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必太清醒。
1
不行了……
我感觉头疼欲裂。
我想要努力去看清黑板上的字，但是黑板上面布满了血肉，以及数以万计的憎恶瞳孔，它们纷纷用恶毒又嘲讽的目光注视着我。一旦发现与我的目光交融，他们就会扩张开，从瞳孔变化出无数尖牙利齿的嘴巴。让我感觉毛骨悚然。
——只是幻觉而已。
我在内心安慰自己。
但是，我的精神仍旧没有得到一点的安慰。
已经是极限了。
我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为了不引人注意，像是做眼保健操一样刮着眼眶按揉太阳穴。
距离我开始在这里上学已经过了快一个学期了，教室里面的异化程度已经到达了我几乎无法承受的地步。想要直接通过老师在黑板上讲课来进行学习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我稍稍地休整了一下，打开了课本，尽量靠着听力跟上老师的讲课步伐。
“……果然……情况很糟糕了吗？”
下课后，双灯关切地来到我的课桌旁，小心地询问着我。
我摇了摇头，对她笑了笑：“没事。”
“这是上节课的笔记……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抄到重点，但是我把自己能抄的东西全都抄到上面了。”双灯吐着舌头挠了挠头，可爱地闭着一只眼睛：“要是能起到一点作用的话？”
我接过了双灯的笔记本，大致地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发现她的笔记很可笑，几乎重点知识一点都没有记下来，废话倒是记了不少，连老师不小心写错的字都原封不动照搬了下来。
双灯对于学习的确很不擅长，我也单独辅导过她很多次，但是都没有什么效果。
不过她对我的关怀毫无疑问是很真心的。我自然不会拒绝她的好意。
“谢谢，很有用。”
等到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下课后，我和双灯一起前往了一块没人的空地。食堂我是不会去的，或许在一开始我会偶尔去几次，但是当次数超过一定限制之后，那里就绝对不会是个适合吃饭的好地方。
而双灯照顾到我的情绪，于是每天做了便当带到学校来。一开始我觉得受宠若惊，并且有些难为情，但是现在我也逐渐习惯了双灯的好意。
事实上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些路过我们的学生眼中那么值得羡慕。尽管很多人觉得能够和双灯以恋人的关系共进午餐就是一件蛮幸福的事情。如果抛开这层面不说——
双灯的手艺真的不怎么样……据她的话说，是认识我之后才开始亲自做料理。第一次打开便当盒子的时候我被那一幕吓坏了。一瞬间我还以为视觉对事物也产生了异化。
不过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至少已经熬过了会食物中毒的那个阶段。而且光是凭借她照顾我的这份心意就值得我去接受一些缺点。
“今天我炖了丸子汤哦！”
我先一个人来到了挑选好的地点，双灯则刚从教室办公室借了微波炉把食物热好后提拉了过来。
“辛苦你啦。”
“小事一桩这种事情可比小直教我数学简单多了。”双灯打着哈哈，把我的那份端给了我。捂着裙摆坐在了我身边。
我呼吸着入冬的冷风，环视着四周。眼前原本干净整洁的校园已经开始变得面目全非了。在这个位置看过去的角度还算好，只有我们那栋教学楼的一侧看起来像是化脓一般恶心。其他的东西看上去仍然没什么特别的异样。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能维持多久——至少，我希望在毕业之前能够一直陪着默默付出的双灯。
“……双灯，”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了愧疚：“以后怎么办？”
“什么？”双灯把嘴巴里面的食物咽了下去，看着我。
“……我可能没有办法在任何一个地方一直生活下去……如果到时候不得不分开——这对你不公平。”
双灯的眼睛机灵地咕噜噜转了两圈，笑着说：“病总有一天能治好的。而且就算没有治好，我也可以一直陪着你啊。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呗。”
……真是说得轻巧。我笑着叹了口气。在某方面来说双灯果然还是挺天真的。
“——我知道哦，”双灯突然冷不丁地说了句什么：“我知道小直的内心还没有完全对我打开，还没有完全接受我们的关系——”
“你是怕我哪天承受不住过后离开你吧？”双灯说道，然后把手轻轻地叠到了我的手背上：“小直就尽管放心好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就等到你放心的那天吧。”
双灯的话击中了我的心底。
虽然我一直用疾病来作为拒绝他人的借口，事实上我真正担忧的东西是失去而已。
面对双灯的坚定目光，我的内心突然感受到了力量和喜悦。
……但是也不过短短的几秒钟而已。
因为在几秒钟过后，双灯的身后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团乌黑肮脏的秽物。
我甚至都不愿意去描述它，但是它显然不怀好意，张开了无数的口器。那些口器中喷薄而出深色的黏液，从那仿佛在尸池中沉淀了上万年的淤泥般的身体上流淌到了地面。我甚至都能想象出那种剧烈的恶臭。
那个家伙不怀好意地扭动着身体，似乎想要把双灯包裹在他恶毒污秽的身体中。
我的身体本能地做出了排斥反应，我险些呕吐出来。
我抽开了双灯抓着我的手，然后猛地站起身子，离双灯远退了一步。
而双灯看到我的反应，露出了不解和有些伤心的表情——她一定是以为我的过激反应是因为她的那句告白。
双灯并不知道我能够看见这些怪异，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也是难怪的。医生也并没有提及我幻觉中最恶毒最惊悚的这一部分细节。
我想要马上和她解释一下，但是她只是露出了淡淡的苦笑，一同站起了身子。她仍然站在原地，没有打算离开那里或者靠近我。
“……小直……”双灯开玩笑地笑着：“吓到你了吗？哈哈，不好意思啊，我说话就是这么白拉拉的。”
……不是的。
双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要解释，但是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我很想走上前，一把将双灯从那个危险的东西身边拉走。
但是我的脚步却无法挪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东西离双灯越来越近。
“……快……跑……”我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
但是这自言自语般的声音没有传到双灯的耳朵里面，她只是疑惑地偏着头，看着我。
……不行了……快动起来啊！——不然那个怪物就要……就要吃掉她了……！
我感到无比的绝望。于是内心突然迸发出了惯有的思维——
……没事……只是幻觉而已。
只是幻觉而已。镇静一点。
只是……
嗖——!
就在我本能地逃避的时候，我的眼前闪过了一道似曾相识的亮光。
只见那道光芒猛然地击中了扭曲的怪物，怪物的身体立刻四散爆炸开来，变成无数闪光的液体，然后快速地蒸发掉了。
然后——脑门儿被纸团狠狠砸了一下的双灯又一次蹲在了地上。
怪物消失了，但是我的目光却没有移开。
我从地上捡起了纸团，然后向纸团飞过来的地方看过去，晓君砂果不其然出现在不远处。
仍旧是那副傻里傻气的模样，用手帕绑着眼睛，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我们身边。
“嚯哈哈哈！讨伐丶成功！”她在我们面前又一次露出了那个夸张又愚蠢的笑容。
我从地上把双灯扶了起来，本来打算和她一起教训这个傻子，但是我看到她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这一切和我在画册上看见的东西似乎重合了。我一时不知所措。
“晓君砂！又是你！”
双灯先于我有了反应，从我手上夺过了纸团，狠狠地砸了回去。但是这一次双灯砸歪了，被对方灵巧地躲了过去——尽管是蒙着眼睛。
“啊啊，是双灯啊——我又救了你一命哦！你运气真好。”
晓君砂从头上解下了作为眼罩的手帕。她抖了抖头发，随后定眼看到了我，愣了愣，随后又重新把眼罩绑了回去，径直转身就要走。
“跑什么啊你！”我感觉到非常不爽，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晓君砂则一回头拍掉了我的手，做了个鬼脸：“你这个见死不救的胆小鬼别和我说话！”
“什么见死不救啊？什么胆小鬼啊！老是拿纸团砸别人很有意思么？！”我恼怒地用手指疯狂地戳着她的额头。
晓君砂承受了好几次攻击后躲开了，然后痛苦地抱着额头。
“别戳我的脑袋！你这个臭小鬼！”
“你才是臭小鬼啊！矮冬瓜！”我毫不客气地还击。
我想骂她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我竟然忘了该问她很多问题。
就在我这边吵得火热的时候，我背后突然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我一回头，看见双灯正在无奈地笑着。
她耸了耸肩膀，开始默默地收拾我放在地上吃完的便当盒子。
我感觉到了一丝微妙，便立刻转身回到了双灯这边，而趁我一不留神，晓君砂立刻大步流星地逃走了……但是现在不是追过去的时候。
我和双灯解释道：“我们之前在马路上碰过面而已。”
“哦。”
……哦？
“别紧张啊，我又没说什么。”双灯把东西收拾好后包进了塑料口袋：“小直交了个朋友不是挺好嘛。要是你真的在学校里面孤零零的，我反而会担心的哦。”
“我先去洗便当盒子，小直先在这里休息休息吧。”
“……交给我吧。”我有些尴尬地去拿她抓着的口袋。
“没事。”双灯对我做了一个漂亮的微笑，躲过了我伸过去的手。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明天别忘了哦？”
“啊，记着呢，游乐园的事对吧。”
双灯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缩了缩脖子，嘟囔着：“天气也开始变冷了呢……”
“……”
我沉默了一下，对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虽然有些话好像梗在了喉咙上，但是最终没有说出来。
等到双灯远去之后我注意到了还在地上的纸团。我把它捡了起来，塞进了兜里。
而洗完碗的双灯之后并没有回来找我，我有些手足无措地在下午上课时回到了教室。也没和双灯打招呼。放学的时候双灯告诉我她要去社团排练，于是我也就这么一个人回家了。在晚饭过后我收到了她发来的消息，是今天剩下的课程记录的笔记——虽然没什么用。
我的内心有些没由来的失落。总觉得今天我做了两件错误的事情——
首先是不应该放任双灯不管——尽管我看到的危险只是幻觉，但是我的内心确实很不安。另外……我应该为了我的过激反应道歉才是。
而后，我突然想起了兜里的废纸。我找到后摊开……
鬼画符……
但是毫无疑问。我是见过这个图案的。对了……双灯给我看的，那个燃烧掉的操场的照片，以及……从我画册里面掉出来的那张废纸。对比之后我才发现，这些图案居然一模一样。
……这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
2
尽管不是节假日，游乐园的人还是很多的。
和双灯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愉快而且轻松。一路上漂亮的双灯总是能吸引不少人的视线，而且善于运动的她在游乐园的抽奖活动中获得了不少的奖品，而我的分数一次都没有超过她。尤其是放在主场区的露天大型跳舞机，几乎能和专业舞者媲美的双灯，通过活力标准的舞姿已经高难度的分数，赢得了所有人的掌声和喝彩——至于完全作为陪衬的我就不想过多描述我的尴尬舞姿了。
这一天玩下来我们两个手上的奖品都是盆满钵满。
要说我在这次游玩当做唯一起到了主导作用的项目就是在鬼屋里面我表现得相当淡定。双灯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被墙壁上弹出来的残肢吓得把头藏在我身后的时候，我表示这种情景，相比我生活在地狱屠宰的日常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从鬼屋出来后，我察觉到一路尖叫的双灯脸色有些不好。
“想吃冰激凌吗？我请客。”我问到。
“行啊！”双灯抛掉了苦瓜脸，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们便向着冰激凌车靠了过去。
奇怪的是，这家冰激凌店似乎没有游乐园里面其他的店铺那么爆满，甚至有些冷清。
“哦吼吼吼吼！欢迎光临！”
当我们走进去的一瞬间，耳边响起来我听见过的怪异笑声。我和双灯同一时间惊呆地看着穿着制服的晓君砂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我率先提问。
“唷……”晓君砂看见了我的脸，立刻露出了无比嫌弃的表情，高高在上地叉起了手。“胆小鬼先生你打算吃个逃跑套餐还是吃个叛徒套餐呢？我们这里还有‘生而为人对不起’套餐哦？”
“……啧……我算是知道这家店人为什么这么少了。”我用手扶住了额头。
“君砂，你是在这里打工吗？”双灯看着我们剑拔弩张的模样，于是插话进来。
“哦，双灯！原来你也在啊……？”
她话说到一半，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双灯缠在我手上的胳膊，好像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话说回来，在我的映象当中，她应该是第一没带眼罩与我们对话来着。
“……君砂？”双灯看对方突然愣住了，便对她招了招手。
“……哦……哦哦！”就好像突然被雷劈中的没电的机器人复活了一样，晓君砂抖了下身子，然后咋咋呼呼地喊道：“我知道了，A 套餐对吧！稍等，马上就来！”
“……我们还没点呢……”我补充了一句。
“你这个胆小鬼不要和我说话！”
晓君砂突然发火了一样瞪了我一眼……我看错了吗？她的眼眶为什么红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转身进了后厨。厨房里面传来了一阵有些嘈杂的声响。
“你们关系还真是亲切呢，难道说过去认识吗？”一旁的双灯问我。
“……哪里亲切了……”
“我以前和晓君砂关系还不错，我知道她对不熟悉的人不会这么露骨地表达自己的感情的。”双灯对我说。
“……可能只是我在不记得的情况下得罪她了？”
“是嘛。”双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抓着我胳膊的手。
没过一会儿，冰激凌店的另一个工作人员端着一杯冰激凌走了过来。我发现她用一种非常厌恶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狠狠地把冰激凌砸在了我面前的餐桌上，冰激凌都震得变了形……然后她似乎啐了一口“渣滓”之后离开了。
这个店铺的工作人员态度都这么恐怖的吗？
“看起来还不错啊。”双灯有些期待地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口到嘴巴里，另一只手撑在脸上，然后露出了幸福的表情，看到这可爱的脸我的心情也不由得变好了。
“好吃~虽然天气变冷了，果然我还是对甜食没有抵抗力！”
双灯迫不及待地又舀了一勺，然后递到了我的面前。
“……干嘛？”我明知故问想要拒绝。
“啊——”但是对方毫不退让。
“……”无奈，我只能难为情地吃掉了。
“呵呵。换你来了！”她满意地笑了笑，随后把勺子递给了我，然后像是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张开了嘴。
“……真的很难为情啊……”我四下看了看，好在这家店的人不多，不然我肯定找个洞钻走。我接过金属勺子，舀了草莓味的冰激凌球送到了双灯嘴里。
等到她吃掉并露出满意的笑容之后，我感觉手腕传来了些许冰凉的感觉。
“……下雨了么？”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天气本身就不太好，能够在这样的阴沉下坚持这么多个小时我已经可以感谢上苍的恩赐了。
“嗯……好像是呢，”双灯也伸手抓了抓天空，露出些许遗憾：“也罢了——我们再去排队玩一个项目就回家吧。”
我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朝着最后的项目走过去。
喜欢刺激的双灯把视线投向了过山车。
……说实话我本能地有些拒绝。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过山车带给我的记忆都太恐怖了。但是……也算是按部就班吧，既然来都来了，就尽力去享受一下吧。
于是我们在过山车下面排起了队。
“……呼，稍微有些紧张呢……”双灯看着在天上尖叫的人们。随着距离入口越来越近，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钢铁的庞然大物真是一件蛮有压迫感的事情——和远远观察完全是两个概念。
“希望我待会儿不要把鞋踢飞了，这双鞋花了我好多时间挑呢！哈哈哈……”双灯看我有些压力，于是开起了玩笑。
“放心好了，要是你鞋没了我就背你回去。”我也用玩笑回应到。
而就在我们通过玩笑逐渐放松的过程中，我的视线突然一沉，我眼前阴沉的天空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笼罩一般，变得更加阴沉和恐怖……
不……不对！
这是……
我惊恐地抬头看着周围，才发现一件让我绝望又惊恐的事实——并不只是视线变得暗沉那么简单，真正的原因是我周围……不如说整个过山车周围，都被一团巨大的，气球一样的黑色物体包裹着。
我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见这巨大的气球内部，突然像是放烟火一般，炸裂地出现了数不清的瞳孔。我现在可以去描述我的现状了——
就好像是被装进了一个有着无数眼睛的胃袋里面！
那些眼睛有的大如屋顶，有的零星却密密麻麻如同天空的繁星。但是毫无例外地，它们都透露着绝望和恶意。大大小小的瞳孔注视着人群，就像是贪玩的恶童注视着关在塑料瓶里面的蝌蚪。
我的身体产生了本能的排斥反应。一股酸味从胃部向上攀升，我用尽全力忍住这种呕吐感。
就在这个时候，我到了可以乘坐的位置。双灯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了我苍白的脸色。
“……小直……你……”
“没事……”我摆了摆手：“稍微有点不舒服而已。”
“这样啊，那么我们赶紧去休息吧。”双灯担忧地牵起我的手，就要往队伍外面走。
我拒绝了她的好意，说道：“没事的，你去玩吧，好不容易排了这么久的队——我去那边等你就好了。”我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椅。
“……那好吧……”双灯虽然很担心我，但是也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于是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笑着说：“那小直就乖乖的不要乱跑哦？”
“放心吧，丢不了。”我笑着说。
于是我抱着我们赢来的东西离开了队伍，走向了一旁长椅。
把东西放下的一瞬间，一直强忍的压力排山倒海地压在了我身上，我立马扶着垃圾桶呕吐了起来。
等到我稍微地发泄了心中的压力，我便重新回头，看向了近在咫尺的恐惧……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就算我很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徘徊者，不过是我幻觉的一部分。但是……
这未免也大得过于离谱了……几乎要把整个游乐园吞掉了啊！
除此之外，那些脑海中不好的联想将记忆的碎片全部拼凑了起来——钻进病房的，潜伏在校车的，入侵了店铺的……那些家伙。他们都带来了最糟糕的厄运和恐怖。
厄运……死亡……
我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抓起了自己的头发——双灯……有危险！
虽然我不知道我的预感从何而来，但是我却没由来地感知到——我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误决定。
我几乎要崩溃了，只能无力地抬头看着亿万只骇人的眼睛。它们发现了我，便一同幻化出了恶毒的嘴巴，嘲笑我的愚蠢。
“……帮帮我……”
就在我绝望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不知何时我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冰激凌制服的女人。她虽然用手帕绑着眼睛，但是却准确地找到了我，对我发出了近乎请求的语气。
“……晓君砂……？”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但是我现在的精神状态让我没有精力去陪她胡闹。
“离我远一点，我现在不舒服。”我甚至都没看她，低下头，抱着自己快要爆炸的脑袋。
“……帮帮我……我一个人做不到——我需要你的一臂之力。”
“你在说什么疯话啊！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喊叫了出来。
“都在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要逃避吗！”她也生气了似的，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
“你要干什么！”我等着她，但是这一刹那，我发现……她的双耳在往外流着鲜红的液体。
“……你的耳朵……”我呆呆地咽了口口水。
“……你能看见的对吧……”晓君砂急的快要哭出来了一般：“你明明就能够看见为什么要逃避！”
“……都是幻觉而已！”我终于也忍无可忍了，咆哮道：“我看到的东西都是幻觉而已！都是假的啊！我不知道你能听见什么——但是我相信医生说的话！我是被你误导了才会出现这种病态的情况！”
我一把推开了晓君砂，闭着眼，苦恼地甩着头，想把一切从我的脑海中赶走。
“木直！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是不相信你看见的东西啊！”晓君砂对着我大喊。
“你忘了你以前说过的话了吗！”
……以前……
她在说什么……
“你忘了吗！我们说好要一起把这些家伙统统赶走的啊！”
“它们不是幻觉啊！它们是真实存在的怪物们啊！——为什么你宁愿相信别人的话也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呢！”
……我们要赶走怪物们……？我好像真的听见过这些话。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泪水把手帕全都浸湿的少女——画册中的形象与她重叠了。那是我与她分别的那一天她露出的表情……如此悲伤，如此不甘……
让我心如刀绞。
毫无疑问，我真的见到过她。我真的认识她……
“我一直都有好好珍惜我们的约定！我一直在找到打败这些家伙的方法——现在我做到了，我把原本混乱一片的城市一点点恢复了原貌——”少女的双手颤抖着，她从她的口袋里面取出了许多的纸团，上面都刻画着怪异的符号——而那些符号我也记得……
正是我找到的这些东西……是我寄给她的图案。
“这些东西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是我用你给予我的力量，第一次打败了徘徊者们！把他们从汤婆婆身边赶走了——”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啊！小直！”
“帮帮我！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啊！我们的世界和我们所珍惜的人们正在危险的边缘啊！”
我看着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身体却快过了我的思维，我从地上捡起了她漏掉的纸团，冲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小直……你终于想起来了吗？”少女终于停止了哭泣，湿润的脸庞浮出了一丝欣慰。
“多多少少……不过，我觉得我现在不该纠结这些东西……”
我抬头，看着浮现在天空的无数恶毒的视线，撰紧了拳头。
幻觉也罢……怪物也好……
我觉得我现在有必要去正视它们。
3
我和晓君砂在几经逐渐冷清的游乐园中飞奔。黑压压的乌云已经近在眼前，暗示着大雨即将倾盆。
“我们……要跑到哪里去？”
我问着虽然蒙着眼却如履平地的晓君砂，我逐渐开始相信这家伙真的能够听到我听不见的东西——就像我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异常一样。
“先跑到徘徊者的身体之外去，然后——”晓君砂把手里的纸团展示给我：“用‘旧印’打碎它的弱点。”
“……旧印？”
“……明明是你告诉我的……”晓君砂叹了口气，但是没有多说什么。
“普通大小的徘徊者通常一个旧印就可以解决——但是如果体积超过了一定的限度，光是一个旧印没有办法直接击杀掉他们。像这样大得超乎想象的家伙……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我见过最大的徘徊者是三年前——我当时在操场上面画了一个旧印才成功地击杀了它。”
……原来你真的干过那种事情。
仍然半信半疑的我继续问道：“……徘徊者们……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晓君砂在这个问题上居然也没有给我准确的答案：“我只知道……它们出现的地方会听上去非常糟糕——”
虽然我不知道“听上去非常糟糕”是什么概念，但是我知道他们可以异化我的视觉。
“以及……死亡。”
她最后补充的话震痛了我的耳膜。
“灾祸……谋杀……病痛……意外……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些，但是徘徊者存在的地方，似乎会扭曲因果，让事情朝着非常恶劣的方向前进。”
我的记忆在敲响警钟，印证并且告诉我她的话不是胡说八道。
我看着天空中飞速运转的过山车，脑海中产生了最恶劣的预感。
“……快点吧。时间来不及了。”她叮嘱我一句，穿过了徘徊者的身体边缘。
我也跟着跑过了这道接线。
当我走到徘徊者身体之外的时候才看出来这个东西的外表比他的内部更加让人感到恶寒。就好像放大了无数倍的病毒一般，它的表面生长着数不清的大小不一的充满倒刺和尖牙的触手。
这些深黑色的扭曲之物带给我的冲击实在太巨大了，我感觉眼眶一阵疼痛，一擦，发现我的手指尖被染红了。
“……你的眼睛流血了……”晓君砂掀开了眼罩的一角，担忧地看着我。
“先关心一下你自己的耳朵吧！”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这是人体正常的过激反应。”她说道。随后从口袋里面取出了一半的旧印交到了我手上：“那边就交给你了！我们分头行动！”
看着她沿着徘徊者的身体，向着另一头跑了出去，我紧张地喊叫着：“喂！告诉我怎么做啊？！”
“找到他们的弱点！”
“他们的弱点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耳朵听见，我又看不见！”晓君砂跺了一脚，然后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向着徘徊者的身体投射着旧印。
说来也奇怪，那些旧印在出手的瞬间竟然爆发出了肉眼可见的光芒，就像是一道光线一般穿过了徘徊者的身体。而那些由最污秽的事物组成的东西在被旧印击破的瞬间也爆发出了诡异的光。
尽管没有头绪，我也只能照做。
我向着另一头跑过去，凭借肉眼和推理，选中了那些看起来最诡异最疯狂的触手，投去了旧印。随着爆裂的光芒，徘徊者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剥落下来。尽管我们只是攻击了它接近地面的一部分，但是击中要害过后，它身体破碎的部分就像是水面的涟漪一样荡漾开，逐渐扩大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产生了效果！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便加紧了手上攻势。
随着我的攻击，徘徊者山一般的身躯开始颤抖了起来。当然，除了在表达它的痛苦之外，也在同样释放着肉眼可见的愤怒。它的外表开始破开，生出了无数的触手和眼睛，我又开始感觉眼睛的下方开始产生了刺痛感——想必晓君砂那边也不会好过，她的耳朵肯定和我一样在流血。
我奔跑着，路程已经快要绕着这个家伙的身体半个周长了，如果晓君砂那边的速度和我一样的话，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碰面了。想到这里，我分了神。
“小直！当心！”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身后传来了晓君砂的声音。我一回头，看见一道闪电般的黑影朝着我的身体穿刺了过来。我的反应神经并没有允许我做出躲避和防御反应——看来是避免不了这一击了，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下一秒，我却被飞奔而来的晓君砂一头撞飞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触手贯穿了晓君砂的身体。晓君砂的神色变得无比凝重，她皱了皱眉，手上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地上。
“……什……！”我立马拿起手中的旧印还击。
最后的一部分徘徊者的躯体被击中，他颤抖了起来，发出了太阳般耀眼光线，几乎就要驱散整片乌云。
等到光线完全消失后，我放下了遮住眼睛的手，然后冲到倒下的晓君砂身边，把她扶了起来，摘掉了她头上的眼罩，发现她已经昏迷了过去。我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衣服完好，身体也没有受伤——但是毫无疑问她被徘徊者的攻击命中了。
不管如何，现在一定不是在这里傻站着。我抱起晓君砂轻的不可思议的身体，朝游乐园外面跑去。
我拦了一辆出租，然后来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挂了急诊的我焦虑地在外面等待，过了一会儿，护士一脸凝重地从急诊室走了出来，她看着我的脸，欲言又止。
“……护士……情况怎么样？”我咽了口唾沫，开始预测最糟糕的结果。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的心沉到了海底，无力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自责和内疚就像是注入陷阱的泥浆包裹了我。
“诶，你干什么？别坐地上！”护士吓了一跳。但是我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后悔和伤痛中。
然后在她的身后，只见晓君砂滑稽地探了探头，看到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打量着我。
“……你在干什么啊？”晓君砂傻里傻气地问我。
“……你不是死了吗……”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晓君砂反而被吓了一跳：“本小姐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死啊？”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在这个时候，胖胖的护士叹了口气：“不要一整天自己吓自己，睡个觉都能吓到来医院的吗？又不是安眠药吃多了。”
“……睡觉？”
“啊哈哈！不好意思，一不小心睡着了而已。”晓君砂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我感觉到没由来的愤怒。
而这种愤怒除了感觉被戏耍之外，还有某种程度上的焦躁和不安。
——我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完了……
我一拍脑门儿，随后指着晓君砂的脸大骂了一声：“你个蠢货！这事儿我回头再和你算账！”
说完，我就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
——
……啊，走了啊？
终于走了啊。
晓君砂看着木直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中，松了口气，内心强忍着的不安和恐惧一同伴随着呕吐感涌上了身体的表面。
她跑进了卫生间，呕吐了起来。
——怎么了？
说不出来的痛苦涌上了心头。有什么东西被毁掉了。
晓君砂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徘徊者的攻击……
自己并没有受伤——但是……
一定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好痛苦……
……好痛苦……
——谁来救救我。
4
尽管我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但是遇上了一路的塞车。等到我回到空无一人的游乐场，天空已经下起来了瓢泼大雨。
看到这一切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我的手机似乎收到过几次消息，但是我没有勇气去确认内容。只是单纯一根筋地冒着雨往游乐园里面走去。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说实话，我很希望当我走过去的时候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我扔在那里的一堆布娃娃。
但是我眼前的景象却刺痛着我的神经。
在没有雨遮的长椅上，忘记带雨伞的双灯正像是无助的，被遗弃的流浪猫一般，默默地坐在长椅上，抱着完全被雨淋湿的玩偶，盯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我甚至都不敢去揣测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想法。
就连我的脚步也只能停留在离她几十米之外。
我不可能逃跑，但是也没有勇气和资格去接近她。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我心中升起了强烈的自责。
我沉默地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过了些许时间，双灯摇曳着目光，最后停留在了我的身上。她就像被遗弃的小狗是看见了主人一般，露出了我无法描述的欣慰目光。
而此时我也只能向前走去，她也抓着湿漉漉的玩具熊朝我走了过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不知是因为内疚还是痛心，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你没有接……但是我又不能丢下你就走……”双灯看着我，笑了笑，她脸上的妆完全花掉了，但是眼角却红红的。我也分不清她眼眶里面打转的液体究竟含了多少盐分。
“……过山车……怎么样……？”我问着毫无边际的话，心里面不断地思考着道歉的措辞。
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因为我没办法告诉她我经历了什么。我不能告诉她我是为了从看不见的怪物手里救她才跑去了其他地方。
——那样只会被当成疯子而已。
我在默默地等着她训斥我，对我大发雷霆，哪怕拳打脚踢我也觉得理所当然。就算在这里和我一刀两断我都不会觉得过分。
“稍微有些失望吧……”双灯傻傻地笑着：“刚坐上去还没开始，工作人员就告诉我们，这趟车有点问题，需要维修，所以我们就都灰溜溜地下来了。”
“……什么……？”
双灯的回答击碎了我的理智和我唯一的自尊。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都在妄想些什么啊！？
我还以为我能稍微地拿自己内心的那点小小的成就感自我安慰一下——
“我是为了救双灯才没有及时回到她身边”？
……疯了吗我？！我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才会听了晓君砂那个家伙的鬼话！？
我根本就是个疯子啊！
原来我做的一切只是在自我满足并且伤害了双灯而已。
明白了真相的我哑口无言。只能傻傻地看着双灯。
双灯向我又靠近了一步，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大概能够猜到她的想法——
就这样结束吧。
我已经受够你了
——分手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无法再忍受自己的神经质了。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尽管我一直装模做样地，让自己看上去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啊！
“小直……”
双灯看着我，然后——
紧紧抱住了我的脖子。
双灯的体温透过了冰凉的雨水传递到了我的胸口。我的大脑被这滚烫的体温灼烧地一片空白。
“不要再一声不响地离开我……好吗……求你了。”
这是卑微到了灵魂深处的请求。但这毫无威胁和压力的话语却如同灵魂的鞭笞一般，让我心如刀割。我的罪恶感与伤痛一同剧增。我感觉自己的泪腺被针扎了一般，有温度的液体从我的眼角一路与雨水混合，划过了脸庞，带来不亚于血泪的刺痛，然后渗入了大地。
我用不亚于双灯的力度，回抱了她。将嚎啕大哭的双灯裹在怀里。
“……我保证……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如今的我可以确认一件事情——
双灯是我可以托付的人。
我保证……再也不会背弃她的意愿。
我不会再为了自己的疯狂去伤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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