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座散发着阴沉气息的城市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最让我感觉到温暖的一处设施，竟然是住宅区十字路口，放置生活垃圾的三个肮脏铁桶和位于它顶上方的橘黄色路灯。
在来到这座城市读书之前，我的老师就调侃这座城市“阴气逼人”。而这三年多以来我也几乎没有在夜晚的道路有过晃荡。但是在开始兼职夜班之后，我的生活规律和习惯被有所改变。比如说我就养成了一个半夜出来丢垃圾的习惯。因为通常上班的时候只能靠外卖来充饥，因此下班之后处理一天产出的废物成了我的新日常习惯。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白天出门上课的时候处理，前提是我得当晚感冒了，忍受狭小空间当中弥漫的作料味。而在这巴掌大而且没有窗户，在老客厅里面用隔板搭建的出租房里面，放置通宵的食材的确不是什么好的主意。
而与那位拾荒的老人相遇的地点，就是在楼下十字路口的一处垃圾桶边。
当时我的手里攥着外卖和存了一个星期的矿泉水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忘了顺手带走这些空瓶）。老人身上穿着一件暗沉的红色棉衣，光线很暗，看不清她的面容。身材不算鞠楼，但是很瘦小，围着一件拖拉在地上的大一号的围裙，手上戴着一个手套。
给我的感觉像是从垃圾桶里生长出来的古怪机灵——既然有从花朵森林湖泊宝石里面生长的精灵，从垃圾桶里面长出来一个也不奇怪吧。她与这环境的惊人契合度让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而这个垃圾桶里面冒出来的精灵被头上的橘黄色灯光包裹着，反而与漆黑的环境产生了奇异的隔阂，让我更有一种隔着屏幕或者画框在看着这一切的错觉。仿佛她并不在我的世界中一样。
事实上正是如此，靠着拾荒生存的人通常不会与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有所交接。当你在午夜到凌晨的这段时间或者进入梦境散步，或者在网吧与战友进退，或者在酒店与伊人缠绵又或者在酒吧烧烤店买醉的时候，怎么可能注意到十几米外正有个比垃圾桶的影子还要不起眼的家伙在进行他这一天的工作呢。
我想，他们或许就是这个城市最孤独的人之一吧。
虽然不知道是否是有意为之，但是那橘黄色的暖光的确让老人在进行工作的时候多了一分方便，哪怕是在视觉上，看起来也多了一份依靠。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八月份，当时天气炎热，垃圾桶里面散发着不知名但是让人生畏的气息，于是我顺手把水瓶往地上一放便掉头便走。
而第二次见她已是十月末尾。这个晚上一下班，我便点开岩井俊二的《情书》，但是很快就觉得口干舌燥，于是便打算去楼下便利店买点饮料，顺便提溜着三个已经喝光的5升矿泉水瓶子前往垃圾桶。
在路上我恰巧赶上了正在靠近垃圾桶的老人，或许是腿脚不好，她的步伐缓慢。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瓶子，但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跟在我身后，朝着目的地走过去。她的两只带着手套的手自然地垂着，但是我却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恭敬。
于是我这次并没有把水瓶放在地上，而是转过身，直接递给了老人。
“奶奶，您要吗？”
见到我的动作，老人似乎有些吃惊，连忙说了声谢谢，那句普通话意外得很标准。我还以为她会和我以前打工的地方的其他人一样，说一些我花了好几年才勉强听懂的方言。
老人接过了我的塑料瓶，规规矩矩地把里面的水倒干净，然后一个个慢慢放进了身后的大蛇皮口袋。看着她的动作，我不知不觉回想起了小时候奶奶给我缝纫围巾的场景。虽然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但是却让我产生了这种奇怪的联想。
“……奶奶，您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吗？”
老人眼角带着些许笑意，慢慢地点了点头。
“冬天也是么？”
再次点了点头。那瘦小的身躯上裹着并不算暖和的棉衣。甚至是相对她来说也小了一号吧，一抬手就会发现棉衣高过了肚脐，露出扎在里面的深色保暖衣。
想必这些小细节，在今晚之前，我也一辈子没有想到过。
这座城市的冬天是非常寒冷的，多少个早晨我起不来旷课都是拜此所赐。我的心里稍许不是滋味，但是我能做的事情也实在不多。我不可能帮她——我不懂，而且怕脏又怕累。
可能今后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把矿泉水丢到垃圾桶里，而是放在灯光下吧。
之后我便走到了不远处的超市买了一罐奶茶和矿泉水往回走。付款的时候我还把纸巾当做钞票递给了收银员，惹得几个上夜班的职员笑出了声，我虽然觉得尴尬，但是也跟着笑出了声。之后我匆匆揣起找零，便离开了充满了笑声的便利超市。
但其实我的内心还是很开心的。因为我一向不是个擅长让周围人感到快乐的家伙，能够靠着偶尔的笨拙让他人发笑倒也不坏。
往回走的路上，那位拾荒的老人再次进入了我的视野。
虽然不知道是否是有意为之，但是那橘黄色的暖光的确让这冷色调的寒夜多了一丝生气。超市里的明亮也罢，十字路口此处的昏暗也罢，让我这个独自在外居住的人感受到了生活的气息。
垃圾桶就在路灯下方，路灯连接着电线杆，上面错综复杂地交织着这片老居民区的电力网，充满了一种莫名的仪式感，而灯光依旧笼罩着她，就像是在规划出某种境界一般，暖色的灯光只是打量了她周围的一圈马路，像是被聚光灯照亮的一处舞台，她就在这里默默地演出着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路过的时候，我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有价值的垃圾可以交给她了。于是便继续往回走。
“……小伙子，你的钱掉了。”
我一回头，看见了老人急匆匆赶过来，看来她并不是腿脚不好。她矮我不止一个头，因此高举着右手，手里捏着几个细小的硬币。那大概是几毛钱，至于具体几毛钱我并不清楚，我也不在乎——大多数人也不会在乎。甚至，即使是和我一样，在揣包的时候不小了弄掉在了地上，连看一眼的心情也没有吧。
但是在老人的眼里，她却看得很清楚，因为她会计较这几毛钱；她看得很清楚，因为她在那片黄昏一般的路灯下，周遭的风吹草动都在她心里；她看得很清楚，因为她脱掉了脏手套捡起来这几个硬币的时候，右手非常干净。
虽然不知道是否是有意为之，但是我确信，那处灯光照亮了方寸之间的每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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