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颜色显得浑浊的墨黑色雨水顺着街道铺设的大理石岩缝缓缓流淌,似乎带走了这座古老城市积蓄在历史中的沧桑与风尘。
伏尔塔瓦河从未平静的河面此时在夜幕中如同磨光的晶石一般光暗交错,两岸的古老城区亦在这条河流无数世纪的庇护下安然沉眠。然而安睡从不长久,从无数民宅与几处高耸教堂中隐隐透露出的灯火在漂泊大雨中就像悬浮于夜空、飘渺的孤岛,在风暴肆虐的、如海洋般辽阔的黑暗中时隐时现,时明时灭。
这是很多悲伤和欢乐传闻的起点,也是这些故事的终点。如果一个在捷克中部漫漫山路上迷路的旅人,眼前突然有如海市蜃楼般浮现出这样一座伟大的都市——被称作是波西米亚全部艺术与幻想,人世间所有辛劳疾苦与梦幻长歌的结合体,相信他的心中一定会升起如回归故土般的眷恋之情,即使他从未走进这样一个梦,也从未像梦中一样在石质街道上漫步,在盛维塔教堂中祈祷。
布拉格被称为欧洲大多数城市的艺术之母,可以称作是真实与谎言并存、名贵与寒门共舞、觥筹美酒与汹涌暗流交汇、不仅布满险恶的阶级斗争、而且充满各方势力勾心斗角的混乱社会中唯一的实体。无论是远隔千里的伦敦、巴黎、温彻斯特,或是就近紧挨的柏林、华沙,还是帝国其他重要的枢纽——维也纳、布达佩斯、克拉克夫,都可以看做是它投射的诸多影子之一。
与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一样,恶劣天气在布拉格是常有的。但在这里它并不是劳苦大众抱怨的资本,它化为了莫扎特、维瓦尔第、德沃夏克笔下的恢弘乐章,以激进却不乏和谐的旋律流泻而出。
让我们将注意力移开广义的暴风雨,转而聚焦暴风雨中的某些角落。雨在这个城市潮湿的冷冬时节虽然并不鲜见,但人们也很难注意到,此时有一个小小的黑点顶着风雨在市区内穿行。那是一辆常见的四轮马车,即使曾经有任何装饰也都因年代久远而锈蚀破旧。唯一能略微引起匆忙赶路的行人注意的是马车四周都蒙上了严实的黑帘,雨点不断沿着马车顶盖边缘倾泻而下,因此很难透过时而被风吹起的布帘一角看清里面的乘客。执灰暗缰绳的车夫早已上了年纪,眼神并无太多生气,而拉车的两匹体现出老年特征的鬃毛灰白的瘦马则完全看不出捷克民族刚毅的传统气质。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行驶着,除了车轮撵过道路的闷响偶尔还发出一两声不知道来自轮轴还是哪个木质结构的吱呀声,给人一种就连不大的风都能吹散它的错觉。然而它却顽强地穿过了沉默的查理大桥、穿过了瓦茨拉夫广场中央那座疲惫宏伟的青铜骑马雕像,穿过圣维塔大教堂华丽的哥特式礼拜门,直至将这座千塔之城最后一座石制高塔远远抛在身后。
于是乎,在青铜马背上这位曾经在崩坏兽群中拯救奥斯曼帝国的守护者瓦茨拉夫沉默的注视下,马车缓缓地驶入了布拉格市郊的工业区。这里与市内相比风格迥异。此时帝国所有能使用的工厂马力全开,机器轰鸣,将下至毛瑟步枪、上至无畏舰主装甲的一切军需品通过交通运输网送到战争前线。烟囱林立,某种意义上也完美契合千塔之美名,可惜此时满目苍夷的大地母亲正带着憎恶的面孔,推搡着将乌烟瘴气的烟雾不断挤进云层。
马车在其中一座厂房的大门前缓缓地停下,门口数人应该已经等候多时。马匹浑身似乎有热气散发蒸腾,足以说明来访者已经穿行何等漫长的旅途。并没有耐心地等待雨过天晴,从车厢中走下的却是三个装束反常的人。身披银灰色、就如同那辆马车一样不带任何修饰的长袍与面罩,将身体与脸部遮掩到只能看到眼睛,让人想起来中世纪欧洲隐居山林的僧侣,或是即将献身祭坛的殉道者。但根据领头那位从等待者手里递过手杖的动作,可以看出长袍下是相当华贵的袖口与手套。为首者似乎上了年纪,步履微跛,但他并不在意,而是毫无犹豫地走进铁闸门中,积水的地面被帝国高级军官的制式皮靴踩过。
与此同时,一队身穿灰色戎装、在暮色中显得毫不起眼的帝国国防军士兵从近处的厂房奔来,带有油污与泥土的积水随着军靴的踏步而四处飞溅。他们迅速组成一支短小的仪仗队,向着三名装饰奇特的人致敬行礼。鸣枪?这十六世纪就流行起来的礼节在军火厂当然被禁止,简化成沉默的低头抬头与整齐的手势。
并没有什么工厂的守卫喝止的情景,倒是有几个偷懒摸鱼的工人在墙角满腹狐疑地蹬着他们,但当看到连一向懒散,凡事都只是装装样子的卫兵队长都以最标准的高规格军礼站在雨中,来者真实身份具体如何也没有必要再去深思了。迟钝的底层阶级的工人大惊失色不知所措的时候,稍微机灵点的那位抓住摸鱼的同伙们迅速后退出视野,然后一帮人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离了现场。
老者谨慎地扫了一眼四周,目光犀利却从不拖泥带水。刚刚的工人们不值一提,确认了没有令他在意的事情后,带头进入了工厂。
黄色刺眼的光圈在众人头顶亮起。这些一排排的量产高亮度灯泡在民众还在用着蜡烛和煤气灯的这个年代当然极为奢侈。虽然托通用机电,缩写为GME的那家北美公司的福,白炽灯在过去几年中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席卷欧洲大陆,不过那个姓爱迪生的天才可完全没有造福全人类的觉悟,或者沉迷于刮削贵族与政府的金钱——灯泡本身还在其次,几乎垄断的电力输送技术让电灯的价格门槛只能令平民仰望。由此可见,工厂的设备配置多么惊人。灯光不仅将众人的视野从混沌中拯救出来,更照亮了厂房中一排一排整齐耸立的各式口径的火炮。很明显,这是重炮存放厂房,305mm“联合力量”系、240mm“土拨鼠”重型迫击炮,还有数十门夸张的420mm的M16岸防榴弹炮。这些令人畏惧的战争机器占据了大部分位置,并一直密密麻麻地延伸到灯光尽头以外。它们在明年年初就将被运上战火纷飞的意大利战场,投入到对亚平宁山脉每年躁动的崩坏感染兽潮的压制。而在它们显眼的位置皆漆上了“CZ”与严谨的武器编号,这是当今的欧洲军事图腾之一,举世闻名的斯柯达兵工厂,拥有与德意志帝国的克虏伯工业同等的名声和生产能力,为整个欧洲抵御崩坏的阵线提供弹药与武装。行程奇怪的三人为何要来到这个仓库?事实上,这里并没有小型的加农炮和野战炮的事实已经说明一切。图腾,即为重地,而作为陆战主宰的大口径火炮,那些机密参数与流水线自然会得到最为严格的监控与掌管。这里虽为仓库,实际上是最为安全的禁区。
在这刻意布置的环境效果下,众人的目光并没有完全被吸引到兵工厂的生产线上,而是紧张地四处张望,为首老人看着延伸至黑暗中的火炮阵列,似乎在等候什么的到来。
当某个悄无声息的黑衣身影再一次准确无误地出现在面前时,老者并未如同其他人一样恐惧并后退形成一个包围的圆形。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和隐匿在黑衣下的那个人会面。他坦率的向前一步,强迫自己对上对方似乎洞察一切的目光:“我从维也纳连夜赶来,是想告诉阁下,威廉陛下准许了我们的作战方案。最多到这个月底,我们就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对塞尔维亚政权发动强攻。”
这是通告吗?还是汇报?有一阵子,只有雨滴落在厂房顶部波浪瓦的“沙沙”声,完全没有任何回答。身穿黑衣的人仍然无动于衷地立着,似乎将老者的话语完全无视了。随后他缓缓地抖了抖身上的黑袍,一些白色的、微末的雪花从肩膀散落在地。奇怪的是布拉格虽然入冬,气候却仅仅只到降雨的地步,而帝国最北端的疆界在一两个月内都不会下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群开始出现微小的骚动,这似乎更表明有关黑衣人的一切传言属实——关于他是否从遥远的北方,从1912年的、刚刚被革命风暴所包围的神圣俄罗斯帝国首都莫斯科以无法理解的速度移动到这里。
“威廉是谁?”黑影转过身背对老者,开始打量这个刚刚没来得及细看的库存。企图从黑衣人真实的面目中寻找到一丝丑陋与罪恶的人们失望地发现,他的正面仍是透不进光的黑影。
这种婴儿般无知的问题令老者心中出现一阵惨淡的窃喜。然而似乎这丝嘲笑的喜悦被察觉,突如其来的恐惧就像强壮有力的手掌紧紧地钳住他变得僵硬的喉咙,令他一阵窒息。并无心戏弄老者只是权当警告的气势散去,他赶忙认真地解释道:“是威廉二世,奥地利的邻居德意志帝国的皇帝,兴起于东普鲁士的霍亨佐伦家族之首领,也是我多年以来的故友。”老者在谈论君主的全名时眼皮都未眨一下,仿佛这是自己已熟稔无忌的。
“这么说来,就跟您一样,弗朗茨·约瑟夫陛下?”黑衣人话中的敬语并不能听出来丝毫尊敬。灯光下彻,清晰地照亮了对面老者的面孔——如鹰般机警的眼睛,浓密、曲卷的美丽胡须,还有保养极佳的光滑肌肤间不多的皱纹。很难令人想象,这个中南欧洲幅员辽阔的大帝国的统治者,竟屈从于一个身份不明的蒙面者的指令,带着帝国上下最显赫的将军与权贵身披朴实布匹御驾亲征帝国下辖的一个省与之会见。一般来说,历史上与常理上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有凌驾于皇帝之上的神权,一种有凌驾于帝国之上的能力。
“你让我快马加鞭连夜来到布拉格,而不是在维也纳府邸与我会面,最好给我一个适当的理由。”弗朗茨无法克制他听出的羞辱与讽刺而产生的怒火。作为回答,那个中性的声音带上了几分颤抖,几乎所有人都确定黑衣人毫不压抑自己的笑意:“维也纳?在美泉宫?秃鹫宁愿投入大海也永远不会主动飞进敞开的笼子里。无论是那座建筑的守卫还是你都最好放弃通过此来控制我的妄想。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着想,我还是奉劝您眼下最好保存好自己的兵力,同时维护好我们之间脆弱的同盟关系。”
弗朗茨勉强地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如果我不愿意维持合作的话,你会对英国人、法国人和俄国人中的任何一方作与几天前同样的保证吗?”又是一阵沉默,眼前一花,黑衣人消失在视野中。他几乎能感受到身边将军手扶在了配枪上,尽管过去几分钟他已经数次尝试又放弃过。很快,工厂某处黑暗的角落传出了黑衣人的回答,伴随着玩弄似的叩击金属的清脆声响:“哦,您是指你亲爱的侄子吗?这我可不敢保证。现在欧洲各大列强都是摩拳擦掌的赌徒、,而弗朗茨大公则是套在这些野狗脖子上的绳索。一旦绳索解开,他们恐怕会马上陷入到乱七八糟的狩猎与狂宴中。”
这一不敬而惊悚的比喻中自然也包括了皇帝本人的奥匈帝国,群臣纷纷握紧了拳头。弗朗茨皇帝想起了眼前黑衣人的学识、气质与姿态,恍惚中想起了自己的侄子,斐迪南大公。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他一直主张将他父亲路德维希大公即将继承的国家扩张成由奥地利、匈牙利和南斯拉夫组成的三元帝国。但是这种联想绝对不可能,也绝对不是弗朗茨憎恨自己侄子的理由。斐迪南大公现在本人在就萨拉热窝,并且即将列席一场对帝国波斯尼亚省的视察。
“容我无礼,阁下,您所假设的状况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黑暗中响起一个既不属于黑衣人、也不属于皇帝的声音,“德国人会闪击法国和比利时,我军则将南下掀翻塞尔维亚并与盘踞乌克兰的俄军主力周旋。而意大利将扼守着地中海的通道,它会帮我们抵御来自英法的偷袭。”“可这位先生您说的是否属实?我相信您刚刚说的话连您自己都难以相信。”黑衣人用说教的语气回应道,“国家间的约定和条款除了那些共同抵御崩坏的就从来没有长久稳固过,利益终究是驱使一个国家倾轧另一个的根本原因。陛下,这座称为欧洲的崩坏抵抗圣地的军火厂,为什么罔顾限制条约擅自囤积这么多的大家伙呢?我可不记得最近有观测崩坏加剧的传闻啊。“音调刻意在此停顿,像是强调事实,他转头望向皇帝:“当然,这是我们的秘密之一,可连我们这样品德高尚的绅士都会有暗自违约的时候,更别提亚平宁半岛上的那些废物了。自从罗马帝国瓦解后它的后裔们就从未改掉见机行事的本性,而1840年建立的意大利王国正好将这懦弱避战的本性发扬光大。战争爆发后,你们马上就会见识到在他们那高傲的面孔下隐藏着何等狡诈凶险的嘴脸。啊,当然你可以称之为懦弱,只不过不会改变结果。意大利人是一群蛇,亚平宁半岛的轮廓恰好也是一条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将爬向占上风的那一边。”黑衣人又一次顿了顿,然后轻柔地、似乎想不引人注目地喊出了说话者的名字:“康拉德将军。”
随着黑衣人的声音,露出的是奥地利陆军元帅、总参谋长弗兰茨·康拉德·冯·赫岑多夫伯爵的面庞。他站在弗朗茨皇帝的左手边,之前一直没有发言。此时的他本应在加利西亚的前线,现在应皇帝的急令赶到布拉格参加这场奇怪的会面,他臃肿的面孔显得困倦不堪。
“担心一下你的侄子吧,你联系上我的目的不正是如此?获得一场期待已久的战争?或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如果你的受贵族压迫已久的人民与廷臣的种族分子与激进派得知帝国竟然想选择通过讨好英法来获得表面的和平,很难想象反抗的暗流不会推翻我们脚底下这个已经无比脆弱的国家。”黑衣人犀利地扫了弗朗茨一眼,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极为愉快地笑出了声:“恐怕阁下不知道的是,几年后你这些悄悄制造的战争机器会让你为现在的阴谋感到无比欣慰。”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领悟黑衣人话中的弦外之音后都感到不寒而粟。
“这不可能,前方观测站可没有任何异动回报,还是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情报大臣在这个不该发言的场合突然站了出来。身为欧洲联合崩坏情报网的一员,这个超然于国家利益冲突之上的组织并没有发出任何类似的警报。如果是别人,情报大臣只会把刚刚的言论当做危言耸听,可是面对这个看不清的黑衣人……他已经不敢再想像了。
但是黑衣人并没有回答,而是转向皇帝,用快到诡异的脚步“飘”近,凑在弗朗茨的耳边低语他们两个之间的单独约定。
“皇帝陛下交给我的计划这么详细妥当,物资关节都安排地近乎完美……所以说,你还是没放弃让我亲自刺杀帝国中的某个要人的打算,并伪装成塞尔维亚人所为以获得宣战的理由?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不会干这种低俗的勾当,不过我倒是有合适的人选——十年前名为尼伯龙根的政变的流亡者,丹麦王位的前继承人,如何?”
“尼伯龙根?!您是指……”皇帝高大伟岸的身躯经历了一连串的考验与惊吓似乎已经脆弱如枯叶,开始以常人无法察觉的幅度微微颤抖。
黑衣人似乎有着无视他人提问的坏习惯。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视野中只留下那些安静的锃亮炮列。
皇帝无话,众人无话。
很快,灯光一列列暗去,皮靴的高跟在优质的隔音板上发出哑哑的声音,人们渐次走出黑暗压抑的厂房。
外面的雨已经停下,只有偶尔冷风吹过,天幕也罕见地开始清澈起来,似乎还能瞧见几颗星。似乎某个结界被打破,将军与权臣们的抱怨由小到大迅速哗然起来。虽然军部临时加急的调遣几辆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此时的他们只想尽快赶到布拉格行宫,并在舒适的天鹅绒大床上获得一次无人打扰的休息,并试图忘记自己与自己的陛下的尊严曾经屈服于某个人。只有弗朗茨皇帝一个人对着夜晚的清风沉默不语。经过广场,那尊青铜像在黯淡街灯中投露出漆黑坚定的影子,使得马车内部突然变暗。皇帝的表情看不分明,但似乎有长出气的肩膀耸动。“啊,瓦茨拉夫!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欧洲的灯就要熄灭了。”
注释
美泉宫:Schloss Schnbrunn,欧洲第二大宫殿,仅次于法国凡尔赛宫,与霍夫堡宫并称为哈布斯堡王朝奥匈帝国皇室的冬、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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