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417年2月12日20时整,当欧阳林仙第二次回到熟悉的乡村时,他会再次融入这属于乡村的,与城市之夜截然不同的漫长黑夜。
此时欧阳林仙的心依然流连于父亲的家乡,不为别的,就为那片与他们生活地截然相反的清新淡雅之景,当白光藏入山涧的那一刻,连绵的山岭准会按时重归朦胧与静默。
黑夜在村人心目中总是来的不早不晚,村人以此作为他们忙活了一天后可以睡个好觉的标志,那也是能把乡村与城市区别开来的为数不多的标志。
黑夜为乡村披上一件华美的衣,若不是欧阳林仙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中的前六年,他能从村外看到的或许只是一层薄薄的黑纱。而他在黑纱下看到了黑纱发出雅致的微光,它照在世代为农的老人面部的沟壑里,照在那秃顶的孩子王的眉心上,也照在几条父辈养的田园犬的昏花老眼中。
欧阳林仙留恋这乡村的黑夜,和它带来的,忙碌了一天后的舒适与轻松。
在乡村,黑夜是一种静谧而轻松的光明,它不同于白天那种喧嚣而忙碌的光明,更不同于城市的夜,于浮华中掩埋掉真正的光明。
但这一天,他与父亲无暇享受黑夜的恩赐,父子俩在之前两个小时一直忙着打点行李,此刻,两人微微直起腰,稍作休憩。
欧阳林仙的父亲,欧阳湖林的家乡就在那被密林所遮盖的连绵山岭中,那里没有闪烁的镁光灯,没有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箱,更没有纵情而略带颓废的歌唱。能有的,是黯淡的夜色,是被风雨侵蚀过的里程碑,是留在这里的老人们在自家院落中寂寞的呢喃自语。当然,还有山脚下金色的麦浪、山腰上嫩绿的茶叶。尤其是山顶上枝叶繁茂的苹果树,待到金秋丰收之时,红艳的苹果上露水点点,果香味会在山岭间萦绕许久。
父亲曾有提及,每到丰收的时节,从远方的城市开来一辆辆三轮车或是小卡车,与此同时,果农们成群结队,自那颗橙红的恒星升起时开始一年中又一个重要的忙碌,待天空中褪去最后的朱红,他们从树上摘下那些鲜艳的果实,准确来说是他们未来的生计,他们将自己的生计,托付给那远方的繁华景象,和那些水果商人们的小车,还有电视上那些通过推荐特产来对乡村扶贫的公益广告。这还只是能在山岭中被外人所知的农民们的故事,如果父亲也是个普通农民,那么他自己的故事,也许就会被永久地尘封在这片墨绿色的土地中了。
这些都存在欧阳林仙十岁那年的记忆中,过了七年,村子里许多东西都变得大为不同,也许只有人迹罕至的深山中依然会有村子在许多年前的古老记忆,深山里自发搭建的小房子是其中唯一的人造之物,父亲的故宅坐落于其中。
那是一座由祖父他们搭起的两层高的老旧木屋。每层楼约有六十平米,麻雀虽小但也五脏俱全。老屋的第一层是卫生间、会客厅和厨房,那时卫生间里只有地板和一个断断续续的淋浴头,如厕得到户外的密林中去解决;会客厅的光是透过层层树荫照进来的,打了几个补丁的二手沙发是用祖父一个半月的工资再讨价还价才买来的;厨房里也只有灶台与铁锅,旧时的盐和酱油还不是每天都能尝到的,但这屋子至少能供一个三口之家的起居,每到春播秋收之际,屋子旁的树林还是村里很多孩子心中的自由天地。
走上吱咯吱咯响的简易木梯,看着它没有从中间被劈裂成两半,欧阳林仙心中总有种对于自己还不至于被自己给“上屋抽梯”的庆幸。楼上是卧室、书房,还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储物间,卧室里是三张泛黄的窄地铺,一张已经变得乌黑的木桌几乎留下了一位硕士生所有的青春印记;书房里大都是与儒佛道法或是历史有关的书,看不到一丁点当今生活的痕迹;储物间里,是好几个世纪前的陈旧器物,还有一本被虫蛀得遍体鳞伤的斑驳的族谱。
在离开的前一天,欧阳林仙的父亲进入储物间,翻箱倒柜,忙上忙下,在里面待了两个多小时,才让满身是灰的自己和蒙尘多年的族谱又见到世间的华光。就是在离开的这一天,父亲掸掉族谱上的灰尘,而欧阳林仙则瞪着眼睛好奇地盯着族谱上如蚂蚁般爬行的人名。
“看上去,父辈们都不是特别有名气的人物啊。”
欧阳林仙是这个家族的第十一代,准确来说,是这个家族在“新历”的第十一代,如果算上“文明湮灭”以前的所谓“旧历”,那么他起码应该是第五十代以后。如今东煌共和国的人们骨子里依然有着对祖先们崇高的尊敬与膜拜,一本族谱,不论厚薄,也不管它被多少人翻看过,变得有多么破旧,都会被整个家庭视为珍宝。人们将祖先视作神明,也许是为了补上大多数人心中那片本该属于宗教的那片地方的空白吧。
父亲走到阳台边,准确来说是一块木板的延伸部分,拿出打火机和烟,点上火,吐出一圈又一圈云雾,在黯淡的夜光下,父亲恍如置身仙境。
“那我们祖上有特别优秀的大家吗?”欧阳林仙轻轻放下族谱,慢慢走到那片“阳台”上,悄悄站在父亲旁边,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应该没有吧。”父亲叹了口气,又吐出一圈雾气,“我父亲,也就是你爷爷,没跟我讲过家族里有特别优秀的大家。”
“真是有点不幸呢。”欧阳林仙的脑袋有些耷拉下来,“看来我们欧阳家真的到需要有人去挑大梁的时候了。”
“不幸确实是有的,毕竟这些丰饶的山岭在赐予我们数不尽的物产同时,也在另一方面限制了我们未来有更高质量发展的可能。无数代人靠山吃山,他们所能看到的就只有群山,他们身上的肉和内在的灵已经和这片群山共生,所以他们这辈子根本走不出山。”
说完这些,父亲眉头紧蹙,不愿多言,只是长叹一声。
“唉,昨日的发展让我们在今日停滞,然后它成为了明日的阻碍,真是不可思议的矛盾转化。”
“不过你还是很幸运的,虽然我也是凡人,但比起很多我以前的同学们,我至少是凭借努力拿到了硕士学位。当然不是父亲要自夸当年奋笔疾书挥汗如雨挑灯夜战之勇啊,至少父亲无愧于自己当年的努力。只不过,那些日子里我付出的所有汗水血水泪水,到现在讲给你听时,却仅仅是化为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实在是对曾经那份不懈努力的一种轻慢,甚至是有点亵渎啊。”父亲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淡淡的夜光照着父亲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更加肃穆的同时,又在他脸上增添了一丝如黑夜般清新的小忧伤。皱纹悄悄爬上父亲的脸庞,青春已经从父亲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父亲依然是那样精神矍铄,微微上扬的嘴角使他看上去依然像那个熬夜到凌晨攻读硕士的开朗青年。
“即使现在家族中还没有特别优秀的人,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换个角度想一想,我们作为谁的后裔并不重要,既然常言道平民也能出英雄,而你又恰逢了这个能造就英雄的时势,为何不试着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让你的子孙以作为你的后裔而骄傲呢?你是个幸运儿,你有尝试这种崭新生活的机会,你和祖辈父辈们不一样。”
“这的确是很幸运,但我们过的生活,并不是特别宽裕。每天早早起来,为了这一天的工资奔波,回来往往要忙到半夜才能躺下休息,收入也并不是特别高。可某些人明明没有父亲那般的努力付出,却能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和小把戏赚得能比父亲更多,就先说我们现在所住的江夏市吧,现在那里靠近市中心那一圈的房价都已经上涨到七万元一个平米了,很多房地产大鳄凭借手中的房源纵横商场,很多普通的小市民也深陷入炒房的热潮中,前者主宰着很多人一生的计划,后者也有人靠着投机取巧发家致富。对于一直能勤恳本分的父亲来说,这样安于现状,不去争名夺利,是不是太可惜了?”
”这确实挺可惜,毕竟现在的学历已经不能当饭吃了。不过,无论何时,学历都会是你未来需要的一件利器。”
父亲将烟头掐灭在一个比夜空更乌黑的小瓷碟中,长吁出一口气,轻咳了两声。过了大约五分钟,仙境随着徐徐清风飘散在密林中。父亲接下来的话有些严肃,欧阳林仙知道,除非是他做了什么太不像话的事,否则父亲不会用这样的口吻和他对话,欧阳林仙站定在父亲旁边,以一种即将受训的姿态,认真的聆听父亲的话。
“每个人的人生就像是在这片连绵的山岭中前行,有的人从山脚开始,有的人从山顶开始;有的人从山外开始,而我们是从深山中开始。国家从旧历的某段时间开始就完善了十二年制义务教育,这使得每个人都有走上第一条路的权利,那是一条比土道更平坦的盘山公路。这十二年过后,一些人在中途抛锚,一些人因为时刻已过而被检查站拦下,从此不知去向。像你这样的孩子们通过了第一座检查站,那么就要面临第二座更大且审核得更严格的检查站,也许你已经无法复制通过第一座检查站时做出的努力,即使复制成功,你也无法预知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今后的人生途中,会是比以往难行很多的路。”
刚说完这些,父亲咳嗽了几声,顺手抽出一张纸巾,接住了那口粘痰。
“父亲希望你先记住怎么走第一条路,那就是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借助正确的方法,坚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在学业上发挥出自己的全力,这会成为你的利器。将来闯社会时,你确实可以白手起家,但绝不能手无寸铁,请你握紧你手中这件求生利器——勤奋。”
“你还需要一些朋友,最好还有一个知己。在路上,一个人走可以很快,一群人走才能更远。你确实可以孤胆仗剑走天涯,但绝不能轻易地与朋友甚至知交因为一些小利产生纠葛而决裂。不过,有些路太窄太险,或许一次只能容下一个人慢慢走,所以,做好陷入孤独,甚至众叛亲离的准备,不要轻易地崩溃。”父亲停顿了一下,有所深思。
“当然,除非是万不得已,你也能走第二条路,遵循你自己的内心与兴趣,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毕竟凡事都是有例外的。不过,无数事实都已表明,第一条路真的是像你这样的绝大多数孩子们的出路,最好不要轻易断了它。”
黑夜下的小村庄还是同几个世纪前一样静谧得有些肃杀,辽阔的夜空中闪烁着璀璨的群星。欧阳林仙还在同时听到父亲讲过的无数代以前的父辈们的故事,“旧历”时的人们会在八月或九月的某一天,坐在院落中尽情畅谈,摆上月饼和各种瓜果,仰望着天空中那片皎白的瓷盘,那片瓷盘,还有一个叫“月亮”的称呼。但现在,对于欧阳林仙来说,月亮是什么?难道就是那个表面暗淡而平整的“人造星球卫星”吗?欧阳林仙不想在阳台上多待,他反感那颗金属球俗人般的光,虽然这是新时代的夜光,或许凭借精良的科技,它并不比旧时代的月光逊色多少。
欧阳林仙和父亲走进了屋内,继续打点行李。今天晚上,他们就要结束这段回家的行程,重新回到他们生活的江夏市。
欧阳林仙的寒假假期只剩下两天了,距离被称为“高等选拔考试入场券”的学业水平考试也只剩二十八天了,欧阳林仙望着远方的目光有些迷茫。远处是不断扩张的当地新区,以前需要六个多小时车程才能到达的市中心,现在只需要大约两个小时,就能沿着新建的乡村高速公路抵达市郊的的机场。这的确是件好事,只是欧阳林仙曾听父亲说过,有得必有舍。如今过了十年,他总觉得有不该舍弃的东西被无故舍弃了。
在木屋的墙上还挂着一张满是小洞的市区地图,有个名叫“夜衣”的地方被父亲用铅笔画了几个小圈,父亲说,“夜衣”就是这个小村庄的名字,这个名字在当时是为了绘制地图的需要,由几个老人在夜晚闲聊时信手拈来的。
欧阳林仙将其理解为“黑夜之衣”,黑夜为村庄披上了一件华美的衣。
但就在几年前,华美的夜衣上爬满了虱子,于是它被悄悄剥去,留下伤痕累累的躯壳。
几年前大城市的扩张还没法将这个偏远的地方彻底同化,就像祖父他们不会因为看到远处时髦的小洋楼而搬出木屋一样。两位老人都是原住于此的普通人,和他们的祖辈一样坚守着林中的苹果园,过着和其他村民一样忙碌而充实的生活。直到欧阳湖林和其他二十余位青年被大学录取,走出这片深山,仿佛踏上穿越至未来时空的隧道,去往一个崭新的世界。
不久后,除了欧阳湖林,其他的大学生回来了,老人们纷纷在家里准备好饭食,出村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但刚出村口,一些老人的拐杖就掉在了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人们瞪大了震惊的双眼,愕然地看着这些由他们一手培养的“英雄”们。
“英雄”们露出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当地市委书记,旅游局负责人,以及挂着各种大型设备的钢铁巨兽,那些黑压压的铁锤和抓斗如乌云般笼罩在村庄上空和老人们的心头。
老人们用拐杖狠狠敲击土地,然后静静地坐在地上,从正午一直坐到深夜,在钢铁巨兽的咆哮声中闭目养神。
终于,钢铁巨兽垂下脑袋,如丧家之犬般呜咽几声,调转方向,西装革履的人们也悻悻地跟着它们溜走了。留下双眼紧闭的老人们和怒目圆睁的大学生们。
那些大学生们都希望乡村能在未来与城市和解,他们发现,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他们劝老人们搬出旧宅,与他们一起体验新世界。但老一辈人们拒绝了他们的请求,选择了坚守,年轻的人们和保守的家里有过吵架,但依然拗不过他们。火气大的年轻人们头也不回,摔门而去,留下愕然的老人们。
果然,不久以后钢铁巨兽再次闯入了这里,这次,他们没有受到阻挠,破旧的村舍大都变回木板和木屑,取而代之的是精美的小洋楼。
老人们拒绝搬入小洋楼,他们如同旧历上记载的中世纪的骑士那样,以粗麻布衣为坚实盔甲,以树枝和拐杖为利剑,站在仅剩的几座木制的城堡中,尽量挺直自己那已经驼背的身体,以凛然的姿态面对在城堡外咆哮的野兽。
西装革履的人们和老人们协商许久,终于,大部分的老人得到了补助款项,虽然那笔款项在一年后才被略有缩减地付给大部分老人们。
于是大家选择去遗忘它。老人们不断地离开,年轻人也在外成家立业,新的地图上没有了这个小村庄,它被并入附近的村庄,在不远的将来,它会和已经时日不多的老人与硕实仅存的几间老屋一起,消失在逐渐褪去清新而变得蒙昧的夜中。
欧阳湖林选择这时带自己的孩子回来,虽然,孩子的祖父母早在孩子十岁那年就已远在天国。他们把老屋收拾完毕,也就没有打算以后再回老屋和这片山岭了。欧阳林仙留恋这片黑夜,不仅仅是它的清新与舒适,还有他内心的那份执着。
他的祖父母虽身在山中的某堆土里,但他们的灵魂,依然会在黑夜中悄悄漫游,如果灵魂有表情,应该还会是十年前那慈祥的模样。
父子俩抹了抹汗,又舒展一下从下午六点开始就在忙着收拾行李的酸痛的躯体,然后推着大包小包走出木门,重新沐浴在这片似曾相识的夜空下。父子俩将大包小包和那份留恋,装入在老屋旁边等候已久的出租车的后备箱里,带上它们一起回到江夏市的夜空下。
父子俩在车上最后望了一眼老屋,鼻子有些酸酸的,有种难以言表的滋味。
出租车沿着宽敞的乡村高速公路,离开了乡村与连绵的山岭,父亲是从这里启航的,而如今,这里也是欧阳林仙的零点,欧阳林仙的航程,也从这里开始。
十七岁的少年期待着能看到与祖辈和父辈所看到的完全不同的崭新风景。
这片山岭终将会湮没在高歌向前的历史潮流中,但它曾经的风景已经被欧阳林仙随身携带的照相机记下。
“以后这些夜景就只能作为照片存在于世上了。”
欧阳林仙在出租车上轻叹道。
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夏市,也有属于这座城市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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