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漂浮都市I-07，内环区，中央城区。
费力地把昨天才送到的新书塞进书架，然后推着小推车把原本书架上的书送回仓库，白桦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就是自己的工作，书店的管理员兼售货员，每天工作八个小时，守护着这个城市的孤岛。
给自己泡了杯茶，白桦舒舒服服地坐下，对这份工作他也很满意，毕竟福利齐全待遇优渥，虽说没什么假期但也不用天天面对上司和同事的脸色。
很安逸，稍稍有点寂寞。
不过偶尔会来的顾客，就已经是他心里最大的安慰了。
02.
30年前，大洪水席卷了全球，沿海低地被淹没，人类丧失了绝大多数的宜居地带。
这就是漂浮都市的由来。
广播里嘶哑的男声诉说着这段历史，好像愈是悲伤愈是痛苦的陈述就可以愈发增加真实性，或者恐惧感。
白桦呷了一口茶，在这样天气很好的早上，就应该开着广播，然后眯着眼坐在柜台边，和玻璃窗借一点阳光，让温暖的感觉弥漫全身，听着街边有节奏的脚步声渐近渐远，享受着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好气氛。
可是没人啊，白桦眯着眼睛想听见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可惜并没有，空调呼呼的吹风带起了门口挂着的风铃，叮铃铃地响。
五百多平方米的书店，装修讲究文艺范十足，头顶的吊灯都是暖黄色调，看起来很有亲和力，各种门类的书摆放齐整分门别类，找起来也不费劲。
嗯，今天上架的书，是科幻吗，白桦回忆了一下刚刚完成的工作，没错，确实是科幻，封面又是地球又是卫星的，当然还是曾经的地球，没有被海水侵吞过的地球。
这份工作确实是闲，喝喝茶晒晒太阳，拿着掸子去扑一扑架子上的灰尘，这让他有一种自己是在图书馆而不是在书店的错觉。
也难怪，毕竟这个时代，实体书什么的，早就被嫌弃了。
过气的，老旧，难以携带并且很占地方，人们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批评和指责，至于其他的理由还有浪费纸张和味道奇怪什么的……白桦当店员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总能听到这样那样的抱怨，他也习惯了。
风铃又是一阵的清脆，不过不一样，有一种呼啦而过的急促，还有外面空气才会有的匆匆味道，白桦提了提精神，早些的那种懈怠和慵懒都一扫而空，他还悄悄整理了一下胸口的蝴蝶结。
毕竟作为一家店，有人来的话才有意义是不是？
“您好。”和煦的笑容，当年在接受入职培训的时候店长反复和他强调过的，露出几颗牙齿或者嘴角翘起多少弧度之类的，能给人一种亲和力，能挽留住顾客。
年轻的女士，微笑着摆了摆手：“不用，我只是等人的。”
随意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就这样把自己和他人隔绝开来。
常有的事，白桦笑着摇摇头，作为“保留景点”，这个书店的位置还是很不错的，市中心，紧邻商业街，内环区的明珠，人流量很大。
虽说是没什么顾客，但进来歇脚等人或者雨天避雨的还是有的，不输咖啡厅的氛围，免费的网络和座位，没有理由在街边站着暴晒或者淋雨吧。
这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白桦在心里默默计数。
其实这样的场景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奇怪了，洪水没有来临前不也是这样吗，书店已经成为了歇脚的景点，大家用来“修饰”和“满足”内心的场所。
只是白桦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三十年前的同行们所面对的困境了。
还是干点活吧，关掉那个声音略小的收音机，收拾好茶杯和椅子，让收银台看起来不是那么乱糟糟的。
戴好印着自己名字的木质标牌，白桦正式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03.
“今天也很早啊。”中年男人和白桦打了声招呼。
“还行吧，毕竟我的工作很清闲嘛，没有加班什么的，哈哈。”开了个玩笑，他从背包里掏出等会要用的书来。
九点，夜色笼罩，外围区，某间双层层小木屋内。
拥挤的坐着三四十个小孩子，年龄各不相同，从五六岁的稚嫩脸庞到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就像是把小学初中和高中生放在同一间教室一样，每个人的面前摆着的东西也不一样，一支铅笔或者一张纸，破破烂烂的书籍和扭扭歪歪的字迹。
不过也有相同的，白桦环顾小屋，是每个人的眼睛，都闪闪亮着，晶莹的光在眸子里晃动，喜悦和期待的神色可以清楚地看到，像是能看到孩子的内心。
“那么，开始上课。”
很顺利，虽然没有统一的教材，没有现代的教学设备，但上课还是很顺利。
白桦负责的是现代地理，其实主要就是和这些孩子描述三十年前那个世界的模样，平原丘陵山脉高原，随纬度而变化的植物带，根据降水而不同的自然景观……人与物与事，和现在这个漂在海上的钢铁堡垒完全不一样。
孩子都很爱听，倒不如说这是人类的共性，爱听故事，爱去想象，去把自己置身于那个地方……
没有教材的，白桦手里的书还是从店里偷偷拿的，在外围区你自然也不可能找到什么售卖教材的地方，即使有，这些孩子也负担不起。
没有教学设备，这间屋子都是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的，装上窗玻璃来抵御风暴，刷上白漆让屋子看起来不是那么冷……
不过这可是在外围区哦，医院超市这样的基础设施都通通没有的外围区哦，被各种垃圾处理厂和大型机械残骸包围的外围区，还能有这样一所简易的学校，已经可以称作是奇迹了。
“草莓作为‘水果皇后’自然是有原因的，不管是受欢迎程度还是种植面积都是很多其他水果无法相比的……”白桦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陈述，他当老师远远没有当书店管理员得心应手，孩子们的眼神总是让他觉得压力很大。
“老师，那个‘草莓’以前很便宜吗？”小男孩举手。
他刚才说的，草莓，原产于南美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在中国和欧洲地区广泛种植，果大味甜，营养丰富……
“怎么可能，我昨天才从大屏幕看到的，好几百块才一枚呢。”年长一点的女生一脸不相信。
通货膨胀的原因，货币自然是比不上过去的价值，不过蔬菜水果普遍都要比旧时代贵了好几个等级……因为现在没有供植物大面积生长的土地，而改良的品种味道总是奇奇怪怪的。
白桦知道的，过去这样的水果也就是几块钱一斤，想吃的话不论是谁都可以买到，不可能会有这种“滑稽”的讨论。
女生说的“大屏幕”，是在内环区上空漂浮的巨大飞艇，每天放些商业广告，在外围区也能看见。
水果都已经算是“奢侈品”了吗？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样的教学很失败，实在是太失败了。
只是讲述有什么用？只是把照片传阅有什么用？这些孩子甚至都没尝过什么水果的味道！
“先下课吧，我们明天继续。”回应不了孩子们的眼神，白桦实在是支撑不下去，卷了卷书，宣布下课。
“你不用那么在意的，”中年男人抽着烟，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尽我们的力，这就够了，这个世界总有太多我们没法改变的事。”
这个男人是这些孩子的“监护人”，当然这只是他自封的，总之就是照顾这些孩子，让他们吃饱饭，接受教育，尽可能在外围区找到工作，最后独立成人。
这样伟大的工作也只是听起来伟大而已，能坚持下来的也只有他一个，照顾这些被父母遗弃在外围区的孩子是很辛苦的，人财物都要自己费心，有时候还要和内环区的老爷们打交道。
所以当他找到白桦并且邀请他来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白桦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知道，”白桦摁了摁额头，把皱眉产生的抬头纹压回去：“只是有点挫败感。”
“哎，你才26嘛，不要老是烦恼，我请你来上课也不是为了让你苦恼啊，这不就本末倒置了吗。”吐出深灰色的烟雾，弥散在空气中。
白桦对他这样的态度有点不满，分明是他的孩子的，他应该更上心的。
“我先走了，明天还要上班。”站起身，他往隔离墙那边走。
男人的身影被黑夜和烟雾笼罩，逐渐看不见。
照例，在边界接受检查，然后搭轻轨回到内环区的书店，这是每天白桦的路线。
挺长的，坐电车都要花上一个小时，所以很少有人每天在内环和外围间奔波。
这个世界，太多没法改变的事了吗？白桦想着那个男人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烦躁。
04.
还是阳光照耀的好天气，内环区的天气总是很好，反正不管是广播还是电视都是这么吹嘘的。
白桦坐在柜台边，看着人来人往，就像过去五六年来每一个早晨一样。
每天推荐的新书早就摆好在书架上，木质的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靠近窗户边是简约的白色灯光，而接近书架深处则换成了柔和的黄色吊灯，风铃呼啦啦地响，敲击着白桦的心。
叮咚，叮咚。
要是大家没有生活在这个钢铁堡垒一样该有多好，书店会很热闹，孩子也会去学校上学，水果很便宜，不用只从书上去了解这个世界，更重要的是，没有外围区和内环区的隔离……
“那个，请问？”这样昏昏欲睡的白桦，被清脆的嗓音叫回了现实。
“嗯？”调整好表情，白桦赶忙挤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有需要帮忙的吗？”
“嗯……我弟弟吵着要买这套系列的书，可是网上怎么找都没有，问朋友似乎是你们这里还卖，您能帮我看看吗？”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苦恼地笑，把手机递给白桦看。
“这个系列吗，我记得应该是还有几套库存的……这样，我去仓库帮你看看，能等我一下吗？”百分百的状态进入工作，白桦很高兴能接待正儿八经为了买书看书而来的顾客，因为这样的机会实在是不多……一周能有一两个就不错了。
“没问题没问题，谢谢您啊。”礼貌地回答，男生在窗边找了个位子坐下，耐心等待。
真是让人喜欢的类型呢，听话乖巧，举止端正，想必在学校也是老师的宠儿，白桦笑笑，钻进了仓库。
不是那种通常想象中的仓库，堆积如山的书、东一堆西一堆、杂乱无章卫生堪忧什么的，不是的，说是仓库，倒不如说是书店的镜面，同样的书架列在那里，每一本书都整齐地码在那里，除了没有桌椅和吊灯，还有白桦最喜欢的收银柜台。
嗯，幻想小说吗，白桦摸索着，仓库的书架侧面贴着分类的数字，这是老店长当初亲手贴上去的，“方便你们帮客人找需要的东西”，他是这么说的。
文艺、社科、文学、爱情……找到了，白桦停在深处的书架面前，在底层的架子上抽出了那个系列。
一套七本，旧时代最广为人知的幻想小说，嗯，要是男生的话会喜欢也不奇怪，白桦费了好大劲才这砖头一样厚的小说搬到小推车上。
不过网上没有卖的吗？这应该不可能啊，他摸出手机查了查。
真的没有。
哈，现在谁又愿意抱着这么重的砖头来翻阅呢？赚不到钱的话别说店铺不愿意进货，连出版社也不愿意加印啊。
那就，让我这小店，稍稍发光发热吧，白桦推着小车往门外走，摆正了胸口的木质标牌。
“给您。”白桦给书贴上条码：“需要给您寄到家吗，这么重不方便携带吧。”
“不用不用，”男生很高兴：“能买到已经很好了，我弟弟他一直很喜欢这套书的，想有一套实体书收藏，过两天就是他生日了，就给他个惊喜。”
原来还是个好哥哥啊，白桦笑笑，点点头，从柜台里摸出包装纸和缎带：“作为礼物的话，帮您包一下吧。”
反正也是用不上的材料，能帮到客人的话，那是最好了。
“谢谢您啊，真是太感谢了，”临走时男生一直在道谢，“那个，是白桦先生吧，”指了指他胸口前的小牌子：“没想到这个城市还有这么棒的店！”
风铃响动，一切又归于寂静，白桦笑笑。
还不是那么糟嘛，自己的店。
05.
“今天也很早啊。”中年男人和他打着招呼，没有抽烟，在孩子面前他是不会抽烟的。
“嗯。”仿佛昨天晚上的不愉快根本没有发生， 白桦点点头，从包里摸出等会要用的书。
男人看了他两眼，没多说什么，坐到教室后面去了。
半个小时后。
“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那么关于南美洲，明天继续给大家讲解。”合上书，白桦舒了口气。
收拾着包，等待着孩子们全部走出教室，白桦笑着和每个孩子说“再见”和“晚安”。
男人今天没和他聊天，先带着孩子回去了。
那自己也回去吧。
先过安检，然后坐电车回书店，这是每天的路线，白桦顺利过了安检，准备去坐回家的那趟电车……
手机的响声，是男人，白桦接起来。
“是我，怎么了？”
“有个女生没回来。”急促的声音，男人听起来相当着急。
“什么？”立刻停下，白桦赶紧往回走：“等我过来。”
要是女孩子在外围区走丢的话……他不敢往下去想。
应该能找到的，离下课也才过了十几分钟……白桦拿着手机往前跑，还要再过一遍安检什么的，啧……
“哎哟。”似乎是撞到了什么，还有轻微的呼声。
低头，女孩子坐在地上，摸着被撞到的额头。
“你没事吧……嗯？”白桦定睛看了两眼：“是你没和叔叔回去？”
他自己的学生，他自然清楚，每一个人的脸庞都能记得，要不然没有花名册，上课点名回答问题岂不是很困难了。
白桦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花了两个晚上把每个人的名字和脸蛋都记得，这样的心思会在这种时候发挥作用。
“嗯……”怯生生的，不过好歹是面对老师，还能正常说话：“老师好……”
十二三岁的女生，因为女生比男生发育的早，个子在班里算是最高的，只是和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有点脏兮兮的脸蛋，乱糟糟的头发，还有旧旧的衣服，都让内环区的这些大人们很不舒服。
“什么老师好啊，怎么跑到这来了？你知道叔叔有多担心吗？”从口袋里摸出湿巾来给女孩擦脸：“回去吧。”
“不要……”女孩别过脸去：“我想去内环区看看！”
“为什么呢？”
“啊，老师不是说自己是书店的员工吗？我就想去看看……大家都没见过那么多书的！”女孩眼里冒着光，似乎对那样的“圣地”充满憧憬。
想看看书店吗……白桦的心软了软，给男人打了过去。
“喂，人找到了，跑到我这来了，她说想去书店看看，我带着应该没事，今晚就交给我照顾吧，嗯，明天晚上见。”放下手机：“叔叔同意了。”
“啊，真的！太好了太好了。”蹦跳着转圈，女孩开心极了：“我就知道老师最好了！”
“老师只是做些老师能做的事啦，没什么‘最好’的，”摸了摸女孩的头，拉住女孩的手：“那我们出发吧。”
“好！”
06.
带着女孩回到了书店，白桦打开灯，侧身让女孩进去。
“哇！”
风铃“叮铃铃”响着，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店的每一个角落。
“喜欢就看吧，我去准备一下你的床铺。”看着女孩对着每一个书架惊呼，白桦微笑，去二楼整理了。
床铺倒没什么问题，多余的被子很多，然后是换洗衣服，总得让女孩洗个澡什么的，可是自己这里不可能有女孩穿的衣服啊……隔壁就是童装店，买一套也行，还有，嗯，吃的，对，这么远的距离，得做点饭……白桦第一次面对这么棘手的情况，在房间一顿乱翻，手忙脚乱的。
呼，终于把床铺弄好的白桦下楼，准备去给女孩买套衣服。
安静，楼下安静得只听得到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女孩翻书的声音，白桦有点好奇，踮着脚过去看看。
坐在地板上，女孩盯着书，目不转睛，完全没有意识到白桦的靠近，全身心的沉浸在那本厚厚的书里。
白桦认出那本书，在店里只展示其中几本，因为这套系列太庞大只能放在仓库底层……实体书足有20卷的大型百科全书，4300万字的巨著，即使在旧时代也是早早宣布停印纸质版而转至电子版的老古董。
每天白桦的任务就是给这些书清清灰，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从书架上把它们拿出来了，所以也就让它们摆在那里，与其说是展示，倒不如说是收藏。
谁能想到一个连字都没法认全的孩子会对这些“破烂”感兴趣呢？
女孩一页一页地翻着，当然经常遇到认不出来的字，蹙着眉着急。
“给你，字典。”白桦把自己的字典递过去。
“谢谢老师！”女孩凑近了些，好更看清字典上的小字。
“注意眼睛哦。”提醒了一下女孩，白桦放轻脚步，打开门走了出去。
说起来查字典的方法也是白桦交给他们的。
“您好。”拉开门，电子感应器及时响起：“欢迎光临！”
“您有什么需要吗？”童装店的店员走过来，商业性的笑容搞得白桦有点手足无措。
“嗯，需要一套衣服，给女孩子穿的，十二三岁左右，素一点，不要太鲜艳的。”白桦自己也没什么买衣服的经验，他除了工作服就是衬衫T恤，还都是从网上买来的，怎么可能知道女生衣服是怎么买的。
“请坐先生，”店员被这样“直”的描述逗笑了：“是十二三岁女孩子的衣服吗？”
“啊，是。”被店里花哨的装饰弄的眼花缭乱，白桦紧张地回答。
“那就这套好了，您看看。”
“可，可以。”并不太懂这方面知识，白桦只注意到颜色是纯蓝和纯白，符合他对“素”的要求。
要是太过鲜艳的话，女孩回去会被其他孩子另眼相看的。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
付款，店员还很贴心地包好给他，白桦道了谢，回到了店里。
还是那么安静，孩子的注意力有时候要比大人集中得多，特别是在面对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还真是够讽刺的，内环区生活富裕的人们对看书没什么兴趣，嫌弃这些又重又有油墨味道的砖头，反而是外围区的穷苦孩子们，在艰难的生活中对书仍旧充满了渴望。
“洗个澡吧，在这里一直坐着会着凉的。”对着女孩说道，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
“等会到房间去看吧，我们有很多时间的，但要是生病感冒就不好了。”见女孩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白桦只好换个方式来劝说。
“唔，好吧。”终于松开手，女孩站了起来，不过因为屈腿坐在地上的时间太长了，有点没站稳。
白桦赶紧扶住：“走吧。”
然后就是简单的教学，浴缸的开关怎么用，哪个是洗头发的哪个是洗身子的，几分钟的功夫而已，十二三岁的孩子，一听就会了。
洗衣机嗡嗡响着，白桦靠在门外，陪着女孩聊天。
“老师，书店里一共有多少书呀？”
“嗯，几万本吧，怎么了？”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书哦，放在那里，都……好看！”很想找个形容词来修饰，结果想了半天还是用最简单的“好看”两个字。
“你——很喜欢书吗？”
“是啊，老师每天上课用的不就是书吗，还有讲故事的，讲人物的，什么书都喜欢。”
“是吗，挺好的。”想着自己“惨淡”的书店，白桦苦笑。
不过他的工资是政府发的，倒不用担心真的生意惨淡问题。
“要是什么时候能天天呆在这里就好了。”女孩敲着浴缸的边缘，扑踏着水。
一下子安静下来，水声，洗衣机的转响，还有女孩轻轻的哼唱。
他没法回应女孩的愿望……内环区对于人员的管理还是相当严格的，短时间的还好，想让外围区的孩子在内环区稳定下来的话，太难了。
“那有机会我们再来好了，带着班里的同学一起来。”打破这样的安静，最终白桦还是给出了承诺，一个在他实现范围内的承诺。
又突然想到昨天男人和他说的了，“这个世界总有太多我们无法改变的事”。
就算是这样……
07.
“吃点东西吧。”白桦端着面包和牛奶，推开二楼房间的门。
昏黄的灯光，女孩坐在床上，两只手撑着，低着头看着那本厚厚的大书。
“嗯？”抬起头，闻到味道的女孩看着白桦，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脸红着摆手：“那个，晚上有好好吃饭的……”
“行了，吃点东西再看吧，老师又不会捉弄你。”把托盘放在旁边，冲女孩比了个鬼脸，他放轻脚步走了出去，当然没忘记带上门。
要是自己在旁边，孩子肯定吃不下吧，看了看表，白桦回到自己的房间。
过一个小时再来帮她盖好被子吧。
没脱衣服，白桦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似乎隔着屋顶就能看见绚烂的星空一样。
如果说大洪水给人类带来什么的话，那大概就是洒满天空的星星吧。
即使在都市之中，还是能清楚地分辨出夏季大三角，牛郎织女和天津四在夏天天空划出的最壮观的三角形，白桦用手指比划着，隔着屋顶也没关系，脑海里星空的印象还是很清楚的。
漫天的星星吗，闪烁着，发着光，装点了整片夜空。
即使宇宙昏暗无边，星星们还是倔强地燃烧，才让这冰冷的世界有了些许的温度。
手机的屏幕亮了，白桦拿起来，是男人的电话。
“还好吗？”
“没事。”
“没事就好……有个事正好和你说一声。”
“你说啊。”
“恐怕，给孩子们上课的日子长不了了。”
“为什么？”
“上面要对外围区的被遗弃儿童集中收容，说是太影响市容了，在和别的城市竞争中会被舆论抓住把柄的。”
白桦猛地坐起来：“开什么玩笑，外围区连医院和学校都没有，他们连这个都不管而来管我们要孩子？”
“你知道的，就算你能找出合理的理由来反驳，也没法改变事实……本来关心这些孩子命运的也只有我们几个人而已。”男人的语气很平静，和白桦激动的音调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他被男人噎住了，很激动，很愤怒，但没法反驳。
“你怎么就能这么安逸？你不是自封他们的监护人吗？你身上的骄傲和责任呢？现在只是跑来宣布一下上头老爷们的命令吗？”找不到反驳的话，白桦只能把气撒在男人的身上。
他以为如果是他的话，至少还会有些抵抗，还会……悲伤。
男人默默听着，没再说话。
“就这样，我挂了。”吐出一口浓烟，男人切断了电话。
啧……刚才自己还在感叹还在庆幸，因为隔壁房间的那个天使而高兴。
攥紧拳头，白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恼怒过。
应该有什么自己能做到的，应该有……
08.
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天气，太阳毫不吝啬地把光撒给每一个人，四十多亿年来都是这样。
女孩揉着眼睛走下楼梯，昨天晚上看着书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就是太阳晒屁股的早上了，身上还盖着被子，书放在床头边……
“老师？”踩着楼梯一步一步下楼，女孩寻找着自己老师的踪迹。
“嗯，醒了？”正在忙活的白桦抹了抹头上的汗，和女孩打了声招呼。
“老师在做什么吗？”女孩有些疑惑，对着大块木板左敲右敲，老师挥舞着锤子，看起来相当费力。
“哈，弄个宣传板什么的，放在门口，可以让大家知道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新书，好让更多的人进来呀。”对木工活并不熟练，白桦可是从早上六七点一直弄到现在，还贴了两片创可贴……
“咦？大家不喜欢看书吗？”女孩没明白，不过她也注意到了店里冷清的生意，窗边的座位零星坐着几个人，滑着手机，并不关心柜台这边的叮咚响。
“哈哈，世界上好玩的事太多了，读书可是又枯燥又费劲，大家不喜欢也是正常。”白桦挠挠后脑勺：“但我们可以努力让大家感兴趣啊，哪怕只有一个人因为我们的努力爱上读书，不也是是很棒的事吗？”
想起昨天那个为了自己弟弟生日而来买书的哥哥，白桦的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他的弟弟收到生日礼物的时候，一定很开心吧。
“我就是！”女孩举手：“班里的同学都是！都是因为老师喜欢上看书的！”
是吗，白桦没忍心把昨天晚上男人和他说的告诉女孩。
自己能做的，还应该有更多。
下午，有点热，摆好大大的牌子，白桦握着粉笔，想了想还是把笔塞给女孩：“给你写吧，你喜欢的书，还有欢迎大家来的话。”
“我写吗？”
“对，你写。”
女孩望了望店里，又看了看街上的人们，捏着粉笔的小手在板子上动了起来。
“好玩漂亮的书店，欢迎大家来看书呀。”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有不通顺的语句，白桦微笑，默默女孩的头，“对了，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哦，很可爱哦。”
“真的？”女孩转了个圈：“谢谢老师！”
“那我们就努力来招揽客人吧。”他调了调胸口的那块小木牌，上面是他的名字。
也是他的坚持。
也不知道是宣传牌的作用还是女孩的可爱，下午进店的客人似乎比平时要多了一些，也不只是在座位上等人看手机，在书架旁徘徊翻阅的客人也多了不少。
“那个，这本书，谢谢。”白桦坐在收银台，收音机还有茶具早就收到了一边，本来就是没有工作时的消遣，自己还是喜欢工作时的状态。
“这算是工具书吧，怎么想到来这儿买呢？”扫着码，白桦顺便和客人聊两句。
“写论文经常要引用的，只是这么长时间都是用的电子书，想着手头有一本实体书也挺不错的，看到你们的招牌就进来了——那是您的妹妹吗？”指了指门外的女孩，客人问。
对每一个过路者招呼，蓝白色的裙子，在阳光下闪烁的身影，白桦笑笑。
“当然了，很可爱吧。”
09.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白桦合上书，不过没有宣布下课：“和大家说个事。”
“明天是社会实践课，全班去书店参观。”双手按在教材上，他不喜欢说废话，没有铺垫也没有抒情的前缀，简单明了。
大家都看向坐在教室最后的男人，看着他的反应。
男人点了点头。
全班爆出巨大的欢呼声，每个人都在兴奋地讨论，内环区，电车，市中心，书店……
孩子们的愿望往往是最纯粹的，白桦看着这样的场景，冲男人笑了笑。
“你做不到的，我来做。”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所以明天上午所有人在边界集合，老师带着大家一起，明白了吗？”
“明白了——”拉长的童声。
“今天晚上回去早点睡觉，下课！”
白桦照例和孩子们说“晚安”和“明天见”，看着所有人都在教室外面排好了队，他走到教室最后。
“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你都做好决定了，我也阻止不了你，再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带孩子们去看看外面，挺好的。”摸出一支烟点上，男人抽了一口。
“上边说收容孩子……什么时候？”
“两三天之后吧。”
“你……真的不痛心？”
男人站起身，才抽了两口的烟扔到地上踩灭，没说话，走出教室。
“排好队，小队长领头，我们回家吧。”很清楚地听到，男人的声音。
白桦绷紧的身子松了下来，叹了口气。
“老师再见。”很轻的声音，白桦抬起头往窗外看。
女孩和他招手，站在队尾的她，很快也消失在深暗的黑夜中。
第二天。
“漂浮都市I-07，最早的几座漂浮都市，位于北纬三十度的绝佳地带，亚热带气候很适合人们的居住。”电车上，充当了解说和导游的白桦给孩子们介绍着这个城市。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地标建筑，中央广场，集会和大型活动的举办场地，同时也是整个城市的中心，商业街，市政府和高级居民区围绕着广场。”
“我们到了。”
好像书店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客人”，连那些只是来歇脚和等人的市民都被吸引了，看着这些小精灵在书架间穿梭，只是看到了喜欢的书就开心不已，或者只是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啃着，或者抱着书和小伙伴讨论交换，欢声笑语。
突然就没人理他这个老师了，吵吵闹闹也只是几分钟而已，这些孩子很快和女孩一样，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那本世界里，目不转睛。
没人在意他们身上的衣服是不是褴褛，也没人嫌弃他们是不是从外围区来的，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享受阅读的乐趣，徜徉在书籍的海洋之中——就像这个最老套的比喻一样，这就是书店存在的意义。
这样的场景，本来只出现在白桦的愿望里。
现在，实现了。
他的眼眶有点湿，习惯性摸了**口的标牌。
白桦，工号01，竭诚为您服务。
10.
最后一节课，按照男人的说法，明天上面的人就会把孩子们带走，所以这是他能上的最后一节课。
站上讲台，手还是会不自觉地颤抖，捏紧了书，白桦给自己打气。
怎么说最后一节课，也要好好上完啊。
“今天是复习课，关于南美洲，我们之前都学了些什么呢？”
“安第斯山脉！”
“亚马逊雨林！”
“大瀑布！”
“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
每个孩子说出一点，白桦都会微笑点头，没有考试，也没有批评强迫，这样的复习方式只是希望孩子能多记住一点，对这个世界，还抱有好奇心。
“还有吗？”
“还有……草莓！草莓原生是南美洲。”终于，终于有人说出了白桦希望的答案。
既然是最后一课，那前面留下的遗憾就得全部收回才行呢。
“嗯，很对，那大家想不想尝尝草莓是什么味道呢？”露出一个神秘笑容。
“想！”或稚嫩或成熟的声音响起，孩子们眼里都是期待和惊喜。
白桦从包里拿出个小小的塑料盒子，走下讲台。
“一人一枚哦，每个人都有的。”这是他下班后特意跑到购物中心买的，洗好了，放在塑料盒子里带过来的。
虽说是花了自己半个月的工资，但他没觉得有什么。
男人在教室后面的表情有些诧异，不过也只是一瞬，像是明白了什么，笑着摇摇头。
三四十个孩子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水果，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盯着漂亮的果子看，并没有要吃的意思。
“不要光看啊，尝尝看，水果不就是用来吃的吗。”摸了摸孩子的头，看着他们轻轻咬下去，眼睛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彩，白桦就很有成就感。
分到了教室的最后，白桦把盒子递给男人：“我不信，什么有不能改变的世界，我不信。”
男人摆了摆手：“我又不是没吃过，大洪水之前这果子多着呢……”没有回应他的话，男人指了指白桦：“你自己不尝尝吗，肯定不一样的味道。”
白桦愣了愣，拿了一颗放在嘴里。
甘甜多汁，书上描述的是真的啊。
好像，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味道……
“老师，谢谢你。”孩子们都围了过来，围在白桦的身边。
“老师最好了！”
酸了酸鼻子，白桦习惯性地要去**口的那块木头牌子，才反应过来他现在不是店员，而是老师。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男人笑了，从身后摸出一沓纸递给他。
“这是？”
“孩子们会被收容在正规场所，提供教育医疗和合理的饮食，还有户籍，在内环区。”第一次，男人在孩子面前点起了烟。
“你……”翻完了文件，白桦懂了什么：“你在做这些为什么不和我说？”
要让上面答应这样的要求可不是容易的事，想必男人也付出了相当的努力吧。
可是他就是不说，让白桦以为他变得屈服和软弱，弄得他生气到现在。
“我是相信的，这个世界有太多没法改变的事，但是，”吐出一口烟：“这些孩子，不在其中。”
白桦真想给这个男人一拳，不过最后还是换成了拥抱。
“对了，他们缺老师呢，我就把你推荐过去了，没问题吧？”
“那还用说吗！”
11.
周末，阳光明媚的早晨，白桦坐在柜台，听着收音机，面前是冒着热气的绿茶。
“老师我来了。”女孩推开门，风铃呼啦啦地响。
“他们没来吗？”给女孩也斟了杯茶，白桦问。
女孩放下包：“叔叔带着他们去公园玩了，所以就我来了。”也不管烫，女孩呼呼喝了两口。
“那还是拜托你写今天的标语啦。”
“明白明白~”拿起粉笔，女孩一笔一划地写。
“温暖到心坎的书店，不进来看看吗？”
白桦喝了口茶，女孩还在看那本《大英百科全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完；
那个男生的弟弟应该收到那套《哈利波特》了，这样热血的幻想故事应该会很棒吧；
今天的推荐书目是《三体》呢，生活在漂浮都市的市民对这样的小说恐怕会深有感触；
也不知道那本《资本论》有没有帮到那位顾客，这下他写论文的时候会更加得心应手吧。
调了调胸口的标牌，不过内容改了一点。
白桦，爱与星星的使者，竭诚为您服务。
（短篇，凑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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