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琴会友
晨光熹微,薄雾弥漫。
身着单衣的男子端坐在桌案前,一手执卷正安静地阅读。几缕乌发顺着丝质的衣衫滑下,落在了面颊两旁,衬得肤白犹胜霜雪。
一室静谧,只余下不时翻动书页的声响。沈塘站在书房门前看着眼前的景象,只是站在原地并未上前打扰。
“进来吧。”那人放下书卷转头道,像是早已知晓。
沈塘低声应了,便端着托盘走进室内。日常穿着的朝服已经整理妥帖,乌纱帽、团领衫端正地摆放在上,沈令如往常一样穿戴完毕,回过身来便见得管家神情严肃,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
“少爷是否答应的有些草率?”
原来是为昨晚的事,想来也是情理之中,沈令耐心解释:“昨晚来的人是前司礼监掌印太监褚卫,他要我辅佐三皇子姜洵。”
跟在佑徳帝身边几十年的公公,沈塘也略有耳闻,“少爷可是在意那幅画卷才被迫答应?若是有人刻意为之……”一幅画如何重要到不惜以官运仕途为代价,他不明白。
“他以自身性命和一个条件为诺,目标一致我又有何拒绝的道理?不过一切还要等见过这位殿下再说。”
要在处处都是眼线的深宫中挣扎求存,安然无恙地活在两位兄长的光辉之下,这等毅力可不是身为平凡的三皇子会有的。
沈令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一睹这位殿下的庐山真面目,却不想中途出了另一件始料未及的事。
“子敬,今日不需修撰典籍,另有要事交代给你。”冯大人拍了拍他的肩,将他带到一个僻静角落,这才慢慢道来:“昨日程大人向皇上禀报缺失的典籍,宫中查遍了馆藏也未找到那册《九城志》。”
“后来如何?”
“今早皇上说起此事,二殿下提起豫亲王府存有此书”,冯大人说到此处看了沈令一眼,神色颇有些怪异,“听闻你与豫亲王是旧识,这件事便交由你去办理。”
“旧识?此事是何人所说?”他怎么不知自己是何时与那位王爷相识的?
“这件事如今连皇上那里都有风声,你便不要推辞了。”
冯大人说完便转身离开,徒留沈令在原地风中凌乱。一块“烫手山芋”从天而降,他却避无可避。
紧扣门环三下,说明来意后很快便有侍从前去通传。沈令站在门前回想着今晨值房里的对话,想来这亲王府是另有隐情。
也罢,便看看这豫亲王府有何名堂。况且从前不相识,不意味着以后亦是如此。
行走间可见庭院内雕梁画柱,又有假山环绕,整座府邸的设计可见精巧绝伦,与周边景致相得益彰。沈令跟在侍从身后默默观察,暗自感叹。
穿过回廊,清香扑鼻而来,一座造型典雅的小亭位于花池中央。领路的侍从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无声离开了。
亭中身着玄色衣衫之人随意坐在古琴前弹奏,只是背影却令人无端感到肆意洒脱。琴音悠远绵长,一曲《广陵散》尽是道不完的惆怅。
沈令平生所好不多,琴曲算是其一。此刻除却耳边回荡的仙乐再不能感受任何外物,一时间竟似醉了一般,站在亭前许久未动。
大概过了一刻钟后,琴声渐止。那人稍微收敛了姿态,缓缓问道:“如何?”
“感情充沛曲意深长,只是……”
“只是什么?”似乎是好奇对方会作何回答,他从椅子上缓缓起身。
沈令这才看清那人的面容。
传闻中除佑徳帝外仅存的另一个子嗣,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剑眉深目,鼻梁挺直,嘴角微微下垂,一身玄色衬得愈发清冷淡漠。
“只是几处音律不太准确。”沈令如实回答。
此话听来十足的冲撞无礼,以他的性子原是不该说的,可他却偏偏说的十分自然。豫亲王应是不喜听那些奉承话的,沈令心想。
大概是出于这样的原因罢。
那人听后竟也没有生气,嘴角勾起的细小弧度似乎泄露了心情的愉悦。
纵然景色惑人,却不能误了正事。沈令忙行过一礼,说明来意:“微臣翰林编修沈令,因编《地志全书》所需,特来向王爷借阅《九城志》孤本。”
“此时本王已知晓,只是府中藏书众多,一时半刻难以寻到。”豫亲王意外的十分配合,当即命人前去寻书。
“如此便劳烦王爷了。”原本也没抱着能即刻找到的期望,沈令倒是并不担心。
“沈大人可通音律?方才一曲不知何处不妥,还望一一指出。”言罢示意沈令上前去详细说明。
“是。”这一声回答颇为轻快。
少年时因着读书的缘故,鲜少有时间抚琴,后来诸事缠身也便渐渐的淡了那份心情。说起来沈令也算是个琴痴,自然是畅所欲言。
于是豫亲王重弹一曲,沈令在旁一一指出错处。只是曲子弹了数次,总是不得要领。
亲王对此似乎也颇为无奈,看着沈令微微皱眉:“你来弹罢”。
那琴体是疏松的古桐木,表面的纹路已然磨损,琴尾尚有焦痕。沈令以手抚过琴弦,便有袅袅之音流畅而出,真是一把难得的好琴!
“可是失传已久的‘焦尾’?”沈令看向那人,勉强压下内心的震动。
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于烈火中救出一段尚未烧完的梧桐木,将其制成一张七弦琴,当时琴尾尚留有焦痕,故取名为“焦尾”。
逝者如斯,蔡邕早已不在人世,却没想到今日还能得见焦尾!沈令未等豫亲王回答,手指便像是有了意识一般置于弦上,一曲《广陵散》再次回荡在湖中小亭。
徘徊在神秘的琴曲中,仿佛便可以窥探到嵇康的所思所想。沈令兀自沉浸其中,忘了何时何地,亦无法注意到身旁之人瞬间显露的微妙表情。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
一曲终,沈令方从中脱离出来,“令王爷见笑了。”言罢自己亦是忍不住弯了唇角,今日是少有的失态。
“无妨。”那人声音依旧轻浅,却较方才多了一丝温度。
不知不觉日渐西斜,寻书的仆役前来回禀,说是书卷还未找到。
尽管心中颇为惋惜,沈令也只得告辞:“既然如此,微臣便先行告退。”
焦尾琴,焦尾琴。恐怕只此一生再难碰触。
转身离开,踏出这如诗如画的湖中小亭,外面恍然是另一个世界。沈令方走出一步,便听见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明日再来教本王抚琴吧。”
爱琴之人的共鸣么?沈令闻言回眸一笑,犹胜桃花,答曰:“乐意之至。”
初入亲王府,沈令以琴会“友”,只觉得豫亲王平易近人,志趣高雅。常言道王公贵胄多怪癖,不是盛气凌人便是拒人千里,怎道他会遇到如此一人?
“没想到秦远说的白面书生竟是个美男子。”人已走远,慕声不知从哪走来,眨眼间站到了亭内。
那日秦远前来禀报,说那人是个“白面疙瘩,肤色不似常人”,这话慕声没说出口,心里却极为认同。
面若傅粉却丝毫不显女气,谈吐不凡又温文尔雅。慕声暗自一番品评,这些年来他是自言自语惯了,不求回应。
没想到亲王听罢点点头,难得的认同。
追随豫亲王这些年,他已见过许多场面。亲王虽然看似冷漠,实际却待人温和。只是人活在尘世之间,总会有勃然大怒的时候,府内的侍从们因着主仆一场尚且有一线生机,而外面的人么……或许不必王府出手就先被蛰伏的“野兽”吞噬了。
“今日之事查清楚了么?”傍晚用膳过后,豫亲王终于问起此事。
“回主子,三个月前皇上和宸贵妃在御花园赏花,太子殿下那时请命修书……”慕声一边将过程详加说明,一边注视着主子的眼色,“宫中有传闻称沈大人与主子是旧识,这件差事便落在他的头上。”
二皇子殿下平日忙碌,怎么会突然关注起一册典籍?自两年前的那件事过后,如无军国大事朝臣一般不会前来王府,又怎么会派遣一个小小的编修仓促行事?
加之莫须有的传闻,明眼人都知晓这背后打的是什么算盘。只怕是背后有人刻意为之,今日之事若是处理不当,恐怕不是丢官那么简单,只是不知那位沈大人又是否清楚当前的状况?
豫亲王听罢微微点头,未作回应。
“主子,传谣之人现已查明,可要属下处理?”慕声又问。
“暂且不必。”那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白日抚琴的情景像是从未发生一般,面上毫无波澜。
主子态度不甚明朗,慕声见此也只得行礼告退。
月朗星稀,乌鹊南飞。
豫亲王黎涣一身玄衣,抱着焦尾坐在回廊内却并未抚琴。
这一把古琴已然有些面目全非,寻常人难以识别,而《广陵散》……世间通音律者众多,附庸风雅之徒更是不知凡几,却少有人能弹奏的如此扣人心弦。
“闲夜坐明月,幽人弹素琴。忽闻悲风调,宛若寒松吟。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
古曲未成绝响,焦尾亦尚在人间。寂静的夜晚,回廊内只余下一声轻浅的叹息。
知音难觅,你……会是那一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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