谁也不愿继续在埃及待下去。但往其他方面想，也许这些都是上帝给我安排的考验，也许我命中注定留在埃及，改变东方的面貌。对了，恭喜你。你很长时间内都不用再登上甲板，面对大海了。”
我不禁苦笑。“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大感振奋呢。下一步怎么办？”
“穿过沙漠，进攻开罗。”
听到“沙漠”两个字，我的喉咙不由得一阵干涩，但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沙漠很美。”我抬起眼睛，扫视死寂阴沉的原野。
拿破仑蹙起眉毛。“你没事吧？”
“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的某个地方藏着一口井。”
“那口井的名字叫希望。”她露出微笑。“很不错的隐喻。”
隐喻，我暗忖，那只是《小王子》里的一句话而已。不过看着拿破仑赞许的样子，我决定还是不点破的好。
这时，雨开始落下，越来越大。
回到亚历山大城后，我匆匆洗了个澡，在房间里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乱梦连连。黄昏时分，迪昂通知我去开会。
屋外是一片令人沮丧的景象。倾盆大雨犹如黑色的帷幕般覆盖天地。闪电在漆黑的夜空中轰鸣。雷声阵阵，越来越响。这是为法国远征军敲响的丧钟吗？
迪昂陪着我来到总司令的办公室。期间两人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我正要推开门时，他才打破沉默。
“我们的舰队没了，团……将军。”他的语气里充满绝望。“我们还能回家吗？”
我转头看向他。“你在害怕？”
迪昂犹豫几秒，点点头。“士兵们都在害怕。就好像大家全变成了土伦港的您，都在讲着各种阴郁的联想。”
我伸手捏住迪昂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在军校时，菲利普老师曾说一旦战事再起，我们便会像冬天的苍蝇一样四脚朝天地死翘翘。”我松开手，逼自己露出微笑。“可现在，从土伦到意大利，苍蝇拍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们这些苍蝇却还在活蹦乱跳。相信我，迪昂，这次我们同样能化险为夷。”
迪昂看着我，试图挤出一丝安心的微笑，却失败了。
我推门走进拿破仑的办公室，只有寥寥几人等在这里。壁炉里火焰熊熊。狄舍将军在窗边小口啜饮着一杯红茶，拿破仑和贝尔蒂埃站在会议桌边低声交谈。他们身旁的内伊正漫不经心地抛着一把匕首。
我正要开口说话，门却突然再度打开，重重地拍在我身上。
一名有些眼熟的年轻上校走进来，湿漉漉的黑发和衣服不断淌着水。他身材不高，但十分匀称。“抱歉，马库斯将军。你站在门边干嘛？”对方抬头看着我，脸上满是雨水，在烛光下显得朦胧不清。
我过了几秒才认出来人。“达武，下次进来前记得敲门。”
他耸耸肩。“听说你昨晚目睹了阿布吉尔湾的海战。”达武的语气变得严肃。“一定很惨烈吧？即使远在亚历山大城，也能听见可怕的爆炸声。”
“当然惨烈！”作答的是拿破仑。“东方号爆炸，包括布吕埃斯将军在内的全舰官兵阵亡。除此之外，另有九艘战舰被俘或沉没。”她握手成拳，蓝绿色的眼睛里烛光闪烁。“一共1700人战死，我不会让他们死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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