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这样真的可以吗?”
艾比坐在湖边的岩石上忐忑不安。她想要静静地感受远处蔓延的山峦吹开的清风,以及水流划过脚趾间的清凉,可是斯汀在一旁反复制造的磨刀声,一次次唤起她内心的担忧。
平时他们都会在太阳落山时才决定当晚休息的营地,而今天连晚餐要吃些什么都已经决定好了。毕竟有些事不得不在天黑之前解决。
斯汀把剃刀磨得锃亮,他抬起握刀的手放在太阳下,锋利的刀锋宛如要把阳光切开。他显然对这次磨刀的成果感到十分满意,拿起粗布彻底擦干附着于刀身表面的水滴。
艾比看见他这无微不至的动作,不禁更加担忧起来。
“你真的确定真的没问题吗?”
“……”
斯汀没说话。
“你这样根本不像是要给我剪头发的样子!我爸爸磨斧头都不会这么用心!当然刀越锋利是越好啦,我也不想因为刀子切不断发丝被揪头发。就是,就是你真的会理发吗?我怎么不太敢相信啊!”
斯汀那满脸像是十几年都没打理过的白胡子,让艾比更加怀疑。
离开宝石矿场没多久,艾比还未完全消去被夺走宝石的怨气,斯汀就告诉她在杂物店里看到的悬赏令。虽然肖像画跟艾比的真容有很大差异,但艾比那长及腰际的头发实在太过显眼,哪怕戴上兜帽也会在后脑勺鼓起个大包,这可能会成为唯一暴露的“马脚”。
想要在经过每一个聚落时不被人怀疑,只有剪掉这头长发。
听了斯汀的话,艾比哪怕再多的抱怨,也会为了保命烟消云散。更何况现在天气炎热,天天戴着兜帽,后脑勺的大发包被太阳照到,闷热得快能脑袋融化了。
所以,艾比同意了斯汀的要求。可这时候问题来了,谁来剪头发?
因为本就是掩人耳目的事,自然不能交给外人去做。而艾比的话,从小到大都是她妈妈帮她打理的头发,别说剪刀,她连梳子都没碰过。
丝布妮?她只是匹马,不会剪头发。
所以最后只有斯汀能够揽下了这份精细活儿,而他似乎对此有浓厚的兴趣。
这正是让艾比感到不安的地方。
斯汀丢下粗布,向着艾比展露小刀的锋芒。艾比浑身一个寒颤从石头上跳了到了一旁,斯汀每接近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金色的眼瞳始终没有从小刀上移开。
就算斯汀再怎么不理睬艾比的质疑,面对现在的状况终归还是要做些什么。要是以现在的状况,自己进一步,艾比退一步,说不定都能沿着湖岸退到费施曼镇。
“我有理发经验,所以你不用怕。”
“真,真的吗?可为什么你的胡子头发眉毛总是乱糟糟的,还有你鼻子下面的到底是长出的鼻毛还是胡子?”
斯汀用手摸了摸嘴巴和鼻子之间长出的浓密胡子,心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长这么多了,他丝毫都没有察觉。到底是鼻毛还是胡子,自己也分不清。
“因为我从来不照镜子,但帮人理发从不需要这些。”
“……”
“如果你觉得我不懂理发这种精细的手艺活,不妨想象那些像我这样的老头子,或者比我更加年轻气盛的男人们,他们可做不来烹饪这种细活。”
听斯汀这么一说,艾比转念一想,似乎说得在理。毕竟以前在家里时都是妈妈负责做饭,狭窄的认知曾因为见到斯汀绝佳的烹饪手艺时发生了革 命性的颠覆。
艾比的防备也因此减弱了不少。
斯汀见她的抵抗已经动摇,便退回到大岩石边上,示意她坐回原处。
艾比没有办法,只好乖乖地坐回大岩石上,面对对着碧蓝如镜的湖水。她希望斯汀能够答应她,每动一刀就让她到湖边看看她的倒影,还处在萌芽阶段的特有直觉提醒她不能掉以轻心。
斯汀答应了她的请求。
“我们要用多久才能理完头发。”
明明这取决于艾比往返于湖边到岩石的次数,可因为明白自己的发量很多,她还是想知道自己的要求对斯汀而言是否太过苛刻。
然而斯汀只是默默地托起艾比垂于脑后的蓬松头发,接着握成一束答道。
“马上就会结束。”
说完便从发束的根部切下一刀。
因为斯汀动作精准而又迅速,并且刀子锋利至极,艾比甚至都没察觉到头发被刀锋拉扯的感觉,原本后脑勺垂下的绝大部分头发,全被斯汀攥在了手里。
“可,可以了吗?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感觉到后颈的一丝凉意,艾比小心翼翼的问道。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头发已经被切下,还天真地觉得长发被托在斯汀受理,所以才能在后颈感觉到丝丝的湖风。
“还没有。”
然而一刀不能完全消除艾比的特征,她前额遮住大半张脸的刘海,也是重要的识别特征。如果刚刚那一刀后让艾比到湖边确认自己的样子,可能会因为失去太多头发而不愿再坐回“理发凳”上。所以,斯汀不能告诉她现在的情况。
他将一大簇头发放到岩石边,然后悄悄地绕到艾比身前,撩起她的斜刘海。
即使闭着眼,艾比也能因为察觉到光线的变化。她开始因为意识到违和感皱起了眉,然后微微睁开眼。
因为斯汀绝对不可能在抓着自己后脑发的同时掀起自己的刘海。而现在已经无法感受到后颈的闷热感,这就意味着……
“你等等!”
“……”
然而艾比的话还是晚了一步,斯汀干脆利落的挥下刀子,覆盖半张脸的斜刘海,现在已经变得短小又平滑。
遗失的发丝飘落在艾比的鼻尖。她彻底愣住了,目光停留在斯汀手上,那一撮本来属于她的银白色的东西。
复杂的情绪在小小的身体内彻底爆发!
她使劲推开斯汀,也不顾他的手上正握着锋利的小刀,朝湖水冲去。好在斯汀反应迅速,不然刀子准会在她脸上划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艾比因为脚下使过了劲,整个人直接跳进了湖里。但因为掀起的涟漪始终无法平息,她根本无法看清映在湖中的自己,越是迫切湖面越是汹涌。
湿漉漉地她只好重新爬上岸,沿着湖边,远离营地,来到涟漪平息的地方,跪坐在一旁,注视着水中的自己。
斯汀在远处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的摸索自己的前额与后颈,像是在寻求倒影欺骗自己的证据,然而不论她如何证明,倒影是诚实的。
过了好一会儿,艾比才认清了现实。她站起身,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从远方慢悠悠地走回了营地。
来到斯汀面前时,无神的双眸呆呆地望着握在斯汀手中的银白色刘海,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斯汀像是读懂了她的想法,将握住头发的手伸向她。她就像一具戏剧木偶般,乖巧地接过了头发,低头细细端详。
接着又来到岩石边上蹲下,一把一把地捡起散在地上的散落在地上的头发。
当她意识到头发再也捡不起来时,她终于绷不住心中的情绪,抽泣,然后大声哭了出来。
她捧起手上的散发在脸庞磨蹭,泪水让零落的发丝粘上了她的脸颊。本来一头漂亮的长发,现在只剩下两个长鬓角。她从小到大都未留过这么短的头发,巨大的变化让她都快要认不出自己。
斯汀能够理解艾比的感受,但他如果现在告诉艾比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估计会让她更加难过。所以,斯汀只能等待,等到艾比松开捧在手上的头发时。
“斯汀老爷子。”
这时候,艾比突然带着哭腔对斯汀问道。
“这些头发等下都要烧掉吗?”
“没错,为了避免留下线索。”
“我可以留下一些吗?”
“如果你能保证没有人会发现它,你可以带走一些。”
“……好吧。”
艾比轻声说完,将手上的所有发丝放在了地上。然后起身到柴火堆取了些干木柴,在头发上一根一根立起,最终搭成一座小尖塔。
按照接下来的步骤,她应该要点火,可她并没有打火石,于是便转头仰望站在一旁的斯汀,伸出了手。
斯汀从腰包取出打火石递给了她,她模仿着斯汀各个晚上点火的动作,想要点燃干草团和松脂。可因为技巧生疏,连火星子都没冒出来。
一次次的敲击让她的耐心渐渐到达临界,动作已经渐渐垮掉,但她丝毫没有察觉,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让两块火石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却不掺杂任何喜悦的响声,而且越来越响。
为了避免过上没有篝火的生活,斯汀将手放在了艾比小小的头上,抑制了她逐渐失控的心境。
艾比仰望着斯汀,她那浑浊的金色眼瞳已渐渐失去往日的光彩,斯汀看着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单膝跪在艾比身旁,从她小巧的双手中拿过对她来说还为时过早的打火石,接着将小小的干草垛交给艾比。
她略显疑惑,然后乖乖地将干草垛捧在手心。然后看着斯汀将握有打火石的双手悬于干草垛的上方,然后使劲碰撞摩擦!
嚓——
仅仅一次,一股刺鼻燥热的火药味扬起,四射的火星连同发红的打火石残渣落在了干草堆上。斯汀用双手示意艾比合起双掌,然后朝草堆里轻轻吹气。
艾比听话做了,吹了一次,两次,三次……从艾比掌心飘散的浓烟越来越多,当她重新张开手掌时,一团小小的火苗微风中舞动着它婀娜的身姿。
艾比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看了看斯汀,又看了看手中的火苗,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小巧的干柴尖塔。
火苗在松脂的帮助下迅速游走,蹿升,逐渐征服了整座尖塔,借助着层层热浪向着四周高歌呐喊,而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烧焦味。
艾比盯着火堆一动不动,直至尖塔变成一团零散的漆黑残渣,那时候,夜幕也已经降临。
斯汀一如既往为艾比准备了晚餐。可这一晚艾比不但没动刀叉,而且一声不吭地盯着篝火堆发呆。
他才刚习惯她无时无刻的聒噪,现在又像是回到了曾经只有丝布妮相伴的晚餐,这让他又感到了一点点的不习惯。
寂静的环境使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旅途中见过的一件奇事。那时候他经过一个普通的农庄,牧民们正在为绵羊们剃毛。奇怪的是,剃毛前,绵羊们都是四肢行走,而在皮肤变得光秃秃后,它们突然得到了直立行走的能力。于是便出现了一边篱笆里的绵羊全是趴着,另一边篱笆里的全在站着四处看风景的奇异现象。
当地的牧民告诉斯汀,这是一种剃毛后遗症,只要过几天就好。这不免让斯汀联想到艾比这次的变化,也很好奇她是否也患上了这种症状。
可这就不是斯汀能够轻易问出口的事情了,因为这可能会让艾比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孩子,如果你再不动叉子,在下一顿饭来之前,你可能就要饿肚子了。”
听到斯汀说话,艾比抬起沮丧的脸,眉毛又一次紧蹙。
“我还是想念爸爸妈妈……我忘不了他们。”
艾比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泪意,然后转过身子,将脸埋进趴在她身后的丝布妮的肚子。
即使剪短了头发,并且把头发烧成了飞灰,她依然清晰地记得父母被残忍杀害的情景。先前还能通过不断说话来淡化痛苦,但现在却不知为何找不到之前的感觉。
“有一两件忘不了的事情,这并不是坏事。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斯汀试图安慰道。艾比乖巧地点了点脑袋,但是看起来仍然没有要吃饭的样子。
照这样下去,斯汀可能真要把艾比没吃的份交给丝布妮处理,但这可能会让丝布妮闹肚子,影响第二天的行程。必须想想办法才行。
就在这时,斯汀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了餐盘。
“我记得你之前问过我,我的人鱼祈愿是从哪来的,对吧?”
撸起了袖子,露出那只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粗壮小臂。
因为年龄关系,斯汀的全身总少不了岁月带来的折磨,但唯有这里,永远不会遭受病痛的洗礼。
“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
斯汀端详着手臂,掀开了他积灰已久的记忆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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