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传说中战胜了独眼巨人的“大卫”不同，他这辈子都没有做出什么成就。
大卫在4岁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导致了下肢肌肉萎缩。这在地下城是不常见的病症，虽然疫苗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发明了出来，但是如今反倒成为了稀缺的东西。生物医疗本身就价格高昂而且华而不实，相比起治疗肉身，倒不如换成机械躯体来得痛快便捷。更何况大卫的家庭不过是中层中相当普通的一部分。父亲是个没什么建树的系统工程师，母亲是个不起眼的调试员。这样的家庭自然不可能有着足够进行生物治疗的经济能力。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并发症状并且导致下肢留下后遗症后，大卫的父母本来打算带他去进行机械治疗，但是却不幸地听到了医院传来的消息——由于他的下半脊椎病症严重，无法安装精神连接系统和纳米机械。于是大卫注定这辈子都不能再正常行走。
与这样的躯体一同伴随而来的便是同龄人的鄙视和排斥。大卫的童年是不太开心的，他从小就因为环境当中的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变得害羞和内向。
但是这样的性格只是给他徒增了烦恼。
他没什么朋友。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同龄人也开始逐渐成熟，对他的欺负行为也一点点地消失，但是这也代表着人们对他的注意力也慢慢失去了。唯一还能留给他的，就是女生口中那个猥琐而丑陋的“阿瘸”这个名号。
这似乎很悲哀——他存在的唯一价值，竟然只是作为其他人的唾弃对象。但是大卫在学习方面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天赋，他是整个高中里面唯一考上了大学的学生。
大卫就这样奇迹般地进入了一所大学，来到了上层区——这个他记忆中只有一两次度假才有幸目睹的灿烂都会。
而在这里，他遇到了另一个被叫做“阿瘸”的人物。
这让他有些惊讶，同时又有些激动——或许，是这种弱者的同病相怜，让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同伴吧。
但是事实却完全不同——
那个“阿瘸”尽管因为同样的病因和纳米排异而没能安装机械义肢——但是“阿瘸”的脸上总能挂着阳光一般温暖而开朗的笑容，和他相比，大卫就像是长在阴暗角落的霉菌一般让人厌恶。
“诶，去酒吧吗？”
“马上，我叫上阿瘸一起。”
“阿瘸？”
“就我们班里面的那个瘸子，可好玩儿了，人很不错，出手又大方。”
“……嘶……你们班……那个瘸子我记得看上去又恶心又阴暗的啊？”
“……哦哦——你说的是那个啊……叫什么我忘了，反正不是他，是另外一个。”
“那就好。”
从那一刻起，大卫的最后一点价值也不复存在，成为了一堵看得见的空气。
大卫不明白，明明是同样的体型和外貌，为什么会被周围的人如此不同地对待呢？为什么那个家伙就能够露出他一辈子都做不出来的笑脸呢？为什么唯独他在和别的女生坐在一起时不会被厌恶呢？
直到某一天阿瘸请全班人包括大卫在内，去参加他的生日宴席时，在星级酒店的餐桌上，望着那牵手自己暗恋女孩的阿瘸时，大卫才明白了这一切的原由。
——钱——
不管在哪个时代，钱，永远是你在这个社会说话和微笑的资本。阿瘸正是因为家境富裕，才会有经济去维持他那脆弱的肉体，并且在友善而备受关爱的环境中成长。
而大卫的家庭从小就很普通。
还记得小时候打开窗户，从他家的阳台向城市上方望去，能够沿着这一条充满变化的缝隙，看到整个城市间不同经济层的堆叠。
据说这条缝隙是被一场大火烧出来的，所以才会畅通无阻地城市的下层一路看到市顶端和那终末的穹顶。
最远的地方是灿烂的上层商业区；稍微近一点的地方是干净整洁的高级居民区，再近一点是中层高段兴建的楼盘，而到了大卫家这一块，就是老得即将拆迁的旧房屋。
虽然并不感到穷困，但是在这一刻，大卫明白了——钱多了，才会带来人生的质变。
于是在接下来的四年里面，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大卫埋头苦读，彻底隔绝了人际往来，甚至在毕业的当天也忘了去参加毕业照片的拍摄。
但是大卫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是值得的。
在这四年里面，他已经完成了远远超过了同龄人的专业知识学习，要不是没有从系主任儿子的手里抢到保送名额，忘了多多拜访导师，他应该能够顺利在自己的专业就读研究生的。
但是，事实上即使没有那个学位，他现在的知识储备和技术水平也远超了自己这个专业的大部分硕士。
于是考研失败的大卫没有气馁，反而是信心满满地去参加了面试。在这样的一个大公司里面，他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竞争对手——
“你们的简历我已经看过了，没什么亮点。”面试官冷漠地扔掉了他面前的两份简历，左眼球的探测装置在冷漠地闪着光，提醒着面前的两人绝对不要撒谎：“虽然你们两个的确是得到了不少的奖项，但是在我们公司里面比你们有能力的人多了去——所以最重要的，是看你们学习的能力和心态。”
“史密斯先生，如果我有幸进入贵公司，一定会拼全力去和同事们请教和好好相处，为公司的发展尽绵薄之力。”大卫此时依然很有信心。
“是嘛……”面试官味如嚼蜡地点了点头：“那么……大卫·科菲，最近你有看过什么书吗？跟我讲讲。”
看书？那可多了去了啊。
大卫点了点头，答道：“史密斯先生，我最近刚读完了美达拉克大师著的《纳米技术建筑工程学速组理论》，我觉得他有几个地方说的非常有道理。如今建筑工程如果利用好这套理论，可以……”
“……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主考官非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然后望向了另外一边——那边也坐着一个和大卫同样双腿不便，而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那，你呢？安德鲁·麦金森——我看你简历上面也发表了不少精彩的论文，可不要和这个呆子一样在这里给我讲什么专业知识的书啊？”
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刻也赔笑了起来——此时坐在大卫身边，一同参与最后一轮面试的人，正是一直以来被同学们看好和追捧的“阿瘸”。
“阿瘸”露出了他招牌式的，让人心里觉得暖和的笑容来：“哈哈哈，您过奖了考官。那些论文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拿不上台面的。”
事实上，他在大学期间发表的论文都是从大卫的手里买过来的。大卫自认为那几篇论文其实没有什么价值，不过是在重复前人的研究和理论——但是奇怪的是唯独这几篇卖给阿瘸的论文获得了学校那边和讲坛上的嘉奖。
“阿瘸”继续说：“我看的专业书肯定没有我身边这位多——像我这样的庸人，平时就得读一读文学书来陶冶一下情操了——”
主考官似乎来了兴趣：“文学啊。哪个作家？”
“您知道马拉尔萨吗？就是讲人类史前社会的狂人，他幻想人类以前全都是住在地上的，甚至把我们的领土扩充到了一种名为宇宙的异空间当中，而人类是由于一场浩劫而被迫搬进了地下——他的故事大多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讲述了一段人类被悲壮的史诗剧。”
“……以前看过他写的文章，觉得有几篇挺打动人的。但是太超现实。”
“欸，这我可就太荣幸了——居然能够和刘先生度过同样的书，真是让我觉得太荣幸了——”
从这一刻开始，面试变成了主考官和阿瘸的对手戏。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里面，大卫感到了茫然——
他根本不懂得他们在谈论什么。不管是最近的电影也好，最近的新闻也罢，或者是哪里的饭馆好吃，哪里的服务员身材火辣，哪里的酒吧适合把妹，哪里能够招来漂亮的娼妇——
这些事——
大卫完全一无所知。毕竟这四年下来，大卫的脑袋里面都是专业知识。都是他所认为能够改变命运的真本事。
大卫只能傻笑着在一旁倾听，直到整个面试结束。
“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们会仔细做考虑的。”
主考官伸出手来，但是只是握紧了阿瘸一人。
毫不意外的，大卫被刷了下来。
稍稍有些受挫的大卫并没有完全气馁。像这样顶尖的大公司看不上他的话，那就先去找一个不那么高的平台吧。
但是——
这样的情况却是在不断的重演。
然后……不断重演着。
于是，就这样在不断的面试和失利之后，五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大卫惊讶地发现，不管自己有多少学识，似乎这个阶级固化的社会只是允许他从这个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地方打工和被剥削。
而在这五年里面，大卫只回过一次家。
逢年过节的时候，父母的朋友们都在唾沫横飞，眉飞色舞地谈论自己孩子的工作和婚姻，混得如何如何风生水起，唯独大卫的父母脸上带着尴尬的微笑，不知所措。
从那之后，大卫再也不敢回家去。倒不是因为父母会嫌弃，而是因为大卫不愿意再看见父母被他人嘲笑。
于是他回到了上层，暂时地抛弃了自己的专业知识，打算从最简单的劳动做起。
他开始在一家酒店做服务员，结果第一天就被人拿酒瓶敲碎了头——
原因是他倒酒的方向和位置错误了。
“乓”的一声闷响，大卫的脑袋开了花，整个人倒在了地上。酒水撒了一地，这高级的液体，连那些中下层人民甚至连品尝它的内脏都不能全部保有，更别说品尝它的资格。但是此时此刻，这些高级而珍贵的佳酿却全都泼洒在了
“从哪儿开始倒酒啊你个死瘸子！找死呢吧！”
“瘸哥不好意思啊，我不是在说您——这家伙一点眼色都没有，当个屁的服务员！”
而座位当中的那个和气友善的模样，大卫一眼就认出来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把手从左右两边的惹火女人身上拿开，大度地摆了摆：“哎哎，人家打工的出门在外不容易，不难为人家了。”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还不忘露出笑容来，似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头破血流的人是他曾经的同学——
他当然不会注意到，毕竟大卫一直以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家伙。
“瘸哥就是大度！宅心仁厚！”那个拿酒瓶打得大卫头破血流的人一把又把他的头踩在了地上：“还不赶紧磕头给瘸哥道谢！你个死瘸子——瘸哥，我不是说您啊。”
大卫的头立刻被酒瓶上面碎掉的玻璃渣扎碎，满脸是血。但是他只是咬了咬牙，从牙缝当中挤出了四个字来：“……谢谢……瘸哥。”
这时，阿瘸从钱包里面掏出了一张点卡，扔在地上：“拿上吧，去诊所看一下。”
老旧的点卡上面显示着三百点数——对于大卫而言，即使毁容了，似乎也就是这个价格了。
但是他完全没有拒绝——因为，这是他人生中赚到的第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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