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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乐章♪ 青的赠礼

第一乐章♪ 青的赠礼

少女正蹲坐在水潭边。

稍显浑浊的水模糊地倒影出她的容貌。那是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精致的五官就像用心雕刻过的艺术品,水蓝色的长发穿过两颗硕大的珍珠饰物,编成了齐腰的双马尾。如果配上毫不做作的微笑的话,无论是谁看见的话都想毫无邪念地疼爱一下吧。

不过……少女的脸上缺乏的正是笑容。

艾莉克希娅•梅迪。

这是刚刚步入十六岁碧玉年华的少女的名字。遗憾的是,她全身所散发的气质却与”碧玉”这样贵重的词语毫无缘分。

倒不是说她不够美貌,反而就相貌看来她应该轻易就能令人心动吧。

但是——

怎么说呢。那副姿态也太过丧气了吧。

一眼望去,灰色的麻衣无力包裹着她的身体,随处可见的粗陋补丁肆意宣扬自己的存在。就连她手中的木桶也要炫耀出破烂的伤痕。

足以称得上美丽的双马尾都毫无生气地卷在了一起。

……能够将身边的东西都感化到这个地步的也只有她了。

至于少女的表情——

艾莉克希娅凝视着水潭最深的地方。

手边的木桶则随意地丢在了一旁。

滴答,滴答——

岩缝中的水滴在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

这样的声音……在她的世界中——

既无趣又无知,好像泪水一样一滴一滴不必要地落下。

好无聊呀。

好想离开。

好想就这样死掉算了。

丧气至极的想法在心里翻滚、上升,似乎到了不是说着玩的地步。其证明就是,水蓝色的发辫轻轻摇晃,故意失去平衡掉进了水面。

一切看来都是不由自主——

扑嗤。

面朝着水潭倒了下去。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麻衣,顷刻间包围来的水流像觅食的精灵一样迅速吞没了她。

一股冷气贯穿而来。

到了这个地步,少女还在想着——

这样……就可以结束了吧。将那些困扰的、昏暗的、丧气至极的事情抛得远远的……

但是——

在此之前。

“小艾姐姐——”

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从水面中拽了出来。

全身都湿漉漉的艾莉克希娅疑惑地看向身后。

活力十足的少女脸孔近在眼前。和自己——不,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少女。

少女有着极为少见的枯茶色头发,年龄约有十三四岁,身高比艾莉克希娅要低一些,就紧致的皮肤而言似乎是来自边缘之地的稀少民族。

“……”

“你在干什么呀?!艾莉克希娅!”

远处传来了又一个没好气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其中还夹杂了相当浓烈的怒意。声音的主人跟在少女的身后,大步大步向这里跑了过来。

怎么办呢……是自己认识的人。偏偏在这种时候……

不想让他们担心。

“只是,稍微清醒一下而已。”

尽量换上平静的语气,但其中的疲惫感却不听话地暴露出来了。

而且……真的存在一头扎进水里去清醒的人吗?

……怎么想也太奇怪了吧。作为理由来说,说服力什么的完全没有。

“不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啊!你刚才明明是想要跳进去的吧!”

斥责之意毫无掩饰。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艾莉克希娅突然叫了少年的名字。

“伊伦——”

“嗯?”

“你看,水潭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

艾莉克希娅伸出手指指向了水潭中的一处,少年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她所指的方向。艾莉克希娅指的地方相当偏远,为了看清那里的少年又向前走了几步。

“什么也没……喂,你干什——噗啊——”

话还没说完——

身后被不多不少的力道推了一把,少年瞪大了眼睛,保持着毫无防备的姿势摔进了水潭中。

扑通!

明显是重物落进水中的声音,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噗啊,你这——啊哈——哈……”

少年在水中费劲地呼吸,不断划出波纹,靠着半吊子的功夫一点一点游向了岸边。

“呼……哈——”

好不容易爬上岸来——伊伦用一副苦脸盯着艾莉克希娅。

“没事了。”

另一边则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睛。

一副落水狗的姿态……看到这副样子的伊伦,阴郁的想法也随之一扫而空。

就缓和氛围来说还真是意外的有效。

“没事才怪吧!”

“您没感觉到很清醒吗?”

“要说清醒的话……我都快冻死啦!”

畏畏缩缩的伊伦整理起湿透的衣物,用手把袖口和裤腿拧紧,将浸满水的部位稍微处理了一下。

这种程度……怎么看一时半会都干不了。

“真是的……就会欺负我吗?”

伊伦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紧紧贴着头皮的枯茶色头发上不断滴下水滴。

少年伊伦、少女伊莱——两人是同样生活在这里的兄妹。因为附近一带只有这么一个水源,而两人和艾莉克希娅来这里取水的时间又十分接近,所以像这样偶然碰到的机会并不少。

顺便一提,他们所在的地方叫做哀里之井,沃尔纳泽——通称”井底”。

“伊莱,你也说点什么啊?”

为自己的受到的待遇感到不公,伊伦向妹妹投向了恳求援助的目光。

“都怪笨蛋哥哥太没用了。你看小艾姐姐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样子。”

作为妹妹的伊莱则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哥哥的请求。她将手中的木桶稳稳地放在地上,从身上拿出了一块朴实的手帕。

——细心地替艾莉克希娅擦拭着头发。

“拜托了呢。”

艾莉克希娅则是以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靠近了伊莱。

“所以说我可爱的妹妹为了这个女人连被毫无道理扔进水中的亲生哥哥都抛弃了吗!”

伊伦一口气说出了很长的话,亏他没有因为之前的呛水咳嗽出来。

“闭嘴。自己动手!”

“我好可怜的哎!”

为了打发掉他,伊莱向他扔去了另一块手帕。手帕在空中飞行了一段时间之后准确地击中了伊伦的头。

“幸好扔的不是木桶。唉……”

伊伦用庆幸的眼光看着落在手中的这块白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好景不长。

咣当!

听到他的叹息之后,木桶也跟着飞了过来……

不过,伊莱似乎毫不在意哥哥的死活。或者说是确信了哥哥的死亡——

“笨蛋哥哥已经不幸身亡了,小艾姐姐如果再想不开的话伊莱该怎么办啊?!”

瞪着水灵灵的深色眼睛,一副泪眼盈盈的样子。

任谁看上去都于心不忍。

“喂……我还没——”

“……碍事的哥哥。”

伊莱用连艾莉克希娅都听不到的微弱声音呢喃,随后搬起一块与娇小身材不符的巨石……

敢站起来就扔过去——在这份目光之下,正要说出“死”这个不吉利字眼的伊伦硬生生咽了回去。

然后——

“啊啊啊啊——我果然是死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死得不能再死了!”

爬到一半的伊伦急忙夸张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至于死人会不会说话的问题……就不要深究了。

那么——

伊莱将楚楚动人的目光继续投向了艾莉克希娅。

处在那样令人为难的目光下,艾莉克希娅所给出的回答是……

“只是有点失落了……而已。”

真是含糊的答案。

艾莉克希娅低下了头,顺着头发留下来的水滴滴答作响地落在了她的身前。刚刚落入水中的冰冷触感残留在身体的每个部位,贪婪地抽取她的体温。

这样的感觉一点都提不起劲来。

说起来。

说起来的话……

沦落到井底之后,失落悲伤什么的才应该是最平常的感情吧?

从生活……不,从生存上来说,无论哪个方面都很难一笑置之呢。

失去国家的悲怮、流离失所的痛苦和任人驱使的不甘——

战争。

这些都是战争的杰作。

死去的人接受一刹那的痛苦,侥幸存活的人遭到更加非人的对待。

一如既往地、麻木地活着,从目睹的景象中抽离出无声的压抑感。只要呆久了,就算仅仅是望着那片斑驳幽暗的岩壁,也会莫名其妙地隐隐作痛。

总之,讨厌的感觉。

并且今天也一样。

“……”

没有说话。

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以再次垂下的、失去光泽的双眼为证据——艾莉克希娅悄无声息地扩大着自己的丧气感。

这种感情说不定是会传染的病呢。

“……小艾姐姐。”

没错。

似乎真被她脸上的阴霾感染到了,就连伊莱也变得沉闷起来了。

安静的、没有声音的时间。

一秒。

两秒——

“喂,你们两个怎么了。”

不明就里的伊伦双手扶地站了起来。看着两个少女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默,他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女人这种生物怎么那么难懂啊。

伊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姑且先试着打破沉默——

“总之赶紧取完水回去啊,你们两个!”

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

最先恢复过来的是伊莱——

“没关系的……小艾姐姐——”

伊莱轻轻摇了摇食指。

艾莉克希娅稍微抬起了头,似乎在等伊莱继续说下去。

“假如有不顺心的事情就把哥哥扔进水里当船划着玩吧!”

……保持着温柔的语气的伊莱说出了相当惊人的话。

哀里之井自上而下被分为上层、中层和下层,是由井巷、栈道、岩穴、洞窟之类的昏暗光景组成的地平线下的世界。

顺便一提,这里没有房屋,有的只是勉强能够称为住所的岩穴。兄妹两人的住处在中层的南部,艾莉克希娅的住处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于是,三人正依次走在狭窄的井巷中。取完水后顺着连接三层的螺旋石阶才能回到住处。

下层——

空气潮湿到令人不舒服的地步。

仅靠一块手帕无法擦干淋湿的全身,在伊莱的建议下,走在最前方的艾莉克希娅以夸张的动作甩动全身,挥去身上的水珠。

长长的马尾协调地摆动着,仅看上身的话就像在跳舞一样。

“所以说不要甩得我全身都是水啊!”

不过,身后的伊伦理所应当地表达不满。

这时候伊莱忍不住插话进来:

“请小艾姐姐一定要用激烈的水流击穿哥哥毫无价值的头颅——”

伊莱在后边用很期待的眼神看着两人,似乎已经把话语中的场景在脑海中模仿了几百遍。

用水流击穿头颅这种事……要发生的话还真是百年一遇的奇闻。

“不可能的啦!”

伊伦用无奈的语气中断了妹妹的妄想。

在到达通往中层的石阶之前需要走一段长长的栈道。

用粗绳狠狠绑住还算牢靠的木板搭建而成的栈道,因为没办法完全固定,只要踏上去就会有令人不安的摇晃感。假如向下望去的话,走在上面的人或许会被身下的景象吓得不敢走动。

处于井底的中心——

身下是看不到底的无边深渊。像贪婪的嘴巴一样从未满足地吞噬着失足的人们的深渊。

这才是井底的真实面目。

已经熟悉的人当然适应了这样的画面。无论之前走过的哪里,都是居民们极尽所能的成果,所以也没有人会抱怨。

“别看啦,再看说不定就真掉下去了。这次你要跳可就拦不住了。”

保险起见——伊伦赶紧把正在半发呆地俯视着深渊蓝发少女拉了回来。

“话说,今天是援助的日子吧?”

继续走在路上,他将询问的目光落到了妹妹身上。

“嗯,地平线上的援助应该已经运到葛里菲兹大人那里啦。”

“那就好,终于可以告别抓蜥蜴来吃的日子了——”

伊伦做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那副表情一点都没有夸张的成分,他似乎对这种生活有着相当大的怨念。

同时伊莱一脸认真地回答了他:

“我和小艾姐姐吃米饭,哥哥继续找可爱的蜥蜴~~”

“凭什么!而且才不可爱!就算做成汤都有怪怪的味道的生物怎么会可爱?!”

伊伦慌张地否认,似乎是即将大难临头而满脸苦恼的表情。

“哥哥在说自己吗——?把哥哥做成汤的话的确够喝一年呢。”

“你就这么想谋害你的亲哥哥吗?!”

面对着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妹妹……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趁她不注意逃掉了。

即使逃掉,被抓住就一定是末日了——

“嘛,算了。等傍晚的时候一起去上层接受援助吧。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不知是第几次露出无可奈何的苦恼表情,伊伦用敷衍的语气逃过了一劫。

伊坎布鸣王国的西乐府最近搬到了新的城市。

管辖一方领土的乐府搬迁——这种事情应该相当少见,准确说自从伊坎布鸣建国以来还是首例。

旧有的乐府废弃成空无一人的房屋,而新建的乐府才刚刚维持住最低水平的布置。之后需要花费多少人力和财力仍旧是未知数。

就算是成为了战胜国也会苦恼的啊。

毫不费力地吞并了爱斯坦达弦乐国以后,骤然增加的国土反而加大了伊坎布鸣的负担。而这些负担毫无疑问地落在了与爱斯坦达最接近的西乐府头上。

这一切——

让身为西乐府领唱的夜莉•伊卡露闷闷不乐。

她穿着相当华丽的黑色洋装,如夜色般漆黑的头发束上了对比鲜明的白色发带,腰间别有一根镶嵌着暗紫色织晶的短棒。那是乐使所用的,歌奏音乐时必不可少的乐器中最常见的一种——指挥棒。

看上去仅仅十五六岁,以这个年龄来说,应该还在某个音乐学院上学的她已经坐在了西乐府大厅的软椅上。

也就是说,她是很厉害的人啦。

“领唱大人——”

远方传来了熟悉的部下的声音。

“亚尔维斯?”

一位彬彬有礼的青年从门外走了进来。夜莉自然而然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领唱大人,井底的主人来了。”

平淡无奇的报告口吻。

“是吗是吗,爱斯坦达的米虫又来要饭咯?”

收起了苦恼的表情,夜莉换上不合时宜的开心语气。

这副无论何时都像小女孩撒娇一样的语气和她处变不惊的部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抛开乐阶的尊卑,两人算是工作上恰好互补的存在。

亚尔维斯看了看桌上的公文。

“嗯,似乎还带来了领唱大人所在意的……那个人的消息。”

“这样啊。那让他快点快点进来吧——”

夜莉挥了挥手,示意亚尔维斯将对方带到大厅。

亚尔维斯轻轻地点头。

“领唱大人——”

退回门前的亚尔维斯突然转过头来紧盯着夜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夜莉看着对方的眼睛。

“知道啦——陛下的决定对吧,这一点,我会毫不留情地传达给他的。”

听到上司的声音,放心下来的亚尔维斯走出了大厅。有一个爱忘事的上司还真需要加倍操心……

不一会,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那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还算整齐的军乐服,头发也有简单的梳理过,但身上散发的气质怎么看都与整个乐府的氛围格格不入。

——就像是踏入了自己不该呆在的地方而处处顾忌。

“呵呵呵……真差劲。”

看到这样的男人,夜莉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是你啊,米虫的头头。”

面对着屈身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的男人,咯咯的笑声中流露出自然的蔑视。

那是与对待亚尔维斯时截然不同的态度。描述一下的话……就是随意到能把对方忽视的、视作空气的态度。

“领唱大人,卑职是……归顺于伊坎布鸣的爱斯坦……哀里之井的管理者葛里菲兹……谱士。”

刻意强调的声音中透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似乎是被震慑到了,男人本来准备好的说辞也断断续续。

“这样啊,被莫名分到了那么多领土,反而会变得困扰起来呢。”

另一边则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蓝发的女人——”

“三四天一次会将她送到上层。”

男人的头始终都没有抬起来过,话语也显得低沉。

“嗯……艾拉酱——有反抗过吗?”

夜莉用饶有兴趣的口吻问道,似乎很期待对方的回答。

男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样啊……看来还是不够狠心呢。”

仔细听的话——

声音中含有轻微的不满。如果是平常人的话就像在闹别扭一样。

“您的意思是?”

“逼她彻底成为娼妓吧,如果实在反抗得厉害就把她扔在水里泡干净了再拿去玩咯。”

毫不在意地说出了恶趣味的笑话……这可不太像这个年龄的女孩会说出来的话。

不过,她是西乐府的领唱。

是伊坎布鸣王国中仅次于王室之下的最高乐阶之一。

即使是戏言……

男人稍微抬起了头,面露难色地看向她,不知她这句话是命令还是玩笑。

也是呢,就算是其他人突然听到的话也会犯难。

可是——

“啊啦,是我说的话太难懂了吗?”

在这个问题上。

沉默不语的男人让夜莉有些恼火。

夜莉起身靠近了他。她毫不顾忌地走到了男人面前,而男人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葛里菲兹啊?听说你很好色呢,艾拉酱的事情听不懂的话,我这样的女孩不知道能不能勾起你的兴趣?”

夜莉故意将腿放到几乎触到男人的脸的位置。保持着这个微妙的位置,饶有兴致地挑逗他。

扑鼻而来的香气让男人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但他仍旧纹丝不动。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是多么清心寡欲的人,恰恰相反,夜莉听说到的好色也的确是事实。

——他在害怕。

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出来他的身体在抖动着,心跳也因为突然的接近而加速——即使面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他清楚地知道,她不仅是获得伊坎布鸣乐师乐阶的乐使,还是决定整个哀里之井命运的西乐府领唱。

再看看他——被丢弃在井中的代行人。坦白说就是任人摆布的悲情角色。

认真对付他的话只要一瞬间就结束了。

“哼,真没意思啊。”

露出好无聊啊的表情,夜莉离开了保持无声的男人。但是,就像一块毫无动作可言的木头一样——男人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失望地回到了之前的位置,夜莉似乎对男人失去了兴趣。

男人暗自松了口气。

“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吗……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的话,我就送给你个惊喜咯?”

呢喃的声音传来。

就在男人放松下来的瞬间。

夜莉挥舞起了手中的短棒,随之而来的优美歌声流入了男人的耳中。

好悦耳啊——会这么想的人仅仅是那些不是乐使的人。

乐使用于完成心愿的手段——音乐。其中的心愿既可以是帮助他人的善意,也可以是伤害他人的恶意。

闪烁着微光的谱线从短棒上的织晶中挥舞而出。

歌声在她面前形成的深紫色乐谱中放出了强烈的压迫力,音符一个个地聚集着,最终完成的旋律——轻易夺走了男人的思考能力。

眩晕感遍布男人的脑海。缠绕过来的暗紫色乐谱不断在身上蔓延。

——要死了吗?

脑中回想着这样干脆的想法,男人耳中的错觉逐渐变得真实,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真是提不起劲的死法——

“哈——啊,哈……”

大口大口的喘息声。用着要把周围一切空气都吸进来的程度,男人贪婪地索求着呼吸的实感。

乐谱形成的旋律正在他的身上产生作用,仅仅是谱士又在到达乐府之前被没收掉乐器的他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力。

幸好,深紫色的光芒变得黯淡了下来。

被解放的瞬间,男人用双手紧抱着头,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当他将自己的手移下来之后,惊讶地发现掌间已经沾上了暗红色的液体。

血……脏乱的头发中渗出正是属于他自己的血。

看不到头上到底受了什么伤,只是感觉到麻木的疼痛。表情惊恐的他用手捂着头上所有的湿润处,似乎不这么做就放心不下来。

“呀啊呀啊——”

另一边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看,这么脏乱的头发,不洗一洗怎么行呢?多亏了我的旋律,头上已经干净多了呢。怎么样,难道因为是爱斯坦达的臭虫,所以连道谢的话都不会说?”

说完这些的夜莉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很享受自己的杰作。

“谢……谢……”

男人脸色苍白地说出了这两个字,双手还在自己的头上紧按着流血的地方。

捡回一条命了呢。

更像是为了这个事实而感谢万分。

“爱斯坦达的臭虫啊,如果连调戏的价值都没有了的话,说不定哪次就真的捏死了哦?”

夜莉语带调皮地说着,马上又换上了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嘛,也或许是我对爱斯坦达的期望高了些吧?”

“……您说的是。”

不敢承受审视的目光。

“那么,你就保护好自己洗干净的头离开这里吧。顺便说一句,我本人呢,喜欢颜色一样的地板。假如你不小心把地板染红的话,我就只好多要点染料把这里装饰一番咯。”

夜莉仍然开心地笑着,就像很期待她所说的会发生一样。

男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却没有离开。

在此之前。

还有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领唱大人……援助的物资……”

用毫无坚定可言的声音提醒道。

“哦,那个啊——没了。”

夜莉一脸轻松地否决掉。

接下来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男人似乎还没有理解她的话。

“那个……没……了?”

复述的语气。

“对呀对呀,这次终于理解对了呢。”

夜莉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不要怨恨我哦——”

夜莉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

“这可是陛下的原话哦,听好了——‘高高在上的人,为什么要去可怜那些蠕动在井底的臭虫呢?’。所以,以后就靠你们自己咯。”

刻意模仿出低沉雄厚的男声。

“……是。”

就连点头都无法做到的男人,只好用机械般的声音回复对方的话。

夜莉倒不在意对方的想法。

——本来就是随便丢弃的臭虫,死掉一两个甚至更多的话都没关系呢。

这是身为战胜国的王所下达的命令。

“还有,艾拉酱的事明白了吗?如果是笨蛋的话就得教会你怎么做——”

“知道……了。如您所愿。”

这次的回答可是一点都不敢迟疑。

“那么,请继续回到臭虫们的世界~~吧?”

说完之后。

男人向着乐府的门外小心翼翼地迈出了脚步——

身后是夜莉悦耳的笑声。

白天和黑夜的显著区别在井底是不存在的。

遮挡光线的岩石使天色变化十分模糊,如果不是长时间生活在这里的话,根本无法留意到昼夜之间的差别。

潮湿的环境下,温度的变化同样细微。

钟表的时间悄无声息指向了傍晚。

——也就是说,应该是援助到达的时间了。

但是——

不紧不慢地来到上层的艾莉克希娅和伊伦兄妹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往常的这个时间,上层一定会排满迫不及待地等待援助物品的人。三人并没有急匆匆地赶时间,因为井底的每个人都只能领到定量的东西。

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往日的长队全然无踪,眼前只剩下零零星星往回走的人。

就连这些人的手中也空无一物。甚至还传来了无助的哭泣声。

这样的气氛。

不太妙啊。

“什么?没有援助了?!”

伊伦问了那些人中的一位大叔,得到的是更加目瞪口呆的答案。

没,有,援,助,了……

好像没听错。

听到的确实是这五个字。

也就是说——

这份微薄的施舍。

以后连生存下去的”牢饭”都没有了吗?!

……骗人的吧?

拜援助所赐,还没从悲痛中解脱出来的居民才能够勉强生存下去。

而现在——

从足以令人丧失思考能力的事实中最先恢复过来的是伊莱。

伊莱,以诅咒般的细小声音说道。

“果然只好狠下心来把哥哥杀掉然后大口大口大口大口地吃下去了吗——”

“笨蛋,绝对会噎死的!”

这份提议……被对自身安危忧心忡忡的伊伦坚决地否定掉了。

“才不像哥哥会笨到一口生吞掉一只蜥蜴然后噎死。”

“明明没有过的吧!”

……从话题的方向看,总觉得两位兄妹似乎忘记了现在所面临的最大困境。

幸好艾莉克希娅还没忘。

“原因呢……”

艾莉克希娅喃喃自语。作为心情的表现,水蓝色的双马尾无精打采地贴在了麻衣上。

对她来说,失去援助的意义是……

“也是啊,为什么就突然没有援助了呢。”

伊伦挠了挠脑袋。

“总之就算哭着喊着也没用的吧……估计是伊坎布鸣的大人物们想让咱们全都饿死也说不定。不过也只好想办法……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活下去了。毕竟,我们是边缘地带的民族呢。”

作为边缘地带的人民,在地平线上就遭到了其他人的排斥,艰难地生活在最贫瘠的地方,就连精心修建的家园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卷进战火之中而化为乌有。

这么看来。

沦落到井底也是其中的一环也说不定。

“果然哥哥的肉最好吃了。”

伊莱突然以看待猎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伊伦。

这样的她,褐色的瞳孔中对食物的渴望满满地充盈。

脊背发凉的感觉……

“够了!从今天开始一起吃蜥蜴就是了!”

伊伦痛苦地拍着头,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看向伊莱。

“可是……哥哥抓到的蜥蜴根本不够三个人吃吧。”

“咱们什么时候有了孩子……好吧为什么把艾莉克希娅也算上了?”

无意间说出了禁忌的发言。还好伊莱没有注意到。

“小艾姐姐比你可爱。”

“……”

“小艾姐姐比你漂亮。”

“……”

“小艾姐姐比你头发长。”

“……不是你说嫌我长发看起来像姐姐才在半夜里擅自剪掉的吗?!”

真是……一对毫无紧张感的兄妹啊。

作为讨论对象的艾莉克希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用担心……我姑且还是能得到足够的食物。”

水蓝色的双马尾轻轻地摆了起来——

正在争执的伊伦兄妹也停下了话语。

“开个玩笑而已啦,当然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上天开眼——哥哥终于说了句人话。”

异口同声。

丝毫没有相信艾莉克希娅的话,放下争吵的两人在这个方面倒是心有灵犀。

也是。

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丧气感的少女能做什么呢——

难不成是把大家都感染上丧气的疾病最后存活下来的她独自享用全部食物……?

应该……不会吧。

“真的呢……我在上层姑且也有工作。”

声音缺乏底气。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兄妹两人相信。

她确确实实能够从上层得到足够的食物,其中的原因——

……不想说。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只好试着用眼神传达了。

盯——

这样的视线。

一脸认真的表情——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哇啊疼死了!”

伊伦艰难地摆脱掉狠狠咬在自己胳膊上的伊莱。

“——假如有需要的话,尽管不客气地找我们吧。”

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在上层的螺旋阶梯旁边一处不起眼的地方,黑色与褐色的斑点交错的岩壁上,有着一个简单的木制的门。为了节省木头,门被做得相当小,如果不是小孩就必须俯下身子才能钻进去。

打开门会出现刚好能够容纳进四五个人的空间,宽裕点的话还能够放下一张桌子。虽然这样的洞穴总给人靠不住的感觉,但这就是井底人最为平常的住所。

艾莉克希娅叹了口气。

没办法呢。

因为是战败的那方,没有被杀掉就是万幸。

就算被扔到了这样的深渊中也是没办法的呢。

习惯性地蜷缩在了潮湿的杂草堆上,她将略微翘起的双马尾压在了杂草之中。

然后。

“好冷……啊啊啊啊啊啊————!”

相当长的惊呼从嘴中发出。

即使抱紧了身体……也不由得瑟瑟发抖。

简直就要失去知觉了。

自从掉进水潭之后衣服和身体就湿透了,不时袭来的寒冷和麻木感不过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没有备用的衣服。

没有能够擦遍全身的手帕。

没有烤火的工具和地方。

最重要的是——不想要被担心。

果然。

还不如当时就冻死在那里算了。

为什么要救我呢?

为什么能够无所顾忌地笑出来呢?

为什么在井底还能若无其事地认真生活下去呢?

伊伦兄妹……

自己没有那份耀眼的勇气。

自己只是个没用的……乐使。

这样想着……

艾莉克希娅搓起了双手。

温暖身体的方法,果然还是——

为了驱散掉身上的寒冷,艾莉克希娅唱起了歌。

音乐可以说是缓解心情的速效剂。

现在唱的是还在地平线上所创作的旋律。本来是激昂和温柔并存的赞歌,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成为了寄托着哀愁和凄凉叹息的悲鸣。

歌声结束之后,回音缓缓地流淌着,最终重归寂静。

倾注了无法言说的感情之后……

就在她呆滞在角落的时候。

木制的门被推开了。

然后——

一个男人钻了进来。

灰色的头发,矮小的身材,让人不舒服的双眼中透出凶狠的光芒——

来者正是井底的主人,葛里菲兹。

正值壮年的他是活下来的爱斯坦达人中为数不多的乐使之一。虽然是爱斯坦达人,但他没有像其他同伴那样失去一切,反而还被伊坎布鸣授予了”谱士”的乐阶。

谱士的乐阶并不是多么高的位置,但是代表伊坎布鸣对他的承认。

据说这是他在战争中背地里为伊坎布鸣做了什么而得到的回报。这样的说法也使他成为井中居民非议的焦点。

诸如”间谍”、”叛国者”之类的骂名在井中时有听到。

不管怎么说,他是沃尔泽纳的主人,即使发出牢骚的人也没有反抗他的力量。

——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歌声唱得不错呦,不过,如果让你画成乐谱的话,是相当危险的东西了吧?”

充满讥讽的声音传来,凶狠的目光扫视着艾莉克希娅的房间。

“您有什么事情吗?今天不是您规定的日子吧。”

艾莉克希娅抬起了头,让自己的目光与对方交汇。

“听最近的兵哥们说,你又在进行无聊的幻想了?”

葛里菲兹单刀直入地问。

“……”

艾莉克希娅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才不无聊。

明明是最重要的东西。

一直等待着再次确认的那一刻——

没有回答。

无声的气氛在两人中间滋长开来。

真不想回答他。肮脏的男人——

“我规定每个新来的女人只有三天的适应时间,你,来这里一周了吧。”

似乎感觉到艾莉克希娅目光中的痛恨,葛里菲兹用凶狠的眼神回瞪她。停顿的话语中透出不容商量的态度,让艾莉克希娅忍不住产生了抵触的情绪。

情绪成为了话语。作为回敬——

“为了做这个可悲的井底主人,您就把地平线上的阳光抛弃掉了吗?”

言下之意是指葛里菲兹出卖了爱斯坦达。

“随你怎么说,至少我明白自己的处境。而你,还真如领唱大人说的那样是个不明白自己处境的女人。”

低吼般的言语。

“领唱……吗?夜莉她应该丝毫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吧。”

被数落的葛里菲兹没有说话。

“戳到您的痛处了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作为伊坎布鸣人的您至今都为没能留在地上而懊恼吧。”

艾莉克希娅一边说,一边假装在整理自己的衣着。

就算知道这句话会成为对方发怒的导火索——

果然,话音刚落,愤怒的葛里菲兹靠近了艾莉克希娅,用粗壮的双手将她的脖子狠狠地掐住了。

“我对已经玩过的女人没有兴趣,不过,你似乎想玩一些更刺激的?”

葛里菲兹舔了舔嘴唇,露出了残忍的神情。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原本就柔弱的艾莉克希娅连气都喘不上了。

“我对蹂躏自认高贵的女人的方法可是有一套的。”

话语中毫不遮挡地渗透出怒意。对他来说,这是一块触碰了就会灼烧的伤疤。

好疼啊——

发不出声音来。

艾莉克希娅的脸颊很快变红。那可是和害羞半点关系都没有的红色。

喘不过气来。

伸出双手想要移开掐在脖子上的手,但是她的力气明显不如葛里菲兹大,葛里菲兹仍然纹丝不动地压迫着她。

呼吸变得困难……会死吗?

这么轻易地——

“再怎么……玩……您也……什么都……得不到……”

挣扎着说出了这句话。

话音刚落。

顿时,力道松懈了下来。葛里菲兹似乎是妥协了。

艾莉克希娅勉强保持住呼吸,却被怒火未消的葛里菲兹狠狠扔回了简陋的床上。石床相当坚硬,来不及恢复平衡的身体硬生生地撞了上去,强大的冲击使她几乎失去了意识。

“哈……啊……哈……”

从眩晕感中挣脱了出来——

“呵……呵……”

继续发出声音。

——虚弱的笑声中反倒有些喜悦。

葛里菲兹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你哪来的同情别人的闲情,说到底,你那无聊的幻想不也是不过如此?你每次提到的人,我看连你的名字都忘记了吧。”

他也同样知道艾莉克希娅的痛处……虽然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我……相信他。”

嗤之以鼻的声音。

“那你就一直等吧,等到有人把你从井底带出去?话说,你现在这副下贱的模样就连那些来这里玩的军人们都受不了啊,只怕你想要见到的人来了也会带着可怜的目光远远地同情你。”

“……不会的。”

不会的……吧?

声音明显缺乏底气。

葛里菲兹觉察到了她的动摇,报复性地继续说:

“或者让那个人看到你被男人玩弄的样子也没关系?不会是他也想加入吧,倒是在沃尔纳泽的话,只要是个有地位的人都能随便践踏你的身体——”

停顿了一下之后。

还没结束。

“——听领唱大人说你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是个不错的乐使,我倒觉得只有那时候那个人才会认可你吧?现在的话,他连看都不想看到你。”

毫不留情的连珠炮般的话语。

“别说了……”

眼眶变得湿润。

似乎是为了抑止住快要流出的泪滴,艾莉克希娅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殿下……

在心中默念。

似乎仅凭这个词语就能消退不安。

“刚才挑衅的气势呢?”

葛里菲兹满足地看着艾莉克希娅,后者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维持着一触即破的氛围——

再次降临的沉默被葛里菲兹打破。

“现在,上层,找到你要服侍的对象——以后你可就不像现在这么闲了,趁早做好准备。”

住处的门被粗暴地打开。

“——晚去的后果就不用说了吧。”

“真是的,笨蛋哥哥怎么这么浪费?!”

一脸不满的伊莱怒视着走进酒馆的哥哥。

酒馆,在井底可以算是高消费的场所,这里不仅拥有较为丰富的食材,还有在伊坎布鸣之前的援助下制成的米酒。

虽然口感欠佳就是了……但也是难得一见的饮料。

伊伦假装没有注意到妹妹的目光。

继续——

“啊呜啊啊啊啊啊——”

就在他伸出踏进酒馆的腿时,伊莱用惊人的力道一把拽住了他。

保持着差点摔倒的姿势……瞬间失去平衡的伊伦趴在了地上。

“要不要这么粗暴啊,只是随便吃点饭而已。这样让我很没面子耶!”

可怜兮兮地看了妹妹一眼。

“没有作为储备食物的觉悟却有着吃掉食物的觉悟的哥哥真的需要面子吗?”

姑且不论话语的内容——

充满怨念的目光让高个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今天实在太累了嘛,不好好吃点东西的话没准明天就躺倒在下层的岩壁那边了——”

伊伦指了指背后的铁镐。

身为中层居民的他为了赚取食物而参加了下层的采掘队。

说到下层,比起中层和上层而言是个极其潮湿的地方。顺着中层的石阶走下去的话,空气会变得粘稠,石缝中会更加频繁地滴水,甚至还形成了那么大的水潭。

这样的条件造就了下层的两个特点。

其一是几乎整个井底的水源都来自于下层。

其二是在下层居民们的生活空间相当稀少,晚上睡觉也会因潮湿的环境变得不舒服,甚至患上相当严重的病。

所以下层居民一直在寻找着干燥的栖息处。采掘队就是为这个目的而组织的,挖开周围岩穴并寻找栖身之所的小队。

大概是考虑到安全的问题,虽然报酬不如狩猎精灵的猎人队来得快,伊伦还是选择了加入采掘队。

当然,不排除伊伦害怕在人烟稀少的探索区中被潜伏而来的伊莱利落地宰掉的原因。

“算了……就这一次哦。”

“真的吗?!妹妹终于意识到了身为哥哥的辛勤辛苦辛酸辛劳……”

“哥哥的尸体腐烂在那里就没法吃掉了。”

伊莱打量着哥哥的身体。那份奇怪的目光让伊伦不寒而栗。

在你眼里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啊?

伊伦似乎想这么问……不过,说出去的话兴许会丢命。

“拜托别用那种一口能吞人的目光看着我了。”

——谨慎地选择了措辞。

这之后伊伦和伊莱走进了酒馆。

虽然是酒馆,但外观上只是在简陋的岩穴中多摆放了一些桌椅而已。因为处在方便的位置,经常会有来到井底的居民们借助这里消去一天的劳累和愁闷。久而久之,这里成为了井底人闲聊的场所。

只要为了谋生而疲倦的话,就有着想把苦闷的闲话说出来的冲动,自然而然,这里也成了口无遮拦之人的发泄之所。

“话说……小艾姐姐去哪了呢,这么晚了她的屋里竟然没人。”

挑了一个人烟稀少的角落坐下以后,伊莱看向了哥哥。两人之前顺路拜访了艾莉克希娅的住处,却没能见到本人。

只有空空的墙壁和床。

“那个女人温柔的外表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哦啊啊好痛,我猜她是去别的地方吃饭去了吧。”

伊伦一脸痛苦地用手揉着被伊莱狠狠踹了一脚的小腿。

“可是中层最大的饭店明明是这里的说,小艾姐姐的话真的不会迷路吗?”

伊莱用充满怀疑的眼光望着哥哥。

总觉得怀疑的地方有些微妙的不对……

为了打消她的疑虑——

“不要过度担心啦——比起那个,这次下血本请你吃鸽子肉哦~~”

食物果然是最大的诱惑。

听到这句话的伊莱眼中简直冒出了星星。

“好耶好耶!那哥哥呢——”

“不知道呢,按预算来说的话……”

伊伦做出思考的样子。

在此之前。

“我明白啦!让可爱的妹妹来替你点了吧。”

伊莱叫来了侍者,在匆匆忙忙跑来的侍者身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搞定啦。”

还没等伊伦说话的伊莱流利地点完了菜。

伊莱充满期待地望着哥哥。

那份天真可爱的样子——

为什么会……让伊伦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不一会——

“果然吗……亏你忍心点出最便宜的蜘蛛汤啊。”

满脸愁容的伊伦观察着眼前的碗。

似乎是刚刚煮熟的缘故,从奇怪颜色的汤中不断冒出滚动的泡泡。长着毛的不明黑色物体在汤中上下翻滚,折成两段的肢体似乎还在活动。

怎么看都没法正常地存在食欲啊。

“我说,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只要吃不死就行。”

伊莱若无其事地吃起了美味的鸽子肉。

至于吃不死的程度……

“假如吃……死了呢?”

“就名正言顺地把哥哥宰掉。”

“我说,你就不会换个话题吗——”

丧气的话语中包含着自暴自弃的态度。

“从现在开始,吃掉哥哥是我毕生的心愿~~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

还真是难以评价的心愿。对伊伦来说简直就是魔鬼。

“不要那么认真地在当事人面前说出来啊!算了……还是我来找点正常的话题吧——”

已经感到头痛的伊伦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事情。

“啊,对了——你知道下层有新消息了吗?”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伊伦换上了兴奋的语气看向妹妹。

“啊呜——啊——”

细心咀嚼着食物的伊莱似乎没工夫搭理他。

“就在咱们每天取水的那个地方的旁边,走到尽头有一处灰白色的连在一起的石壁。”

“有什么稀奇的?”

“采掘队里有人用铁镐狠狠地敲了那里,你猜怎么样?”

伊伦摆出了故作神秘的姿态。

“不就是听到不一样的响声了吗。你这个都被别人说过很多遍了。”

“呜哇……是吗——”

伊伦失望地吐了口气,不过又马上恢复了活力。

“我猜里面一定是空心的!因为我还亲自敲过那里了呢,那种声音和敲击厚实的岩石时候的完全不同嘛——”

兴致勃勃。

“做梦吧,把铁镐凿坏了也凿不开。”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笨蛋哥哥是最弱的。”

无力反驳的伊伦拍了拍头。

“好吧,假如有人凿开的话说不定是大发现呢。”

“那也跟哥哥没关系。”

“好吧,好吧——那再换个话题——”

简直要哭出来了。

在伊伦绞尽脑汁地想出另一个聊天话题的时候——

“哈?”

身边走来了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从身材来看应该是男人,他全身披着青蓝色的连帽斗篷,斗篷的帽子将一半的脸遮在了阴影之下。这份斗篷看起来并不破旧,和井底的居民所穿的衣服有些不相称。

问题不在这。

对方似乎……在盯着他啊。

“那个……有事吗?”

伊伦试探性地问道。

听到还算友善的声音,对方予以了答复。

“石壁。”

“……你说什么?”

“请求,描述一下。详细的。”

陌生人的声音相当空灵,相当悦耳,如果不考虑话语的内容就像在唱歌一样。这样自然的话语声让兄妹两人短暂地愣住了,接着不由得被这样的声音所吸引。

顺便一提,话语中还有着独具一格的奇怪却又协调的停顿感。怎么说呢,他似乎是将一个个词语串起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奇怪……不,神秘的家伙。

“在此之前,你是?”

伊伦打量着这个人。

“旅行者。听起来,不可思议的——”

话语的意思大致能够拼凑出来——

的确,旅行者这样的身份……放在井底反而有些可疑呢。

不过兄妹两人似乎一点都没在意这一点。

“哇,听见他说了什么了吗?旅行者哎!那不就是地平线上的人了吗?!”

“真是的,哥哥好歹也等人家说完话再像个白痴一样大呼小叫。”

……

这对兄妹又自顾自地吵闹了起来……嘛也该习以为常了。

“咳咳。旅行者先生——”

很快被妹妹击溃的伊伦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描述的话……就是周围都是平平淡淡的岩壁啦,然后,从一个地方开始岩壁就变成了灰色的。试着敲上去的话——总觉得有点震手呢。虽然我有过这样的猜测——”

伊伦尽量回忆起来。他的话让陌生人陷入了思考。

“笨蛋哥哥,最后那句完全是多余的!”

“好吧好吧……”

过了一会。

“岩壁,后面,宝藏,宽阔的!”

一副胸有成竹的语气。

“宽阔的……是指?”

“凿开,空心的。”

“哇,真的吗?这不就和我想的一样吗?!”

伊伦这边似乎因为被认可而变得手舞足蹈。

“蠢蛋哥——”

伊伦一副期待的样子,甚至都没听见妹妹的话。

“浑蛋哥哥!为什么就相信这家伙然后陷入无可救药的自我安慰中呢!”

被妹妹泼了一脸茶水的伊伦终于转回了注意力。

“可是……”

伊伦似乎想辩解,不过陌生人先一步开口了。

“我。寻宝,专业的!”

有些激动的陌生人拿出了一张破旧的地图。

比起严谨的地图,更像是涂鸦的画面上标注满了歪歪斜斜的记号,还有依稀能够分辨出的潇洒到毫无章法的地名。

用这样的地图真的不会迷路吗……不,说不定正是迷路他才会稀里糊涂地来到井底。

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伊伦继续问——

“寻宝……你是宝藏猎人吗?”

陌生人用力地点了点头,青色的头发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

“很厉害的那种?”

“我,直觉。准确的!”

陌生人加大了音量,为了加强气势的他还用力地挺了挺胸。

一副有干劲的样子……

“那你知道怎么拆掉那个岩壁吗?我可是使了吃奶的力气还是纹丝不动的耶。”

突然变得热切的眼光让陌生人有些不知所措。

“力不从心,徒劳。歉意的。”

陌生人垂下了兜帽,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

“这样啊……还说能够因为凿开了新的住处而大赚一笔呢。”

“哥哥最擅长的白日梦——”

伊莱毫不留情地插嘴道。

“成员。采掘队?”

陌生人看到了伊伦身后的铁镐。

“嗯呢,虽然刚加入不久。”

“队长,拜托。大人物,可行的!”

陌生人的语气有些不甘心。伊伦从简洁到费解的话中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指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吗?这样想的话,队长可不够……能借助的就只有葛里菲兹大人了吧——不过,要用什么证明呢?”

“对比,区别。相信的——!”

这份真诚到信心十足的话语让伊伦豁然开朗。

“好——那就这么办吧!”

为了安慰对方之前的不甘心,伊伦继续说道:

“假如发现新的住处而得到奖励的话,一定会分你点的哦。反正都是井底人的话咱们还会见面的。”

“井底人……?”

“既然已经走到这里来就肯定是井底人啦!欢迎你加入痛不欲生的井底人行列——!”

“……”

陌生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感谢,等待打开。寻宝,继续的!”

语气上似乎相当开心。

“……话说岩壁后面真的会藏着宝物吗?”

“当然,当然。十分重要的——!”

“好吧……那就祝你找到咯。”

说实话就连伊伦也不相信有人将宝物藏到这种地方吧……总之,还是不要打击人家的积极性为好。

“吃饭,踌躇的……”

陌生人看向来时的方向,他的座位似乎就在那里。

“去吧。”

“再见,再次感谢的。”

陌生人深深地鞠了个躬,不过,真的需要对伊伦抱持这样的敬意吗……?

说罢,陌生人迈着脚步离开了。

等到陌生人的身影消失——

“真是的,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哥哥下次见到他也只会装作不认识吧。”

被排除在对话外的伊莱将看小偷一样的鄙夷眼神投向哥哥。

“当然了,啊哈哈……!”

“不过,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呐……或者说是比哥哥还缺乏常识的家伙?”

“哈哈哈……啊哈……”

伊伦用傻笑敷衍了过去,随即继续陷入了面对蜘蛛汤的愁眉苦脸之中。

不远处的房间传来了刺耳的声音。

骂声,嘲笑声,一并夹杂着哭声和湿冷的风声。

这样混杂的声音中,前者理所当然将后者掩埋掉了。而后者,也无可奈何地只能顺从前者。

不过,这些声音并不是从这里发出的。

至少不是她——

灰绿色头发的少女的房间中并没有其他人。

少女不喜欢说话,这是住在上层的其他人给她的直观评价。事实上,少女并不讨厌声音,如果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的话,少女也不会每天怀抱着阴沉的感情折磨自己。

像这样。

像这样成天回荡着尖厉刺耳声音的岩穴。

实在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也无法喜欢上这里的任何声音。

对于在哀里之井设立之初就被留在这里的她来说,这种声音早已司空见惯。即使如此,每次听到声音的她也会痛苦不堪。

“我和她们的命运是没有区别的。”

这句话,成为她感同身受的源头,也是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叹息。

没有区别,也就没有办法呢。

就在不远的地方。

仿佛是日常一样再正常不过的声音。

撕扯声,推搡声,撞击声……

毫不遮掩的声音刺激着少女的耳膜。

真是令人绝望到撕心裂肺的声音。少女这样想着,不由得用手使劲捂住了耳朵。

不想听到——

哪怕只是一秒也好。

……

不知是心理安慰还是确实如此,外面的声音变小了。

渐渐地,外面安静了下来。

透过囚室的网窗,少女看到一个男人从那房间里走了出来,脸色并不好看。

那个男人穿着银色花边的军乐服,用着一副厌恶嫌弃的样子观察着周围。

伊坎布鸣的军人……

似乎是没有继续呆在这里的兴趣,男人不屑地回头看向后边,啐了一口,吹着口哨离开了。

又是伊坎布鸣人吗。刚才的哭声,少女大致猜到了。

那个人……她似乎并不是被困在上层的人。

因当时她身上流露出的丧气气质而印象深刻。

那时少女望向她的双眸。

悲哀,却又将感情寄托在了其他地方的样子。

可怜,却又坚持着某份微笑的希望的样子。

凭空觉得……

在战败之前,她一定是个不一般的人吧。

却还是不能避免同样的命运。

想到这里。

少女对着屋内的墙壁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一定很痛苦的吧……”

艾莉克希娅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同于自己的住处,这个房间显得更加宽阔、更加干燥,石桌也放上了茶杯,就连墙壁都被打磨得整整齐齐。

怎么看都比中层的住处更加舒适吧……可是……一点都不会舒服。

不仅是不舒服的程度。

阴冷、难受、痛、绝望……各种各样负面的词语在脑中鸣响,如果不注意的话就会被夺走思考的能力。

仔细看去——将近一半的肌肤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被粗暴地弄乱的衣服根本起不到御寒的作用。呕吐的感觉挥之不去,隐隐作痛的身体也一阵阵地折磨着她。

目光稍微向上。神采奕奕的双马尾无力地伏倒在地,那副丧气的脸也比白天憔悴了许多。

这些……再加上之前经受过的寒冷,也许会患上重病。

然而,可悲的是。

即使变成这样……

即使变成这样,姣好的面容和白皙的皮肤反而会勾起那些军人们的欲望。

或者说,空洞无神的她正有着某种特殊的吸引力。

那些军人——

来到上层后不为外人知却无法避免的经历。

表面上,哀里之井上层的巨大岩洞是葛里菲兹和他手下们的住所。实际上,除了他们之外这里还关押着许多女人——或者说是丧失自由的女囚。

她们似乎是因为在爱斯坦达灭国后试图逃跑和抵抗而被剥夺了自由。说是女人,倒不如说是落难的少女们。因为,无论年幼的女孩还是年长的女人,在之前那压倒性的战争之中,都不会选择反抗的道路吧。

没有男囚的原因是逃跑或抵抗的男人们已经被直接扔进了井中央的深渊。简称处刑。

本来,伊坎布鸣对这些女囚的态度很明确:

“不用管她们,只要让她们饿不死就可以了。”

葛里菲兹没有像伊坎布鸣乐府说的那样选择放任女囚们自生自灭,却采取了较前者更加极端的道路——直白说就是逼她们成为了伊坎布鸣军人的娼妓。

以审查和帮助为名义造访的伊坎布鸣军乐使正是他的接纳对象,而作为回报,他得到的是井中生存所需的物资和一点点特殊的关照。

少女们也能得到军人们的赏钱。

这里的少女们和他只有管制和利用的关系而已。

这些事情都是艾莉克希娅被迫前往上层之后才了解到的。而让她和这里的少女们一样沦为玩物的人恰恰是艾莉克希娅曾经信任过的一个人。

错误地向他人投去信任,其结果就是自己的惨败。

艾莉克希娅面带悲伤地摇了摇头。

看着这样丧气的自己。

如果……

如果可以……

就算只有一点可行性,也一定要离开井底。

挑出一个理由的话……自己还有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见到的人。

所以。

所以……

果然还是太难做到了吧。

失去了一切的自己……对自己来说,只有无数遍在幻想中诞生的妄念。就其结果而言,没有丝毫付诸实际的价值。

就跟折断了双翼的鸟一样。

即使再简单的心愿,也只能因无法展翅而悲哀地伫立在原地。

即使再简单的心愿……

想到这里。

似乎是为了缓解被粗暴对待的疼痛,又似乎是为了安抚丧气无力的心情,艾莉克希娅闭上了眼睛。

在一片漆黑之中……

耳中充斥着无数次听到的回音。

“就你,也敢直呼殿下的名字?”

“你觉得殿下会和一个沦落成玩物的女人有关系?”

“哈哈,你连个好借口都不会找吗?怪不得会变成这个样子。”

“真是蠢到家的女人。”

……

诸如此类的,毫不忌讳地践踏她的,蹂躏她的羞辱话……自从来到上层就没有停下过。

换句话说,在这里度过的每分每秒都被人当作笑话看待。而且还要将自己的身体献给嘲笑自己的人当玩物。

身体和心灵的痛苦都是如此廉价的产品。

命运这个词。

在自己充满希望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抛下自己。

在自己痛苦挣扎的时候毫无怜悯地旁观自己。

正是如此……

深深吸了一口气,艾莉克希娅用机械般的动作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已经够了。

灰心丧气的自己。

就算这样,仅仅是骗自己一下,也要露出更加开朗的表情。

并不是为了拾回希望之类的无聊东西。

而是——

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替自己担心的人知道这样的事实。

对于井底的居民来说,能够期盼的东西屈指可数。

其中之一就是即将到来的前奏日。

这是这片大陆——普恩德西亚庆祝新年的节日。无论对普恩德西亚上的哪个国家中的哪些人们来说,都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虽说节日本身只有一天,但在约定俗成的风俗中是要足足庆祝一周的。

为了彻底地告别过去。

为了诚恳地祈祷现在。

为了更好地迎接未来。

即使已经沦落到井底,爱斯坦达的居民们还是渴望过这个重要的节日。

要说的话,或许是为了支撑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希望也说不定。

不过,自从伊坎布鸣的援助不复存在之后,这份庆祝的分量变得更加沉重。仅仅维持在饿不死人的食物储备怎么看也称不上充裕,但却不得不准备出丰盛的饭菜,大致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就在前奏日的前一天——

身处中层的艾莉克希娅旁边多了一个人。

“小艾姐姐,为什么周围的大家都盯着咱们呢?”

灰绿色的头发中伸出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如果抹去她头上的灰尘并装扮一下的话,应该是相当可爱的女孩子。

对于这样充满好奇地望着自己的艾莉克希娅有点不知所措。周围的居民自然而然地将两人当作焦点,也用着充满好奇的目光望着她们。

顺便一提,“小艾姐姐”这个叫法似乎很受比艾莉克希娅年纪小的女生欢迎呢。

女孩叫做索菲萝,看起来比艾莉克希娅还要小两三岁。她是上层的女囚之一。在前奏日即将来临的日子里,就连女囚们要服侍的伊坎布鸣军人都因庆祝节日而放假。

接受了某些条件,她们得以获得短暂的外出自由。

其中之一就是必须有人陪同。

本来应该让葛里菲兹的手下来陪同,但由于人手不够而被勉强推给了艾莉克希娅。因为艾莉克希娅也去过上层,不能够说出上层的秘密。

至于索菲萝——

虽然对她不太熟悉,但还是留有特殊印象。

在前往上层的途中有过几次一面之缘。

在那几次短暂的接触中——

艾莉克希娅从没听到过她说话,她的房间也从没发出过她自己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但偶尔听到过其他女囚提到她,说她似乎是个极度讨厌声音的奇怪女孩。

极度讨厌声音。

会不会对不算安静的中层产生隔阂呢。艾莉克希娅有些怀疑。

不过。

事实证明完全是多虑了。

自从离开了上层,索菲萝变得和传闻中大不相同。

不仅能够非常自然地说话……温柔和撒娇的语气甚至让艾莉克希娅都有些意外。

难道是在上层之外的她隐藏了自己吗?

又或许……

在上层之外表露的才是她本来的感情吧。

“还不是因为你做的太过头了呢。”

一瞬间想到这么多的艾莉克希娅无奈地摇着头。

拜索菲萝所赐……真是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么多份的目光了。

因为——

“可是,葛里菲兹大人让人家一有机会就要唱这首歌嘛。”

跟在艾莉克希娅身后的索菲萝,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相当投入地继续唱歌。

“所以说才会让大家好奇吧。”

目光也没有打消掉索菲萝的兴致。

说起来。

爱斯坦达每次前奏日庆典的最后一天为未来所献上的仪式——祝歌。

在前奏日的庆祝中,人们会专门挑选出一位歌女,在每个城镇中人潮最密集的地方为大家献唱这首歌。

这个仪式,在井底更是如耀眼般的希望的存在。

葛里菲兹选择了索菲萝作为歌女。

没有选择身为乐使的艾莉克希娅,而是选择了索菲萝。

起初让艾莉克希娅有些不解。

不过她对索菲萝的看法也有了改观。

怎么说呢,她是个单纯地努力到有些笨拙的歌手。

这样的人——

如果当作代表希望的歌女的话,没准会有出奇的效果。

这么说来……葛里菲兹对索菲萝很熟悉吗?

歌声中夹杂着青涩和稚嫩,但也强烈地寄宿着她的心意。真的认真到每时每刻都在重复这首熟悉的旋律的索菲萝……意外的耀眼。

如果她是乐使的话,一定会有相当不错的成绩。

“小艾姐姐会唱什么歌呢?”

唱到一半的索菲萝突然停下了歌声。

“诶,我吗?”

“听到过小艾姐姐唱歌呢。葛里菲兹大人那么谨慎地对待小艾姐姐,小艾姐姐没准是乐使吧?”

无意间的问题让蓝发少女有些狼狈。

不过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只是感觉刚才的想法被看穿了呢……

“嗯呢,还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姑且算是蓝音色的乐使。”

“和小艾姐姐的发色很配嘛。”

索菲萝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蕴含着治愈力的温暖容貌和艾莉克希娅的慌张表情相对,显得十分有趣。

艾莉克希娅习惯性地抬头仰望上方,但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哀里之井并不是垂直向上的,而是蜿蜒交错的地下深渊——想要抬头的话,大部分时间只能看到一片昏暗不绝的岩石。

索菲萝继续说:

“真羡慕呢……人家,可是一直想要成为乐使的。”

语气中包含着相当期待的心情。

“为什么呢?”

“因为音乐不是传达和实现心愿的奇迹吗?人家也有各种各样想要实现的东西呀。”

憧憬的目光。

那份简单直白的感情反倒让艾莉克希娅有些脸红。

不过,灰绿色的头发下浮现出一层阴霾。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可是,明明是这么美好的东西,为什么还会有参加军队的乐使呢。大家用这么美妙的东西互相伤害,那不是太悲哀的心愿了吗?”

是啊。

战争,鲜血,屠杀,死亡……

哪个词都是灰暗到极致的悲哀存在。

而且。

都是无法挽回的存在。

唯独对这幅光景有着无法忘却的体会。

“快走吧,在这种地方唱歌一定会引起各种各样的误会的。”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艾莉克希娅用柔和的语气催促了一下。

索菲萝则轻轻摇了摇食指。

“前奏日前后的这段时间,是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出来的机会呢——”

说到一半的声音有些颤抖。

“而且,前奏日开始之后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就这样回去的话,很可怜的呢……”

话语逐渐降低成为呢喃声。

比起这个,

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年。这才是更加现实的……

虽然想说这样的话——但艾莉克希娅还是忍住了。

没有这么说的资格呢。

身为女囚的索菲萝,她的境况比自己还要糟糕。

被进一步约束的自由。

被随时当作玩具的痛苦。

不仅如此。

即使知道了也无法改变,这才是更加绝望的境况。

这样一个比艾莉克希娅还娇小的女孩……还要被葛里菲兹逼着去做那些事情,艾莉克希娅都不知道该抱持什么样的感情了。

可怜、同情、怜悯……这样的词语也只会显得苍白。

难道。

这样的经历就是她在上层一言不发的原因吗?

“恨……你不恨葛里菲兹吗?”

自然而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葛里菲兹大人……人家不喜欢,不过……也不讨厌。”

有些出乎意料。艾莉克希娅接触到的其他女囚最少也对葛里菲兹抱持着讨厌的情感。隐忍强烈恨意的人也不在少数。

原因是明了的。

艾莉克希娅同样对他抱持着恨意。

可是。

听起来,索菲萝似乎是处在中立的位置。

“不就是他背叛了国家成为了井底的主人吗?不就是她逼着我们成为了伊坎布鸣军乐使的玩具——”

艾莉克希娅不由得激动地说了出来,但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人的情况下,她又把后半句话逐渐咽了回去。

看向索菲萝的目光——

表情相当平静,似乎知道艾莉克希娅会这么问。

“这一点,人家也是很痛苦的……可是,如果不是葛里菲兹大人,人家已经被扔进井中央的深渊里了。”

声音中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情绪。

“深渊?你是说处刑吗?!”

相当惊讶。

既不是乐使,也没有在军人面前反抗的能力。

为什么要处刑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呢?

索菲萝看出了她的疑惑。

“是呢……很矛盾吧,据说是因为某位大人的乐趣……这样根本说不通的原因呢。但是,那个时候,把人家从深渊旁边救下来的人就是葛里菲兹大人。”

似乎是回想起了那时的经历,她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

“乐趣……伊坎布鸣国的人渣……”

艾莉克希娅的心情也变得矛盾起来。

不仅是因为那个不知名的残暴者,还有对惹人憎恶的葛里菲兹竟然会去救一个小女孩这样的事情的意外。

算是因缘巧合吗?

还是仍旧是葛里菲兹利用计划中的一环呢。

无论怎么说,葛里菲兹都是她所厌恶的人。即使是听到了这个事情也无法改变掉她的看法。

索菲萝似乎想要缓和一下这样的气氛。

“其实无论别人想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人家都无能为力的。可是,可是,现在却要成为井底人的希望,成为唱出大家的心愿的歌女呀——”

一扫脸上的阴霾,可爱的脸旁尽力微笑起来。

“所以才应该更加努力吧?小艾姐姐也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从这里出去呀。”

“逃出去吗……就这个地方来说基本不可能呢。”

只能够是在想象中重复的情景呢……这样的话没有说出来。

在哀里之井的上层之上,还有一段被称作”井绳之路”的狭窄通道。只有走到井绳之路的尽头,才能够看到地平线上的光景。

但是,无论是葛里菲兹还是井绳之路尽头的卫兵她都应付不来。假如有什么动作却失败了的话,就只能进一步地丧失掉离开的可能性。

糟糕一点的话会被直接处刑。

失去了乐器的她……

只是个普通人。

这样的事实也是完全不能违背的呢。

但是——

“小艾姐姐可是真正的乐使,只要认真许愿的话,一定,一定,可以从这里出去的。”

索菲萝却相当有信心。

单纯的笑容中仿佛已经看到艾莉克希娅离开时的情景了。

既然这样……

“那就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吧,之后一定会把你也带出去的。”

艾莉克希娅的心中泛起了一股暖意,比起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这句话的语气更像是在安慰对方。

“人家也可以一起期待啦……”

回应的是莞尔一笑。

歌声再次从索菲萝的嘴中传出,温暖的感觉跟随歌声飘散在周围的空气之中。

只要有“一定”这样坚决的词的话,或许真的能脱离那个名为命运的轨迹?

谁知道呢。

似乎被拜托了必须逃出去的理由呀。

很困扰呢……

不过。

来到井底之后。

这算是第一次呢。

艾莉克希娅……露出了可以被称之为微笑的表情。

“小艾姐姐——小艾姐姐——”

走在中层的栈道上,远远地看到伊莱在向这边招手。

“小艾姐姐,这是……客人?”

注意到艾莉克希娅身后的索菲萝,伊莱用略显疑惑的目光盯着后者。

“我……是在上层住的……”

支支吾吾的回答。

“灰绿色的头发耶——和小艾姐姐的一样顺滑。”

不知是不是没听见她的话,伊莱毫无顾忌地用一只手摆弄起索菲萝的头发。

顺便一提,另一只手伸向了艾莉克希娅的水蓝色马尾。

“长度来说小艾姐姐更胜一筹——不过质感和光泽就不相上下啦。”

被她摆弄的两人则一副不知道该换上什么表情的样子。

喜欢抚摸和品评别人的头发……这也算是伊莱的奇怪兴趣之一。

“喂,伊莱——这样会让人家很困扰的。”

这时,与妹妹形影不离的伊伦从井巷的拐角出现了。

“吵死了——不过是个填饱肚子用的哥哥而已。”

“不要有这样奇怪的常识啊!”

虽然话语的内容有些脱离常识的灰暗……不过既然是这对兄妹就不要追究了。

看着这样的两人,就连索菲萝都露出了含蓄的笑。

“我是伊莱,多多指教哦——这边一无是处的不才哥哥伊郎——”

伊莱用余光瞟了哥哥一眼。

“伊郎是什么鬼东西啦——我是伊伦,伊伦!总之请多多指教了。”

应付完妹妹之后的伊伦尽量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似乎是在全力挽回自己的形象呢。

“嗯呢,人家叫索菲萝……很高兴认识你们。”

略显细小的声音。接下来——

“她在上层工作,前奏日才刚刚放假。所以才拜托我带她来井底的其他地方看看——”

艾莉克希娅替索菲萝解释道。

“这样啊——看来小艾姐姐能从上层弄到食物的说法可靠多啦。”

“本来就没骗你的呢。”

“只是有点担心啦。”

旁边的伊伦坦率地笑了笑。

“既然这样——”

而伊莱分别拉上了艾莉克希娅和索菲罗的手。

“那么,下层探险日——开始咯!”

随着一声有力的宣告,伊莱领着两人消失在通向下层的石阶上。

呆视着飞快消失的三人,伊伦……

“喂,等等我啊——”

“笨蛋哥哥自己煮了自己当晚饭吧——”

“那是什么说法啊——!”

“好厉害呢——!”

多亏有伊莱,会变得无聊的预想根本就不存在。

时间也是转眼就过去了。

伊莱带两位少女去的是下层的探索区。

作为井底最复杂的一层,下层不仅有井巷和空地,还有许多不知道通向何处的岩石通道。安全的地方被叫做居住区,留有人迹的岩石通道被叫做探索区。

探索区中较为弱小的精灵是井底的重要食材。

活力满满的伊莱带着两人见识了探索区蜿蜒盘旋的洞窟迷宫,其间还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徘徊在那里的群居精灵。

一路上碰到了很多在下层工作的居民。为了让索菲萝更加了了解下层的生活,伊莱和伊伦还跟他们一一打了招呼。

在这之后。

伊莱还说了好想去上层看看之类的话。

虽然这份好奇心相当可爱,可上层并没有值得她看的东西啊——

只有……

只有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先不说这个。

在中层的南边告别之后,艾莉克希娅和索菲萝前往了上层。

要把索菲萝送回葛里菲兹那里。

可以的话真不想这样呢。

假如有乐器的话。

“……”

艾莉克希娅丧气地想着,连水蓝色的双马尾都无生气地垂在腰间。

“小艾姐姐,那边似乎有人呢。”

走在前面的索菲萝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顺着螺旋而上的岩阶,再走过一片空旷地就能够看到上层的唯一住处——那是与中层和下层居民所居住的狭小洞穴不同的巨大岩洞。由于离井底的聚居区相当遥远,平常的这里应该是十分静谧的。

“明天就是前奏日了,应该是葛里菲兹大人的客人吧?”

算是顺理成章的猜测。

索菲萝背过脸去。

“难道今晚……还要做那种事情吗……”

那些军乐使对待女囚时完全没有怜悯的心态——

放在地平线上恐怕也是差劲的人渣。

不过,今天有些例外。

登上平台看到了少见的光景。在她们的前方,一共有五个人。

四个穿着伊坎布鸣国军乐服的军乐使,还有一个披着青蓝色斗篷的陌生人。

除了葛里菲兹的交易之外……伊坎布鸣国的军乐使很少会来到井底,平常也只有少数军乐使在井绳之路的上端守卫。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的话,他们是不会来到这个地方的。

而陌生人在井底是各种意义上都很陌生的存在。

他的连帽斗篷将自己的面容遮盖在了阴影之下,青蓝色的颜色在昏暗的井底中显得相当艳丽。从身材来看,这个人应该是清瘦的类型。即使看不清他的脸,也能看到额头前自然落下的青发。

假如伊伦和伊莱看到他的话,一定会先吃惊然后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吃惊的是这个之前见过一面的人怎么毫不顾忌地跑到上层来了,理所当然的是全井底也只有他能够做出来这样的事。

真是迟钝过头了……

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动作,也看不到表情。

几个军人像对待犯人一样用尖锐的军用指挥棒指着那个陌生人,他们似乎还在大声嚷嚷着咒骂的话语。

气氛很不正常。即使离开了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得到。

看来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从军乐使们神情上的恶意上就知道。

指挥棒一步一步地将不断退后的陌生人逼到了巨大岩洞旁边的平台。

那个地方——艾莉克希娅在刚来沃尔纳泽的时候就见到过,走到最边缘的话无疑会掉到井中央的深渊之中。

难道是……处刑?

那样的话不能当作没看见。

不能放着不管。

艾莉克希娅做着最坏的猜测,向那几个人跑了过去。

“哎——?小艾姐姐——”

索菲萝也跟在了后边。

靠近了军乐使之后,艾莉克希娅听清了他们的话语。

“老老实实地滚下去!为还没休假的大爷们献上乐子吧!”

伴随着不客气的咒骂,为首的军人粗暴地推了陌生人一把,流氓一样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收敛的下流笑容。

这些军人,艾莉克希娅总觉得有些印象。

应该是被留在最后离开的卫兵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陌生人没有发话,在几个军人的推搡下渐渐靠近了平台的边缘。

“一个异邦人竟然跑到了这里,也算你倒霉!不过,既然看见的话就不如住到最底下吧?!这可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对对对——是国家机密!”

“放任你回去可有辱国家之名——”

几个军人吼叫着,哄笑着,继续用枪顶着陌生人。

“请您——等一下!”

跑在前边的艾莉克希娅的喊声吸引了那些军人。不过,似乎认出了她,他们的眼光变得刻薄起来。

“啊啊,这不是那个蓝发的妄想症小鬼。晚上还没玩够吗?滚开,大爷正在执行公务!等处理完了再去找你们!”

其中的一个军人用指挥棒粗鲁地拦下了艾莉克希娅,以不耐烦的语气打发她。

“您……为什么要处刑这个人呢?”

刚才的只言片语——

完全没有杀掉他的必要吧。

“这里还轮不到一个**插手!再来烦大爷们让你也一起滚下去!”

指挥棒的尖端轻易划破了艾莉克希娅的麻布衣,明显是在警告她。

“就算要杀人,也请您别在马上就要庆祝前奏日的大家面前做啊!”

跟上来的索菲萝用细小的声音说着。

本来只是她的自言自语,却被军乐使们听到了。

“什么?你说庆祝啊?那样才有意思啊!哈哈!让爱斯坦达的虫子们每分每秒都担心着自己也会被推下去!”

这些人……根本听不进去她们说的话。

仅仅是因为一时兴起,就要让别人丢掉性命吗?

这样的人……

无法理解。

艾莉克希娅悲伤地看着他们。

如果是以前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音乐来解围。可是,现在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们为所欲为。

“……”

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

努力地想着。

无意间碰到了什么东西——

“好了,既然来了的话你们也一起看看吧,听听他临死前的悲鸣,也算是伟大的伊坎布鸣国对臭虫们的祝歌了!”

军乐使们不再理会艾莉克希娅。

“那么,以间谍罪和抗捕罪判决你,跳入深渊!”

始终一言不发,就像面前发生的一切都事不关己的陌生人被逼上了最后的绝路。无法想象到帽子之下的陌生人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步。

两步。

在即将跌落的瞬间——

“这样……可以了吗?”

即将行刑的军人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军人们的眼睛盯住了艾莉克希娅手上的袋子。拿在艾莉克希娅手中的无疑是军乐使们在来到哀里之井后留下的金币。

只是下意识地碰到了身上的钱袋……但或许真的是能让军人们通融的救命稻草。

“您的工作相当辛苦的吧,这些金币,就当是送大家的节日礼物了。拜托了……放了他吧。”

军人们的脸色变得奇怪起来,彼此对视,似乎在想要不要接受。

过于出格的事情,他们也是不敢做出来的,但是既然艾莉克希娅提出了这样的交涉,哪种选择更实在也是一目了然的。

“小艾姐姐,那可是……”

索菲萝扯了扯艾莉克希娅的衣角。

那可是你几乎所有的钱啊。

想要说出来,但细小的声音说到一半就停止了。

因为。

虽然是陌生人……

不讲道理的军人们要的是他的性命。

“算了……真是个运气好的家伙,大家这次就当没看见吧。”

为首的军人从艾莉克希娅手中接过了钱袋。

“但是,这家伙既然已经下来了,就别想再回去了。就让他成为臭虫中的一员呆在这里吧!”

军人们都收回了手中的指挥棒,但语气还是相当恶劣。最后那句毫不通融的话语应该就是他们的底线了。

无论如何,至少救下那个陌生人了。

“好的……那,祝您前奏日过得开心……”

客套话似乎在暗示军乐使们离开。

“哼!走吧!”

逐渐走远的军人们,艾莉克希娅甚至都能听到他们那不自然的、阴险的笑声。

为所欲为的姿态中——

军人应有的正直之类的品质连一点都看不到。

“那么……您是?”

军人们的身影彻底消失,艾莉克希娅的目光落向了这个看不到脸的陌生人。

但不幸的是,回答她的却是沉默。

一秒。

两秒——

“小艾姐姐可是救了你一命的人呀,怎么连谢谢之类的话都没有呢?”

索菲萝忍不住说了出来。

不过,即使是责备的话,她的声音也相当温柔。

陌生人将目光转向了索菲萝,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之中似乎有些意外。

“真是救了……我一命。有趣的。”

陌生人终于说出了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在话的末尾稍微停顿了一下。

听起来是个年轻的男性。

先不论话的内容,光是他说话的声音就让艾莉克希娅和索菲萝惊讶不已了。

就跟遇到伊伦兄妹时一样,这样空灵动听的声音实在太过少见了。连续起来就像是在唱歌一样。不过那确实只是协调到毫无违和感的平常语调和声音。

与艾莉克希娅自出生以来听到的所有人的说话声都大不相同,描述出来的话——他的声音就像是断续的风笛乐音。

神奇的声音。

像是与众不同的异邦人。

“仅仅是有趣吗……那可是,小艾姐姐用身体换来的钱。”

似乎想要委婉地提醒他,微弱的声音低语而来。

“不错的决定——明智的!”

话语中听不出感激的意思,倒是充满了兴趣。

他的声音虽然好听,语意却有点断续难懂。或许是因为不太熟悉这里的语言。

普恩德西亚大陆的语言是通用的,如果是不熟悉的原因……难道他来自更远的地方吗?

暂时打断这些思绪——

“您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

得到了含糊的回答。

“歌。想听——不同的。”

“歌……您是乐使吗?井底怎么会有能让乐使满意的歌声?”

在地平线之上确实存在着许多被称为“流浪乐使”的人。他们随处而居,为了让自己在音乐上有所触动而漂泊远行。

拥有这样奇怪却动听的说话声音的人,应该很容易就成为乐使了吧。

陌生人摇了摇头。

“……否定的。”

“您的否定,是指哪一个呢?”

“一箭双雕。问题,你——同样的。”

似乎不是健谈的类型啊。

“同样的问题……想要知道我是不是乐使吗?”

陌生人选择点头来代替蹩脚的话语。

还真是……误打误撞地问对了人呢。这样想着的艾莉克希娅略显悲伤地垂下了眼。

“只能说是没了乐器的悲哀乐使吧——”

沮丧的感觉。就这份感觉来说倒是相当真诚。

“——您也知道呢,没了乐器的乐使就跟普通人一样。既不能实现自己的心愿,也不能创造想要的奇迹。”

陌生人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看不到脸的斗篷随之动了起来。

“乐器,丢失……?”

小声嘀咕的声音。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认真地点了点头。

“音色。想知道——好奇的。”

陌生人将头凑了过来。

“嗯……按元音来说的话是蓝色调呢。”

对于不是乐使的他,艾莉克希娅给了一个含糊的回答。

“蓝色,相符——优雅的!”

戴着手套的手在空中比划出奇怪的图案,有些生疏地夸奖道。无论是动作还是语气,他的表现和井底人还真是格格不入。

“谢谢……话说您又为什么会到人烟稀少的上层呢?”

“酒馆里,听说,祝歌。美妙的……上层,歌女,想知道!”

这种期待的语气……似乎丝毫不为来到这里的自己悲哀。

再从他残缺不全的话来看……

“诶,难道说是我的祝歌吗?”

索菲萝反倒惊讶了起来。

“你——年轻的,可爱的。支持,支持——!”

似乎是为了更加细致地观察索菲萝,斗篷的兜帽稍稍抬起了一些。

语气也变得十分兴奋。

感受到对方视线的索菲萝有些害怕,或者说是害羞。

之后——

“您知道这里是怎样的地方吗?”

艾莉克希娅用试探的语气询问他。

井底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呢。就算没有明说,这里也相当于爱斯坦达幸存者们的监狱。

来监狱里观光游玩的人应该不存在吧。

陌生人眯起了眼,然后就像是听到了可笑的笑话一样大声地笑了出来。

“啊哈哈……问题——有趣的。”

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而笑,艾莉克希娅只好有些尴尬地继续说下去。

“总之……虽然很抱歉,可是您的处境要变得糟糕了。”

就算是意外,踏入井底的他也再也不可能被允许回到地平线之上。哀里之井是只有伊坎布鸣的高阶官员和卫兵知道的秘密,假如泄露出去的话,会大大影响伊坎布鸣的声誉。

也就是说,从来到井底的那一刻他也就失去了回到地平线上的自由。

面对着本应发疯的事实却不为所动——想要委婉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境况。

“原因?——不解的。”

“……”

还没有意识到呢。

说不定,这个人比刚才的几个伊坎布鸣的军人还不可理喻。

还是说,他只是迟钝得过分了些?

不管哪一点都会成为让他无法回到地平线上的理由。

“因为这个地方就是灭国的我们的命运呀。可是擅自来到这里的您也被牵连了进来,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如果要回去的话,一定有身为乐使的卫兵把您拦下的。最——”

艾莉克希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陌生人先一步打断了。

“逃跑,刚刚发生的。情况——最坏的?”

“……难道说,您刚才是被当作逃犯处刑的吗?”

点头代替了话语。

“井底的入口只有一处,您想离开的话……已经不可能了,不然,这里也不会有这么多在绝望之中挣扎着的人了吧。”

“这样……”

这次是轻描淡写的敷衍语气。

“很抱歉……虽然很同情您,但我们只能帮您这么多。您已经去过中层了吧,从这个螺旋的阶梯下去,沿着栈道直走就能到达中层的——”

就在这时。

“喂,艾莉克希娅,你在跟谁说话呢?”

毫不客气的声音,来源于从沃尔泽纳里走出来的一个女孩。她的身高稍稍比艾莉克希娅高一些,有着一头整洁的褐色长发。从长发上的透出的光泽看得出她有专门地护理过。

这个女孩和艾莉克希娅的关系并不好。似乎是因为艾莉克希娅的容貌将本来要找她的军乐使们都吸引走了,而将她视为眼中钉。

在她来到这里之前,这个女孩在女囚中受到不少军乐使的欢迎。

她对此十分自豪。

如果说艾莉克希娅和索菲萝都是在痛苦之中被军乐使们玩弄的话,这个女孩就是接受了这个现实而将其作为生存条件的人。

“埃维莉……”

尽量不带情绪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叫做埃维莉的女孩并没有将目光停留在艾莉克希娅身上,她也看到了披着青蓝色斗篷的陌生人。

“这个不会是你新找的兵哥吧?”

“不是,他是从中层来的。”

没有说出刚才发生的事情。

一听到“中层”,埃维莉立马失去了兴趣。

“原来也是个穷鬼啊,我还当是什么大人物呢。好了,葛里菲兹让小不点赶紧回去,如果晚了的话就会受罚——”

埃维莉不耐烦地看着艾莉克希娅。

“听说你惹葛里菲兹大人不高兴了呢——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吧,不然——你那高高在上的身体就找不到侍奉的对象了。那样的话说不定哪天就饿死在井底了。”

话中的挑刺意味相当明显。

不过。

艾莉克希娅只是以略带悲伤的眼神看着她。

这个女孩,还真是可悲的存在。

随波逐流的她只能看军乐使的脸色行事。现在就连这份资格都被夺去了,就算她用再难听的话挖苦自己,也仅限于此。

“你这碍事的目光——”

觉得无趣的埃维莉有些恼火。

“算了。”

似乎是还有急事,仅仅传达完了这句话之后她就迈着大步离开了。

埃维莉的身影消失在岩洞之中。

“小不点……人家才不是呢!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

没有当着面说出来的索菲萝握紧了拳头,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她也对你抱持着这样的态度吗?”

艾莉克希娅本以为埃维莉只对自己的态度恶劣,但刚才无视索菲萝的样子怎么也称不上友好的关系。

“人家之前一句话也没和她说过。”

说话声中带着不服气的心态,似乎还为埃维莉的态度而生气。

“看来,她是看到我们两个人一起出去才会不高兴的吧。”

艾莉克希娅将目光放回了陌生人。

“抱歉,如您所见,我们要回去了。在中层的话,您至少能找到吃上饭的工作吧。”

“啊,有趣——新鲜的!”

陌生人并没在意艾莉克希娅说的话。

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

真是个不健谈的人啊——而且还是个想不通的奇怪家伙。

这样想着的艾莉克希娅转过了身。

“您真是毫无紧张感呢,那么,再见吧——”

看向了身后的索菲萝。

“索菲萝也是,一定要好好休息哦。”

“嗯呢,小艾姐姐晚安——”

目送消失在岩穴中的索菲萝,艾莉克希娅正准备回到自己的住处。

不过——

陌生人那边并没有听到脚步声,是还在为今后的行动而考虑着吗?

就在这时。

忽然,听到了有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

那并不是沉闷的声音,而是细微到更像是轻轻擦过的声音。

什么东西呢?

回头的艾莉克希娅在地上发现了一份纸一样的东西。

闪烁着微光的纸张。

精致的纸张上印有优雅的图案,似乎能够看到上面画着整齐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符号。

乐谱?

仅仅从外观上看就是相当精致的乐谱,就这样散落到了地下。这在地平线上应该是相当珍贵的宝物吧。

“您是……记谱师?”

假如不是乐使的话,能拥有乐谱的就只有身为普通音乐家的记谱师。

天赋不足以成为乐使的音乐家中难免有不甘心于失败的人,于是,仅仅掌握了记下乐谱的技术,却无法使用它们编织音乐——这样的音乐家逐渐形成了被称作记谱师的职业。

在空无一人的上层——

只可能是他扔下的吧。

伫立在那里的陌生人没有回答的意思,也没有捡回乐谱的意思。

“乐谱——哀伤的。丢掉——丢掉!”

对方凝视着掉在地上的乐谱,说出了意义不明的话。

“怎么会……”

艾莉克希娅倾下了身体,小心翼翼地将乐谱捡了起来。随后,她将这份美丽的乐谱递给了陌生人。

不过——

对方并没有接受。

“……?”

艾莉克希娅困惑地看着他。

“丢掉了……丢掉了。不能拥有——再次的。”

是说丢掉的乐谱就不能再拿回来了吗?懊悔的语气中似乎包含着对音乐的理解。

在想出回答的话语之前——

“逃掉……可以的。”

这样的声音只出现了一瞬间。

“您说什么?”

艾莉克希娅没有听清。

另一边的话语突然变得欢快了起来。

“礼物——感谢……救命。及时的!”

仅是留下了这么一句话,陌生人消失在台阶之下。

葛里菲兹的住处,巨大的岩洞之中——

无论是外围的装饰,还是里边的房间,就连能够通向地平线之上的井绳之路,本身都是岩壁的一部分。离地平线最近的这里甚至还能接受到一点微弱的阳光和月光,空气也没有潮湿到像下层那样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比起中层和下层的环境,这里是相当不错的栖身之所。

花费了相当大的精力打造的监狱一样的居所,其主人则是哀里之井的主人。其中似乎有伊坎布鸣对灭国的爱斯坦达的讽刺意味。

爱斯坦达的全部人,都只是井底的微小存在。伊坎布鸣似乎在这样警示他们。

这里是井底最干燥的地方。葛里菲兹的房间兼办公处。

——葛里菲兹正审视着面前的纸卷。

葛里菲兹的房间是哀里之井中唯一拥有木制家具的房间,地板上也放满了吸水效果相当优秀的干草,床上放着的精灵毛皮也是极其有效的保温材料。

他的生活,比起每天呆在这里的女囚来说上升了许多层面。

平常的他会在这里处理井底的事务。因为没有可以放心依赖的手下,他的工作往往相当棘手。

就像这张纸卷——

“葛里菲兹大人,我们在下层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岩壁。以我们现在的工具,那个地方怎么凿也凿不开——如果使劲敲击的话,却感觉那里面是空的。大家都认为那里没准藏着相当宽阔的地方啊。如果您有办法的话,请一定帮帮我们啊。”

内容大致就是这些。

葛里菲兹以踌躇的表情放下了这张纸。

“竟然会对我用敬语,看来下层的那帮家伙遇到了兼具期待和麻烦的大事件啊。”

虽说葛里菲兹是为哀里之井的主人,但除了前奏日这类在井底的大活动之外,更多数的时候他只是个看守者一样的存在。

不少居民对他拥有抵触情绪,葛里菲兹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解决这些问题。

碍于他的权力和手下的人们以最低程度的敬意对待他——

如果去中层和下层的话,见到葛里菲兹的人会默默地让开道,也会假正经地说几句毫无营养的恭维话。但是,想要建立起让居民们信服而不是畏惧的关系的话……至少现在的葛里菲兹毫无办法。

葛里菲兹看了看纸卷的落款,交上这份纸卷的人应该是井底的下层里挺有名望的老人。

也就是说,没准是个机会。

既然都换上了恳求的语气,不能视而不见。如果做好的话,以后办事或许会容易些。

至少也要得到一些发自内心的拥护才能够睡得安稳。

不过,在此之前——

另一个问题是怎么来做这件事呢?

说起下层,那个井底最潮湿的地方太复杂了,总会发生各种令人头大的问题。

虽说是食物和水源的重要来源,但随之而来的困扰丝毫不亚于它的贡献。

不仅要维持那里的安全,还要将中层多余的必需品送过去。自从援助终止了之后,下层就最先陷入了困难的境地。

从他们的语气看,似乎已经找过井底的其他人了。也就是说——

简单容易的方法就已经被否决掉了。

那么。

能够利用到的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呢?

葛里菲兹大致想了想能够解决的方案。

井底的各种资源都非常短缺,就连做出来的工具也劣质得很——

向伊坎布鸣的领唱大人求一些更加坚硬的工具不知道是否足矣。或者选择更为便捷的方法,也就是动用作为乐使的力量。

那么,该动用的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呢……

细细地考虑,权衡。

安静的房间中偶尔会传来遥远的嘈杂声。

不知过了多久。

“必须选择一个最稳妥的方法啊——”

还是难以决定。

葛里菲兹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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