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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生

人生若只如初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冬天的上坟是件很冷清的事。

荒山,孤墓,老人。

视线失落在飞散的余灰中,纸钱凌乱,火舌快舔上僵硬的手指。

“小晴,你怎么呢?”

略微加重的语气,将我从神游天外中拉回,问话的是坟前一位老妇人,晚风中即使裹着大衣也非常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她是我奶奶,老人家此刻正瞪着我一脸不满,“刚才我说的听见没有?”

“呃……”

“唉,又走神了,成天没精打采的,一点朝气也没有,怎么像山神祝福过的孩子?”

“什么祝福嘛。”我讪笑道,“封建迷信、封建迷信,要真有这一套,我还想找个道士给我去去晦呢。”

“胡说八道。”奶奶眉头倒竖,“你的命都是山神救的!”

“说不定只是我的幻觉呢,那时还是小孩子,眼光算不得准的。”

话虽如此,在应付奶奶的同时,脑中却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对自己亲眼见过的都没信心,难怪活得这么窝囊。”

她叹口气道:“好了,不谈这个了,你爷爷坟的事,开发商说补偿三万,就这么定了吧。我也懒得再争了,横竖斗不过别人,赶明儿选个时候把他接回来,就供在家里,可怜老头子一辈子辛苦,死后还要搬家,连睡在山神怀里的愿望都不成。”

她烧完最后几张纸,缓缓站起身。

“小晴,天色不早了,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我还要赶工作呢,倒是奶奶你尽早回镇里住吧,爸妈挂念的紧。”

“还说我,你自己不照样没在家住。”

“我要忙着工作嘛,呆在家怕扰了爸妈休息,还不如在外面租房子。”

“哼,反正现在的年轻人,就没几个顾家的。”

我尴尬的挠挠后脑勺,朝四周看看,视线落在坟后那株高大的树上,一阵莫名的惆怅忽然涌上心头。

“它也长大了啊。”

“呵,一晃十年就过去了,这还是你当年亲手种下的,是山神的孩子呢。”

奶奶仰望着摇曳的树冠,眼神怔怔,脸上凝固着如枝干凋零的表情。

“走吧,让老头子再安睡一宿。”

“奶奶,我送你。”我上前想扶住她。

“不用了。”她挥手拒绝,“我待会一个人回家,你去山上参拜下山神吧,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咯……县里面那些当官的只知道搞经济,一点也不保护传统,老祖宗的风水都败坏了——呵,造孽。”

我张了张嘴想安慰她,却怔在原地半晌,呆呆的说不出话,胸中浮上一股气泡般膨胀的情感,虚无透明,却冻住了内心的脉动和思维。我只能嗫嚅着向她告别,转过身,迟疑了一阵才认准方向,朝山上走去。

一路上几度踌躇,想象着奶奶散发落寞气息的背影,我脑海被勾勒出的画面搅得一团乱,却始终不忍回头。

顺着水泥道来到半山腰,一座题有“龙兴寺”大匾的气派建筑映入眼帘,雕梁画栋,香火袅袅,这是附近颇为有名的一座庙。大门口两个慈眉善目的胖和尚,正恭迎着几名“善男信女”朝里走去,就是靠着这些衣冠楚楚的香客,龙兴寺才能在近年来数次翻修,将原本一座颇为清净的庙,变成“佛祖”倾听俗世欲望的雷音寺,“菩萨”滋生烦恼丝的珈蓝塔。

没有过多理会,我从一旁新开的土路向山顶走去。

冷风萧萧打在脸上,激得我稍微提起了精神,抬眼看了看阴郁的天空,云层灰暗干燥,没有一丝柔和的点缀,是一点也不美丽的冬天。

只有这时,我才意识到好几年没下雪了。

“又没有雪啊。”我喃喃呓语着,随即自嘲轻笑,现在有谁会在乎这些呢。"

周围的山林苍老遒劲,和我在爷爷坟前种的树一样,全是梨树,这里的梨树远较别处高大,结的果实也异常鲜美,当地老人都说是山神的恩赐,只可惜都是过去式了。

记忆中枝叶繁茂的梨林,如今已步入风烛残年,可就像信徒死后嶙峋枯裂的骨架,即使风化也依然保持着可贵的沉静。这座我儿时的乐园,如今也将被地产商开发成高级别墅区,对那些将来住在这的人来说,朝闻梵唱,暮听山风,想必是十分惬意的事情吧。

终于抵达山顶,一座破落的小庙单独伫立在那,庙墙早已坍圮,别说此刻荒无人烟,即使鼎盛时它也毫不起眼,可我所在的小镇,真要追溯起来,几百年前却起源于它。

“这里,我也曾经画过啊。”

不知为什么,一踏足山上,我往常极易迷糊的头脑,在山风中却变得特别清晰,儿时的记忆一点一滴浮上心头,虽然只是泡沫般转瞬即逝的幻影,也在胸口凝起微灼的重量,可在这难得的实感中,我心底却空落落的,仿佛突然想起遗失了重要的东西,没有它就拼不起完整的图画。

就在我想进入山神庙寻找埋藏得更幽深的碎片时,突然有动静传来,我下意识躲进墙角没入阴影,听声音,来的应该是一对恋人。

“老婆,你知道吗?”一个男声道,“庙里供奉的那棵树是梨神,据说山上梨树都是它的子孙,这些树够高吧,可还不到它的一半,最神奇的是,它从来只在冬天开花,每年初雪降下时就会开放,可惜现在看不到了,我小时候还老在它下面玩呢。”

“骗人。”女孩娇笑道。

“真的,不骗你,十年前还是这样,要不进去看看?”

“讨厌啦,这里脏死了,我才买的新衣服。”

在不合时宜的嬉笑声中,他们终于离去。

我耳边还回响着男人的话。

“是啊,他没说谎。”

记忆迅速模糊,白雪梨花的景象纷至沓来。

我摸着胸口,那里有微炽的情感随心跳脉动。

转身踏进庙里,殿中蛛网密布,破烂的山神像在昏暗天光掩映下,瞧不出本来面目,但我想那必定是位温柔可亲的女子。

简单的参拜后,我轻手轻脚走向庭院,生怕惊起太多灰尘。

大院正中,参天树影扑面而来,尚未来得及梳理复杂的心情,我随即怔住,树上竟有一个小女孩!

她穿着雪白的羽绒服,独自攀爬在大树枝桠间,如一朵纤盈的白梨花盛放。

“小朋友,快下来,很危险啊。”

我本能大喊道,小女孩灵活的动作随即停住,她回过头,露出一张清丽的小脸,可就是这微小的动作,却激起清脆的断裂声,她脚突然一滑朝地面跌下!

我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冲上去,往地上一扑想接住她,却摔了个嘴啃泥。

想象中的重量并未砸来,两只脚轻盈的踩在我背上,蜻蜓点水般一闪即逝。我强忍住疼痛,刚抬起头,一双眼睛恬静安然的盯着我,刹那间有奇异的力量贯穿胸口。

慌乱的撇过头,我站起来扒拉下身上的灰土,刚要发作,却看到小女孩伸出手像捧着什么东西道。

“你看得见吗?”

冰花般清泠稚嫩的声音。

“什么?”我一头雾水的盯着她,那白皙的小手中空无一物。

女孩没有回话,只是认真望着我。

两束轻盈的小马尾扎在脑后,微微甩动。

她的羽绒服式样朴素,虽然收拾的很整洁,却分明是穿过好久了,都有些褪色,可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分外干净利落,散发着一种难言的光彩。

“你看得见吗?”

她将手捧得更高。

“呃……”

就在我不知该作何应对时。

“小梨!你在这啊!”

转头望去,一位中年大妈正气喘吁吁跑来。

“这位大妈,她是你家孩子啊?”

大妈迟疑的张开嘴,又看了看小女孩,道:“是……”

“不是哦。”小女孩认真的反驳,转身面对大梨树,小小年纪却透出股遗世独立的味道。

我狐疑的盯着面露尴尬的大妈。

“梨生是大山的孩子。”

女孩的答案让我目瞪口呆。

“小梨。”大妈一把拉住她胳膊,“别乱说话。”

她转头略带歉意道:“对不起,这孩子有点怪。”

“大山……的孩子。”我脑筋仍然没转过弯来——这小孩该不会有毛病吧。

也许是瞧出了我的困惑,大妈赶紧解释。

“这位小哥,她刚才是不是问你能看见什么东西?”

见我点头,她就道:“这就对了,知道这儿,小哥你是本地人吧,那么应该听说过山神与灵的传说,她刚才问你看不看得见的,就是山上的精灵,以前只有心地纯净的人才能看见。”

没有搭理我们两个大人的谈话,小女孩突然转身,自顾自朝庙外走去。

“对不起。”大妈还想说什么,见状赶紧收回话,追上小女孩。

“小梨,怎么突然就走啊,太失礼了……”

“你看得见吗?”宛如天籁的声音缭绕在脑中。

心底闪过一道模糊的倩影。

我原本平静的心砰然跳动,潜意识告诉我,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将永远深陷不可得的梦魇。腿不由自主动起来,炽热的冲动驱使我追上去,向那个纤弱的身影脱口而出道。

“小妹妹,能告诉我怎样才能看到灵吗?”

天地都仿佛静下来。

女孩回过头,再次伸出双手。;

世界刹那攫住了我的心,呼吸停滞,砰砰鼓动的心跳声中,虽然只是透明的轮廓,可我却分明看到不属于人间的奇迹。

一朵梨花般绝美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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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是在梨神树下被捡到的。”

大妈一边埋头办理着手续,边对我说道。

这是间宽敞的老屋中,旧式暖气片提供着微薄的热度,一群衣着朴素的孩子正围在几位老人身边嬉戏。梨生独自坐在角落,捏着蜡笔在画什么,她旁边的小桌上堆满了手工材料。

“收养她的是一位老退休工人,那是十年前初雪降下的晚上,正好是梨神最后一年开花的冬天。老人叫苏明德,说起来和你一样都姓苏呢,因为是在梨神下捡到的缘故,就给她取名梨生。”

“由于老伴去世了,家人又生活在外,苏老人是独自一人抚养的她,直到两年前高血压突发病逝,老人走后,他子女不愿再拖上个包袱,就把小梨送到了孤儿院,她在这已经两年了。其实依她的聪明可爱,早该被人看中,有几对夫妇都说要收养她,可她却不愿意。”

李大妈无奈苦笑:“知道她怎么拒绝的吗?就和今天一样,问人家看不看得见灵,结果别人都以为她有毛病。有一对夫妇特别善良,顺着她的意思说看得见,结果被梨生当众指出说谎,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李大妈。”我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别扭,“她怎么这么执着灵啊?”

“天知道,要不是传说中灵亲近心地善良的人,我还真以为她中邪了。”

大妈放下笔拿起印章。

“和其他孩子比起来,梨生身体较弱,医生也查不出啥毛病,只是让她多锻炼多接触下自然,周围有新鲜空气的只有梨花山了,说来也怪,只要她到山上就变得非常活泼,听说苏老人生前常带她去那,也许这孩子真的被山神祝福过吧。我小时候有几个玩伴,也打赌说山上有精灵。”

她遗憾的叹了口气:“不管是真是假,我还真想看看呢。”

我沉默不语,其实我很想告诉她,这世上是真的存在灵的,因为就在我头顶上,还有只玲珑剔透的小家伙,正翩翩飞舞而落。

“好了,小晴,证件给你,以后你也是这的志愿工作者了。”

她将我之前交出的身份证、工作证还来,又递过一张印着我照片的证件。

“李大妈,麻烦你了。”我打量着这张小小的卡片,上面“苏雪晴”三个字十分显眼。

“什么嘛,能帮我照顾这些孩子,感谢还来不得及呢,以后有空就常来吧,看得出小梨很喜欢你。”

“是吗?”我颇为欣喜,任谁被这样的孩子喜欢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哪怕她神神秘秘得就像个小巫女。

“这就是缘分啊。”李大妈展颜一笑。

“小梨她很懂事的,就是她提出让孩子们和养老院的老人一起活动。”像是夸奖自己的闺女般,李大妈与有荣焉道,“因为同属一个福利机构,大家很多事都可以相互关照,让这里多了很多笑声。”

“前阵子过圣诞节,她还带着院里一群小朋友,做手工艺品卖给县里的商店,有些老人也来帮忙,这孩子心灵手巧的紧,做出的东西连店老板都赞不绝口,不过她自己赚来的钱全用来买手工材料了,问她要干什么,她也只说有一个秘密计划。”

瞧着梨生熟稔绘制的模样,我好奇的走上去,才发现她是在给孔明灯绘图,桌上一份份材料都是未组装的孔明灯。

色泽清新饱满的画,渲染开记忆中熟悉的景色,根根稚嫩天真的线条,在灵巧的涂抹中,勾勒出冬天的寂寞。

我屏息凝神:“在画什么呢?”

“梨神和雪灵。”女孩淡淡道,“就是你身边的这只,它是冬气的精灵,为了让雪降下而诞生在世上。”

“我们立个约定吧。”她突然伸出小拇指,正视我,“我帮你见到完整的雪灵,你帮它让初雪再次降临在镇上。”

那是世间一切都仿佛看淡的眼神,可我却分明看到里面凝结着最真挚的闪光。

我情不自禁伸出小拇指。

女孩纤盈的指节上,挂着沉甸甸的分量,是那么陌生,却似曾相识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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