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父母只是把孩子当做可以随意对待的对象，他们失去了尊敬小孩子或者说是尊敬生命本源的某种耐心。
他们将香烟的烟雾喷到孩子们脸上；他们酗酒过后打骂孩子还逼迫他们一起喝酒；他们谩骂孩子，谩骂自己的另一半。孩子们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但他们无从反抗。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习惯了学习，习惯了忍耐，习惯了无视。
习惯了学习的孩子决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深知自己成年之后的力量，所以他们胡作非为，对普通人胡搅蛮缠。他们同样打骂自己的孩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他们将这股力量奉为真理。他们感受到刺入血肉中那把刀剑的锋利，所以他们将其拔出，然后插入他人的心脏。
习惯了忍耐的孩子决定不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深知自己的力量，也深知这份力量如果掌控不好会招致怎样的灾祸。但恶魔已经在他们的心中种下了种子，他们继续忍耐，不让种子发芽。但生活中的琐碎就像南方飘摇的细雨，不断地滋润着内心的土地。终于有一天，种子破土而出，他们被恶魔所附体，成为了他们所恐惧的人。
习惯了无视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他们不去听也不去看，将自己封锁在内心的箱子里。箱子里或许装过许多人，但是最后只剩下了他们自己。他们与世界隔开了，但是却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异常。他们普通的生活，普通的坏掉。他们不再能触碰到别的东西了，无视最后的下场是除了自己什么也看不见。无法感受快乐，也无法感受痛苦。
于浩或许在某个下午，某个例行公事的打骂中就已经坏掉了。
但是他的父亲却毫不在意，不，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吧。
所以当他死了的时候，连一个可以放肆为他哭泣的人都没有。
“哭不出来……哭不出来……”
于浩不断敲着自己的头，或许就像他父亲曾经对他的那样，但幼小的拳头自然没有那种力量，所以他依旧哭不出来。
当哭泣变成了一种任务时，人们就会产生自己是在表演的错觉。那种在现实中演戏的恍惚感让人摇摇欲坠，会让某些人产生“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称作是人呢”的痛苦。
于浩显然就是这样，但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去承受。
丧失了唯一的家人，意识到自己连护犊的牲畜都不如，连为自己亲生父亲的离去哭泣都做不到。对于他来讲这一切都是新的，而对于我来讲……
真漂亮啊。
我就像看着回忆中的自己一样，以一种慈爱的眼光看着面前的于浩。
我制止了他小孩子般自残的行为并将他苦恼的拳头放下，然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这么做并非是因为我的良心发现，而是因为别人痛苦的时候只有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我将他抱在怀中，感受着他弱小却有力的心跳声。
他开始还有些小小的挣扎，但拗不过我的坚持，后来还是抓住了我的衣角。
“浩浩，你爸爸的事情我很遗憾……”我用一种淡淡的声音说，装作完全不理解他内心活动的普通人，“但是你不用觉得愧疚，因为这并不是浩浩你可以左右的事情。警察叔叔们也在努力，我相信事情迟早有一天可以解决的。”
“我能做些什么吗？”
他把头埋在我的腰间，声音有些沉闷。
“如果别的警察叔叔问起那天的事情，你一定要如实的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不要哭，也不要怕。虽然我不能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但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认为你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我会第一时间过来帮助你的。”
他抬起头，哭肿的眼睛里有一种奇妙的光芒。
那是对于未来事情的好奇，那种好奇甚至超越了对异常的恐惧和父亲离去的悲伤。
现在的我大概就像是个了不起的军师吧，我装出一副似乎可以预知未来的样子，内心却毫无打算。
当然，装作是军师的话，仅仅给一个承诺是不够的。
“我知道你已经没有其他的亲人了，但你不要担心以后的生活问题，我会帮你联系好附近的福利院。那里的院长我认识，对小朋友们很热情也很公平，所以你不用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雏鸟已经破壳，种子已经埋下。
天空那样广阔，大地那样富饶。
只要给一个良好的环境，他终究会变得比我更强大，更无情。
他看了看那个堆满了酒瓶子的家，又看看我脸上慈爱的表情，终究是抛弃了顾虑点点头。
我用一种温柔的力道拍拍他的小脑袋，他把头又在我的腰间蹭了蹭。
他已经完全放下心来。
我凝视着昏暗的屋内，嗅着酒精的气味。
窗外白色的阳光慷慨的洒在院子里，但是却不曾打算造访这可怜的孩子。
小小的脑袋靠在我的腰间，他呼出的气体带着灼热的温度。
我轻轻摸着他柔顺的头发问他：“浩浩，为什么你开始会对其他的警察叔叔说爸爸不见了呢？”
“因为……是大姐姐让我说的。”
我的脑海中再次闪过那本紫色的《五三》和那张让人印象模糊的脸。
“哪个大姐姐？”
“倩倩姐姐。”
“你的意思是……那个和对面老爷爷一起生活的倩倩姐姐？”
“嗯？老爷爷是自己生活的，倩倩姐姐就是倩倩姐姐。”
我疑惑了。
难道我刚才……
以小孩子的直感，于浩感觉到了我的顾虑。他把头从我的腰间抬起来，跳着站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在昏暗的房间里，以一种骄傲的口气开始给我讲述他和「倩倩姐姐」的故事。
“那个呢！倩倩姐姐很温柔！爸爸打我之后，她会给我一点吃的。那些小点心可好吃了，我怎么吃都吃不饱。虽然对面的老爷爷也很担心我，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倩倩姐姐就会去安慰他，她也会来安慰我！我最喜欢倩倩姐姐了！”
于浩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这我还是第一次见。
“倩倩姐姐在那天给了我快餐的优惠卡，然后问了我爸爸的事情……我说‘如果爸爸不见了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倩倩姐姐很开心……她告诉我，爸爸会被鱼给带走。但是不管怎么样一定都要说爸爸是不见了，无论和谁都要这么说……”
他抬头看着我。
“但是如果有一个警察叔叔过来就没问题。在那之后一定会有一个警察叔叔来问我的情况，他会告诉我‘小孩子要满怀希望’。我一定要和他说实话，接下来的事情他会帮我处理好，所以我一定要和他说实话。如果想要哭的话他也会安慰我的……我以为倩倩姐姐是在开玩笑的。”
这时候，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但是没想到……我们一起吃完快餐之后，爸爸就去平常会去的蓝房子打牌了……就在爸爸没钱准备回家取的时候，爸爸站在大门口叫了妈妈的名字，然后化成了水。我就待在爸爸的身边，然后我看着别人……别的人也变成了水……”
他刚才开心的情绪已经渐渐消失，他盯着房间的一角有些不安。
“这是因为我对倩倩姐姐说了爸爸消失比较好的这种话吗……”
不是的。
我想这么告诉他。
你爸爸他不得不消失……
只是因为那个女人想要这么做。
“不是哦。”
我拍拍于浩的头。
“因为，爸爸叫着妈妈的名字化作了水，所以一定是去和妈妈团聚了吧？”
我脑海中的黑暗撕裂成一条又一条，左眼照映的是倩倩略带歉意的笑容，右眼照映的是蓝色鱼人那略带腥气的嘴唇。
那是同一个人的杰作。
该死。
我想我自己还是太过于天真。
“叔叔待会有些事情要办，所以你一个人乖乖的哦。过不了几天就会有福利院的阿姨来接你，我先在这里留下来几百块钱，这几天你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去买点吃的吧。”
于浩懵懂的看着我从怀中拿出几张毛爷爷，然后出乎我意料的，将钱接过来的那一瞬间，他没有客气便收下了，甚至连谢谢也没说。
最后，他将我送到院门口时，我远远的往老头子所在的屋子一瞥。
那里没有刚买的蔬菜，没有二十几岁的女人，也没有任何斗志昂扬的老公鸡。
那里坐着一个颤巍巍的老人，那里只是孤独的坐着一个颤抖的老人。
在黑暗的屋子中，他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任何恋爱的话题都与他无关，他的房间里没有儿子儿媳，更不存在什么孙女。
于浩站在院子的红门前向我道别，兜里揣着我给他的几百块钱。
我抬了一下警帽算是和他说再见，就在我离开的那一瞬间，九岁的于浩迎着阳光微微眯眼。
他淡淡的笑了。
那并不属于一个孩子的笑容。
我知道——
有只雏鸟从卵中破壳而出了。
接下来的几年，他将会把我奉为他的神，给我无条件的憧憬和爱，然后竭尽所能的从我这里获取一切他需要的东西。
在学会了我所有的生存技能后，他将会把我重重的踩在脚下，将我的血肉都吞噬殆尽。
不过未来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二十几岁的人可还存在很大的可能性呢。
我将帽子转转戴好，决定加快脚步去找我的另一位「同类」聊聊。
“但是那个该死的女人真有趣……”
行走在白色道路上，我不禁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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