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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
  • 亚莉希德
  • 2019-07-31 09:54:37
#4

她在俄罗斯的前两年,是和艾米一起在大使馆的三楼度过的,对外安全局之类的玩意。那群家伙给她们选的地方大概是某个经过美化装饰后的储藏室,到了第二年时,她还能闻到那种储藏室特有的发霉气息,向后靠在椅背上时听见下水管的轰鸣,但那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潮湿,能让她在早晨回到办公室时发觉桌上有了水渍,还能迫使她把文件都放在密封塑料袋中,以免那些东西在第二天早晨时变成纸浆和油墨的混合物。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艾米——应该更适合荒原。那家伙给她定下了一整套采样的准则,花掉了自己一整年的工资,在那间储藏室里弄出了一个私人的样本分析室。她待在自己的隔间里,盯着发白的电脑屏幕,尝试着找出一种能被理解的方式来描述那些东西时,那家伙就在自己的分析室里晃荡,尝试着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这些事情。这种情况导致了另一种结果——两份报告,她尝试着站在人类的角度上去解释那些东西,用上某些棱模两可的词语,才得以掩饰其中的不安,而艾米——会给出一堆结论,一堆概定的结论,准确得没法质疑。那家伙对那些东西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好奇,她却只想敬而远之。

那大概也是她去荒原上的理由。她缺乏面对那些事情的勇气,那些由瘾君子画出的图案,在拉开烤炉时看见被烤焦的婴儿尸体,还有那些献祭——哪里都是,从山顶别墅的阁楼到贫民窑中最阴暗的房间,她能闻到某种味道,奥斯维辛的灰烬味,掺杂着铝粉,那味道能让她想起地狱,在离开后的好几个月后还纠缠着她,但问题在于——逃离并不能解决问题,就像现在,她看着艾米的鼻子时,意识到自己又闻到了那种气味,来自面前的咖啡,她不知道。

“幽灵鸟,”她说,发觉那词语早已生疏,停留在舌头上时带来了某种不自然的感觉,像是含了口墙灰,有种干涩的苦味,“老久不见。”

从另一本书里所取出的代号,她看着那家伙时,意识到了那两人的相似之处,“要回来发霉了?”那家伙说,用着某种平淡的语气,在其中掺杂着某种形式的调侃,那种行政人员特有的藐视,她那么觉得,那种藐视也在她身上有过。

“有点事情,”她说,顿了一下,尝试着缓解口中的干涩感,“得要你帮下忙。”

那听起来可不是个合理的要求,她从外交安全局离开已久,还和俄罗斯人有着某种不明不白的关系,那家伙看着她,“怎么了,”那家伙问。

“俄罗斯人正在讯问我。”她说,努力尝试着把这件事掩盖成不值得大惊小怪的那种,“但那群人......实质上是想和我交换一些东西,情报之类的,我得有办法来验证他们所述的真实性,以及......拿来和他们交换。”

她还在三楼的小房间里做着情报分析员的工作时,就做过这种事情了,那时候对面的是个年轻人,没什么理智的那种,依靠着荷尔蒙行事,坐在她对面时还因为墙上的鹰徽而手脚颤抖。她低下头,看着那份打着双头鹰钢印的文件时,意识到那工作将会寄生在她的整个生命周期里,“哪帮人,”艾米冒出一句,“军队里的人?”

“对外情报局。”她说,“就是主持派出勘察队的那些人。”

那更像是某种奇怪的错位,她还在内华达的时候,接触过另一群做相同工作的人,戴着州立刑事调查部的臂章,还在外套上写着Police,开车穿过那篇荒漠时有了种难以描述的紧张感。这种事情应该让CIA来干的,至少也是FBI,而不是她们——一群条子和外交安全局的文职人员,应该有个南境局之类的东西,她是这么想的,但当她抬起头来时,意识到局面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那家伙啜着杯沿,一言不发,“怎么了。”她问,尝试着打破沉默。

“没什么,”那家伙说,“我应该......能给你一点东西......"

这地方没什么变化,她们穿过大厅时,看见头上悬挂着的鹰徽,有人从她身边跑过,对着电话的另一头大吼时用着一种她熟悉的语言。她缺乏一种国家认同感,但这地方能给她提供某种难以描述的安全感,直到她们上到三楼,穿过一道她不熟悉的安保门,这种感觉才稍有退去,有人给楼道涂上了某种蓝色,还有种腐烂蜂蜜的味道,大概是清洁剂什么的,但是她从没闻过,“重新装修过了?”她问。

“据说这样能减少雇员因为心理压力而离职的几率。"那家伙回答。

那办公室也没什么变化,那种潮湿味还在,她能在自己的桌子上看见几张已经被潮湿侵毁的纸张,但那桌子现在属于别人,“你有新人了?”她说,在桌子前坐下来,发觉有人调过了椅子,桌子上的盆栽在潮湿中有了腐烂的迹象,她不会养那种东西。

“格雷,”艾米回答,“从内华达调回来的家伙。”她愣了一下,似乎她自己说的东西就能给她自己某种惊吓。

“刑事调查部的?”

“或许吧,我去给你拿东西。”

那段时间被她用来打量四周,无论那群家伙这粉饰,这地方的确处在某种坍塌中,她能看见墙纸下的霉迹,就像躯体上的感染,从内里开始的崩塌,以及某种——没法理解的东西,大概能被称为人文系统的异变,难以描述,但的确存在,那东西是所有人的感染症,能在莫名的恐惧和语法逻辑错误中得以一窥,“为什么他们突然从内华达撤人?”她问,看着盆栽叶片上的锈迹,那感染也影响到了世界的其他部分,她想。

“你对内华达的印象是什么样的?”

“小型的荒原,比那还糟糕点。“

“那就是问题所在,”那家伙说着,尝试着踩着某层的隔板,去够到最上层的文件,“要是我告诉你内华达已经不存在了呢?”

“我不明白。”她说,尝试着去理解那其中的含义,“你又没法把内华达从地图上抹去。”

“但没人会从那里经过了。”

她看着那家伙,看着她抱着那堆文件从书架上跳下,把那堆东西放在她面前时,发觉有人在那上面盖上了“TOP Secret”的字样,“你确定要我把这堆东西给俄罗斯人看?”她说。

“我是在违反章程,但,”那家伙说着,一边从她身边绕过,从她视野中淡出去,在她背后的某张桌子上翻找,“但你是这件事中的一员,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情。”

“我没有在内华达工作过。”她说,但那是谎言,她去过内华达,就是她看见午夜公路上的自行车骑士那次,但没什么特殊的,只是一次临时的抽调巡逻,在39号公路上看着荒漠中的边界,那边界似乎只存在于概念之中,缺乏某种标识......“门”之类的.

“但文件上有你的名字,”艾米说着,再次出现在她视野中时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匣子,她知道那种东西,录音机之类的玩意,还能评估你说话时的态度,在你说出谎言时发出红光,她没见过那东西亮过,可能只是个恐吓手段什么的,“还给你画了一个圈,写个该死的‘重要’。”

“如果我是什么‘重要人物’,那群人就不会放任我去荒原上了。”

她听见那家伙叹了口气,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来时有了种无力感,“我最近的日子不好过,”艾米说,“混进这些事情的人有点多,而且还有人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那家伙要是人类的话,她就能从那张脸上看出点彻夜辗转的痕迹来,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她在床边的狭小夹缝中彻夜辗转时给艾米打了电话,那电话又引起了另一个人的失眠,“有人?”她问。

“看来那群家伙没和你说进近区的事情,我们先不谈这个,看文件吧。”

她把注意力移到了那上面,那堆东西看起来挺有分量,她拿起最上面的那本时,发觉那东西是新印出来的,纸张上的油墨还潮着,用来包裹的牛皮纸还保持着韧性,有种干燥纤维的味道,那东西迟早会在潮湿下消磨殆尽。她手头的这本上印着对外安全局和国务院的标志,“所以就是这东西?”她问,在剩下的几本上看见了州立刑事调查部的标志。

“先看吧。”艾米说。

她那样做了,陈腔滥调的保密协议,在那之后是一个人的档案,像是从档案袋里抽出来的那种,能印着某人的头像,还能把你一辈子的破事都写在上面,“杰森·莱恩。”她念出那个名字,“这家伙怎么了?”、

“第二批官方勘察队,你知道他们的结果的。”

“没人回来。”她回答,翻到下一页,那页上的东西大概来自某种俯瞰摄影,荒漠中的黑色色块,大概是城镇之类的东西,但这东西有点不同,她看过其他类似的照片,由军用侦察机拍下来的东西,那种照片通常能看清地面上的阴影,但这张却模糊得出奇,她没法把建筑轮廓和阴影分开,那东西让她有了某种焦虑,难以理解,“十六个轮值队伍也没有回报任何关于勘察队的事情,”她说。

“那个男人,”她看着艾米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又放下,于是开始猜疑那个被放弃的手势,“是第二批勘察队的一员,本来应该是俄罗斯人在荒野上找到他的尸体的,但——那家伙出现在了内华达的管制区内,被刑事调查部的人找到时还没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她从文档上抬起头来,盯着艾米,尝试着从那家伙脸上看出某种用意来,但没能成功。这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另外一场讯问,只是没在那种小房间里进行,“你在暗示我什么吗?”她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能激怒人的那种,“我可没把那人送到那里去,俄罗斯人也没法。”

“你是没办法,任何人都没办法,”艾米说,重心向前,靠在桌面上,看着她,“但你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Light.她听见洛丝特说。

她那样做了。从挎包的绑带中抽出焰火,将另一头抵在粗糙墙壁上摩擦,看着它在黑暗中被点燃。这东西她不常用,但总是带着,就像她的枪,但眼下,她看着另一端的红色焰火,意识到这东西没法给她带来安全感——至少在这种地方不能。

整个冬天,她们都没能上到荒野上去,暴风雪在高加索山脉以北肆虐,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时,能听到烈风撕扯头顶房屋时所发出的吱呀声,那东西迟早有天会垮掉。这种情况直到次年三月才有所改变,补给也是那时候来的。她们打开集装箱上的扣锁,掀开盖子时,意识到有人在那堆东西上放了张纸条,写着数字,大概是坐标之类的东西,那东西把她们引向了山脉下的森林,在其中穿越时看见某种植物的果实,像是洋葱之类的东西,却在爆裂时放出孢子,还在尽头翻越腐朽的铁丝网,越过沼泽后看见斑驳的白色建筑,她看着那东西,觉得那玩意有种难以描述的不真实感。

“给我。”洛丝特说。

她照做了,把焰火递给洛丝特。那东西的燃烧时间有限,那家伙将其举起时,焰火的光亮已有所减弱,但仍能让她们认清当下的处境——发觉自己站在一处平台上,面对着向下延伸的黑暗,地板和建筑外墙有着同样的质地,在她脚下有种干燥的发涩感,还有通往黑暗中的楼梯,沿着墙向下延伸,像是墙体内突出的筋脉,“塔。”她听见自己说。

记忆在这种地方不大可靠,但仍有其意义。她在荒废的海岸线上看到过灯塔,穿过门廊时看见天花板上长了霉菌,但那是她们现在所站的地方,这座塔是颠倒的,向下生长,缺乏逻辑。她站在平台边缘,俯视着其中的黑暗时,觉得那东西在向内坍塌,像是黑暗中的流沙。“你说什么?”她听见洛丝特问。

“塔。”她重复了一次,听见某人推开手电开关时所发出的咔哒声,“我们非得下去?”

“说不定你能在下面发现一行字,”那家伙说,在语气中掺杂着某种可笑的成分,“还能发现地板上有了粘液。”

但那不是个好笑的玩笑,她知道这东西的出处,还尝试着去避免与之相同的结局,但地板上没有粘液,她将手电光圈挪到墙上时,发现那里只有干燥的骨粉,空气中倒有种酸橙味,但那味道随处可见。她怀疑这建筑的实际作用,却尝试告诉自己,这东西只是某种地下掩体。“他们应该装个栏杆的”她听见洛丝特抱怨。

这种情况的确会引起恐慌,你得在踏下阶梯时交换身体的重心,但那种事情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说回来,这栋建筑的最初的设计者可能没必要用那种东西——或许吧,但那是种危险的想法,她尝试着将其扼制,却让自己呼吸不畅。

“我讨厌这种东西,”她说,“能让你觉得自己是个盗墓的。”但那是谁的墓地?

但自那之后,便不再有新鲜的体验。酸橙味越发浓厚,她就着手电筒的光向下望去时,能看见塔底地板上生长的苔藓,还有些散落的阴影,可能是剥落的墙壁什么的,那东西有着和墙壁类似的质地,但这种想法在靠近塔底时被驱逐了。她在更接近塔底的地方失手落了手电,那东西落在塔底的地面上时,将一块碎屑照出了头骨的轮廓,人类的头骨。

那东西风干了有些年头,她捡起手电,看着那块头骨时,意识到那东西在潮湿的侵蚀下已变得柔软,而在她面前,在手电光圈能够到的范围内,她能看见被某人抛弃下的遗体,躺在由苔藓构成的棺椁中,覆盖着某种织物,那东西仍未腐烂,“操。”她听见洛丝特爆出一串咒骂,是荒原上的调查员会说的那种。

“怎么了?”她问,在转过身去时踢到了什么东西。

“踩扁了个头骨,妈的,“那家伙说,她听见了鞋底摩擦地面所发出的尖锐声音,“去点个灯,快点。”

她照做了,还尝试着去怀疑自己的言听计从。但那东西至少能让她看清塔底的全貌,这地方的确是个墓穴,但埋葬于此的人并非出于自愿。有人抽出了武器,尝试着对自己的恐惧扣下扳机,以求获得某种安慰,但那没什么用,那东西被洛丝特从菌毯间捡起来时,早已趋于瓦解,“另一群...走私者,”她听见那家伙说,却在语气中掺杂了不确定的成分,“这东西都成一整块了。”

或许吧,但这东西能让她想起殉葬之类的事情,没人会在荒原上靠近这种东西,除非目的就是如此,但这地方大概没法挑起某些人的兴趣,“为什么他们会来这里。”她说,从楼梯上架好的灯具旁站起来,尝试着驱赶这种言听计从,“这地方没什么好研究的。”也没法研究出什么。

“鬼知道,大概只是能让他们觉得奇怪而已,”洛丝特说,“你来拍照,我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

长久以来,她都尝试着不让自己对这种事产生太大兴趣,把那当作某种无趣的的工作,按照既定的流程按部就班。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做法能压制下她的好奇心,能让她在事后忘记那些东西,还能阻止她去发掘这其后的原因,但现在,她看着相机取景框中的菌毯,意识到这种压抑失了效。她的恐吓者拟造了她的不安,却只是引起了她的怀疑,那拟造的手法极其低劣,“你怎么知道‘颠倒塔’的,”她说,尝试着脱开话题。

“怎么说呢,那是还在训练时候的事情,”洛丝特说,那家伙正跨过菌毯下的一处凸起,可能是另一具尸体,她不知道,“有人说那本小说的题材和我们要面对的工作有类似之处,我就设法搞到了一套。”

“然后发现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她说,从台阶上跳下,却险些在菌毯上摔倒,“妈的。”那东西踩上去有种流体的质感,像是泥浆之类的东西,还有孢子——她跳下去时激起了菌毯中的孢子。那东西在空气中飞舞时带着种绿金色的质感,像是雾化的金属。

“你最好还是给这些东西取个样。”她听见洛丝特说,那家伙在旁边捂住口鼻,但也只是敷衍了事。这东西不会给她们带来什么困扰,但处理过滤器的家伙可能得戴上面具之类的东西。她在菌毯上蹲下来,从挎包中翻拣拣出密封袋时,意识到那可能不是什么好主意,“这种东西的生存性很强,”她说,尝试着用求生刀的钝头撬下一块菌毯下的基底,“那帮人说不好会把自己的实验室也变成这样。”

“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无关,弄吧。”

很难,这东西和她在墙角见过的那些东西不同,那玩意通常没有太强的附着力,她有清理过这种东西,通常只需要磨掉一点求生刀上的防锈漆,但眼下,她尝试着将刀头**菌毯下的基地,却意识到那下面有根状的附着物——苔藓或者真菌都没有这玩意。那基底像是某种泥土质的东西,她将那玩意在手指上捻碎时,发觉那东西有着某种油腻感。这地方是缺乏逻辑,但还没到这种地步,足以让她丢掉理智,还能逼着她逃离,“看这个,”她听见洛丝特说。

那大概是臂章之类的东西,“肩章,”她说,把装着菌毯样本的自封袋扔进挎袋,“怎么了。”

“至少能说明你面前的这堆尸体有军队背景。”那家伙说,“我没在哪支走私队的东西里看到过这玩意。”

那是你孤陋寡闻,还顽固不化。她是这样想的,但这指控没什么依据,那家伙仍然在菌毯中徘徊,尝试着在腐烂的造物下搜索尸体留下的残骸。她对那没什么兴趣,转身面对着墙壁时尝试着去揣测那东西的材质——很怪,在灯光下,那东西有种难以形容的光泽感,她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但那是具经过磨洗的骨架。“这下面有什么。”她听见洛丝特问。

“泥土,”还有一堆残骸,身下压着的包里还装着某种难以描述的东西,“应该直接把这地方烧了的。”

“不,”那家伙说,一边从菌毯中站起来,拍掉膝盖上沾上的孢子,“我们得把这地方清理出来。”

那绝对不是什么好想法。她盯着那家伙,尝试着从那张脸上找出点疯狂的痕迹,用以为自己的逃离佐证,但没能找到。那家伙看着她时,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平静,那平静几乎要把她吓到,“你认真的?”她问。

“认真的,”那家伙回答,“如果这下面的那群人有军方背景的话,我们就得去质问某些人了。”

或许吧,但她有挺长时间没做那种事了,质问之类的事情,在某个不当时间闯进某人的办公室,将一叠打印纸扔到桌子上时在桌前坐下来,等待着某人在慌乱中的掩饰,那东西看起来有点荒唐歌剧的意味。那种事情能让她暂时有了明确的目标,但没什么意义——这是她在两年之后才意识到的,等到一切都没法回溯的时候。

“我们到了。”她听见洛丝特说。

这是第二天。她再次穿过林间小径时,发觉灌木丛下的果实业已枯萎,但空气中没有粉尘味,沼泽仍然泥泞,她在穿过那东西时,得花费上点精力才能保持平衡。“将有用的东西同杂物分离。”那大概就是那工作的本质,但眼下,这东西能给她带来某种焦虑。她尝试着用机器的方式思考,用以抵挡那焦虑,却只是在踏下台阶时让其变得更为严重,“你知道怎么弄吧。”洛丝特问。

当然。她想,但那知识来自警察学校的课本,从那种东西中,她能学到如何在合适的地方用工具断开躯体,从泥土中取出时让那东西保持完整,如何用毛刷刷去其上的浮土,最后是如何克制恶心。但当她在菌毯上的鼓包前跪下来,从挎包中取出工具时,还没能知道应该怎么对付这东西。

最后还是做了。籍由尸体肋骨上的孔隙划开的开口,那东西就像是裹尸布一样的东西。她将那玩意从骨架上撕扯下来时,意识到那东西的滋长可能有别的方式,主动猎食的植物,她在某些危言耸听的报告中看到过这种描述,但那东西缺乏确凿的证据,就像眼下,她把求生刀**菌毯下的基底时,没能听见什么咆哮。这地方的确被某种安静所笼罩,能给与赋予一层危险的含义,还能让她有了种意识与躯体分离的感觉。她看着那双手,看着它伸入划开的开口内,在拇指上折断一根肋骨,带着覆盖于上的菌毯将其撕扯下时,意识到掩盖于其下的东西让她发出了声咒骂,“怎么了。”洛丝特问。

那东西是荒原的造物,某种类似蝌蚪的杂虫,生存在早已腐烂的胸腔中。她没看过类似的东西,用手捻起其中的某个个体时,却发现那东西在光亮下逐渐溶解,留下的黑色液迹有种甜腻的腥味。她尝试着在掌心上揉搓手指,试图去除那种甜腻味,但只是徒劳。

很怪,那东西确实是某种生物,液迹上的油滞感和甜腻味来自业已腐烂的有机物。洛丝特在她对面跪下来,看着她揉搓手指时,还没能明白眼下的情况,“怎么了。”那家伙再次问道。

“你自己看吧。”她说,“在那东西下面。”

那家伙那样做了,掀开菌毯,看见掩盖于其下的杂虫,“蛆,”她听见洛丝特说,“黑色的很少,但是是存在的。”那是事实还是某种自我安慰?

“你捡一个看看。”

和她一样,那东西在洛丝特手里溶解时,她听见那家伙发出了声咒骂,只是反应更剧烈——那家伙向后跌坐在菌毯上时,尝试着甩掉手上的黑色粘液,但没能成功,那东西粘在了她的衬衣领口上,“只是某种有机质腐烂物而已。”她说,意识到这次是她平静得可怕。

“你之前有见过类似的东西?”她听见那家伙问,语气几乎是指责了,但那问题不应该扔给她,她是应该对着文本的那种人。“没有,”她回答,“但我得把这地方烧了。”

“那东西是让你得了淋病还是得了梅毒?”仍然是调查员惯用的粗口,但这次是给她的,她没回答,看着那家伙从菌毯上坐起,那玩意就像陈旧掉色的破地毯,孢子在那家伙身上染了层绿金色,“我说了,这事事关——”

“你是怎么想的?”她说,尝试着从菌毯上站起来,那举动掀开了尸体上的那部分,她意识到那件事时,腐烂的肋骨间只剩下了黑色的腥味粘液,“你确定这东西在外面有它的同类?还是说这东西在外面不会成了祸害?你连这该死的苔藓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还敢把这玩意带出去?”

对于生物学家的冒犯,大概吧,那头衔能让她想起另外两个人。但对她而言,眼下的状况就是这样,洛丝特盯着她时,带着某种被冒犯后滋生的怒火,她尝试着用某种毋庸置疑的平静去回应那种怒火,“你得承认你没想到这点。”她说。

“你烧了这地方也改变不了什么。”洛丝特说,“这东西说不定到处都是,这建筑说不定不止一个,类似的生物群系说不定也不止一个。”

“Well,至少我不会尝试着把这东西带进人类世界去,”她说,“我不觉得在七零酒精下还有什么东西能存活,就算是那块菌毯样本也不会。”

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在菌毯上洒上提炼后的汽油,那东西是为烧毁某些东西而制造的,还有成罐的红磷粉末,掺杂着铝灰。她站在入口的平台上,看着塔底的焰火时,觉得那像是某种直通地狱的通道,“走吧,”她听见洛丝特说,那家伙嗓音里有种难以咽下的干燥感,“这没什么好看的。”

“你刚才还恋恋不舍的。”

“事已至此,你还希望能有所挽回?”

不,如果有哪个疯子想烧掉荒原的话,她也会支持那家伙的。但眼下,她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时,意识到彼此之间都拒绝交谈,那种沉默加剧了跋涉时的疼痛,还能让她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那东西让地面有了种颤抖,像是潮湿洞穴中呼出的风声。

那是某种自称,在她认识艾米之前,那家伙就已经用着这个绰号了。但巧合在于,她看过那本书,知道另一个拥有这个名字的人,那家伙在沼泽里遭遇了呜咽的怪物,惊讶于淤泥中的皮蜕,但她不一样,那东西在林间小径上朝她冲过来时,她开了枪,在被压倒时用手指卡住那东西的下颚,用求生刀的钝头划破了那东西的上颚动脉。她在这种事上撒了谎,将那件事和私人承包商的运输事故混为一谈,连艾米都没能从中看出什么。

洛丝特——那家伙认为那是种进化,那玩意的躯体能耐住荒原上坍塌雨的腐蚀,皮肤表层被骨质所覆盖,能让它抗住.308钢芯弹的轰击。可能吧,她蹲下来,看着那东西的头部时,意识到那东西原本是人类的头骨,鼻梁上的过度增长的软骨构成了吻部,而人类的牙齿隐藏在野兽的獠牙之下,过度异变的头骨挤压了大脑的体积,与此而来的是高级思维能力的丧失。那东西能让其他人陷入恐惧,却只能让她更加相信自己对于“恐吓者”的推测,那种感觉一直困扰着她,她坐在艾米的桌子前,看着扔在桌上的罗盘时,仍然觉得这是某人不怀好意的安排——让她把某些难以理喻的东西带回人类世界,把恐慌变成某种瘟疫,那瘟疫能让人发了疯,还能把人变成怪物,就像她在荒原上看到的那种。

她盯着桌面,尝试着去想象那家伙要面对的恐怖。这工作并不比在荒野上巡游要好上多少,那家伙得待在这种小房间里,忍受着潮湿,盯着纸张上油墨由文字拼凑起的恐怖。那东西让她去了荒原上,但没能撼动艾米,那家伙坐在她对面,尝试着摆出讯问者的姿态时,她注意到了那家伙掌心中的伤痕。她还在这里时,得靠疼痛才能逃离那种恐惧,给予自己一些喘息的时间,那家伙也没能好到哪里去——至少眼下如此,那伤痕是指甲留下的,缺乏完好愈合的机会,在长年累月的损伤中成了暗色,长久以来,这家伙靠着这种方式,才能支撑起那个名字,她看着那家伙时,觉得那只是个过于疲惫的躯体,意识躲藏在躯体所制造的阴影下,朝她暗示着自己的不安。

但她没法做拯救者。在荒原上的最后几个月耗尽了她的毅力,她得和那些奇怪的念头搏斗,让某种发光的空白占据大多数的思绪,那样才得以在握着枪时不至于让注意力溃散。在她们能仓皇逃离之前,那东西已经变成了某种癔症,至今仍挥之不去,“我不能——”她意识到自己说。

“不能什么?”

那把她从自己的“发光的空白”中拉了回来,让她再次闻到浓郁的潮湿味,意识到这间储物间的存在。外面下了雨,她转过身去,看着艾米时,意识到那家伙刚从雨中回来,雨伞没能拯救她手里的纸袋,那家伙得将其揉做一团,才能保证其不在潮湿的侵扰下崩溃,“你干什么去了?”她问。

“买晚餐去了,”她说,“我说过的。”

或许吧,她大概忘了这事。那些想法又回来了,占据她的思路,让她陷入焦虑,“速热汉堡,”她听见那家伙说,“俄罗斯风味,在肉饼里加伏特加的那种。”你最好还是给我一瓶伏特加吧。她想,“你那之后就一个人工作了?”她问,尝试着让这句话显得有些内疚。

“格雷,格雷会帮我,但那家伙对这事不怎么擅长,”那家伙说,在她的桌子旁坐下来时尝试着拆开一个汉堡上的玻璃纸,“大多数时候还是我一个人,那家伙干点打打杀杀的事情还不错。”

“所以就像我说的,我走了之后你过得更愉快。”

“你这话说得像是你是我前妻一样。”或许吧,但至少还没躺在一张床上,她在桌子上拿到了自己的汉堡,但没拆开它,只是将其连同双手放在大腿上,“的确少了很多事情,”艾米说,“至少没人会在写报告的时候和我吵架了。”

那算是某种好处吗?她记得这家伙的报告,充斥着某种理想主义者所特有的意气风发,她没法忍受那种东西——离谱得过分,她是那样形容的。大多数时候,争执都是围绕着这种东西所展开的,这种情况直到两份报告的出现才得以缓解,但那之后大不如往常,那家伙大概有了能说上话的其他人,她也是那时候决定去荒原上的——在无数个彻夜辗转之后,“还是理想主义味?”她说,带着某种难以理喻的讽刺。

“有时候过于在乎现实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她听见那家伙说,“如果你不能着眼于长远的话,那眼下的状况处理得再好也没用。”

“那东西是对于能被预见的现实而言的,但你,”她点了点艾米,“以及我,我们所面对的东西不是能被预测到的,任何人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任何的长远规划都没什么用。”

“所以你去了荒原上,那也算是脚踏实地的一部分?”

她听出了原样奉还的讽刺,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那家伙,“至少我现在弄明白了内华达和荒原的联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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