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长大人 是你在上面吗？”
丽塔登上宿舍楼的楼顶，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落寞的黑色影子席地坐在安水塔的平台上。舰长便是那满月下背向月光的黑影，他盘腿坐在平台上，孑然饮着廉价的红酒，一手搭在膝盖上，样子倒是飒爽的很。他的视线无神的眺望着远方甚至连丽塔上来都没有注意到。
“舰长....大人？”
“额，是丽塔吗？”
“是的，舰长大人。”
“我想一个人静坐一会儿，请别打扰我。”
舰长无神的双眸仍旧凝望着远处——那里是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的地方。
平日欢脱的感觉荡然无存，此刻的舰长身上萦绕着苦闷忧虑之感，就连声音都透露着精神的沉重感——精神的憔悴中并杂着透骨的冷漠。就如同太阳燃尽了它的热，变作了一颗阴冷无光的小球。
这样颓废可不行啊，舰长大人。丽塔在心里指责着这位主人，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平台，跳到了舰长身后。
“看来舰长大人，你是有心事呢。”丽塔把细长的双手轻轻搭上舰长的双肩。
“嗯。”
“我听说，您是和学园长起了争执？”
“是啊...但是让我烦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舰长摇了摇手中的红酒瓶，把余下的红酒尽数灌下愁肠，双颊立刻染上了绯色。
舰长的目光从那空无一物的地方移开，转向了被月光渲染的圣芙蕾雅学院。
“丽塔，那个，我想问你，你是怎么看待‘牺牲’的？”
“啊，牺牲吗？请容许我思考一会。”
丽塔望向了今夜天上的明月，双手离开了舰长的肩，左手托着右手的肘部做出一副思考的姿态。片晌后，女仆的双唇轻轻的张开：
“在我看来，牺牲是对待崩坏必不可少的因素，没有流血就无法换来胜利。啊，当然一定要将死亡量减到最低，让逝者的每一份牺牲都体现他们的价值，这才是上上之策。“
“那？舰长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舰长沉默了一下，把手里的空瓶扔到了一旁——那边已经摆了三支空红酒瓶里——慢慢的开口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但丽塔，如果只能牺牲一人就可以拯救世界的话，那可能所有人——无论是牺牲者还是将他‘牺牲’的人都会欣然一笑吧...”
舰长的语气突然急转，显出了无比的无奈。
“但是，我们找不到那样的路子啊！
“况且，谁又知道我们走的是那种路？我们现在已经死了这么多的人了！
“又有谁能告诉我，这些牺牲到底是不是有意义的！”
“舰长大人...”
“丽塔，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只因为这圣芙蕾雅太过于美好了！大家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以最高的战意努力去迎接那如同人间地狱的战场，好像崩坏不过是一个假想敌，这一切不过是过家家的把戏而已！就和当年的晨昏小队一样！”舰长双手抱头，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腿，压抑地大喊。
“可是...”
队长…
“可是！”
请活下去…
“我…我分明见过！...”
舰长自说自话地，泪水止不住了从眼眶中涌出，感觉到身后有人抱住了他，一只手轻抚着他的头。
“丽塔...”
“请不要哭了，舰长大人，您这样我也是会难过的。”丽塔扶着舰长的头安慰道，“真是的，舰长真是一点也没变呢，像个小孩子一样。”
舰长缓缓抬起视线，擦去了眼角的泪，心中因丽塔所说的话而感到羞耻。是啊，六年过去了，自己却一点也没变：没有变强，也没有变得亲和，还是一意孤行地做着自己的事，一味地因自己心中的恐惧而哭泣。
“是啊，我还是太幼稚了。”舰长轻念叨着，又从布袋里拿出一瓶同之前一样的红酒，用手把住塞子直接扳开，自顾自喝了起来，“相较于你，还有幽兰黛尔那些女武神，我根本就不是天生的战士。”
“请别这样说，舰长大人，没有哪个人天生就擅长战斗，只不过我们见到战场的次数，比您多罢了。”丽塔说着，坐到了舰长身旁，“您还记得吗？六年前您在西伯利亚第一次见到我与幽兰黛尔大人的场景。”
记得，我当然记得...
我当然记得那幅景象，我发誓我此生不忘。我不会忘记逡巡然的鹅毛大雪，肆意地躺倒在一具具尸体上，身前无边的雪原，身后无人生还的腥红的战场，还有...我臂膀间，冰冷的她的尸体。
一切都像一场噩梦，我想从中醒来却无计可施。我的双脚，痛的赛被钢索绞，一步都要走不动了，真的是快连动都要动不了。我把怀中莲的尸体暂时放下，她的双眼已被我合上，她的唇角却仍留有着一丝笑意——这我一直也忘怀不了，就是那双唇以极细微的声音对我说“请活下去”。
当时我又一次的哭了起来，在漫无际线的风雪里。
远远地开来了一辆越野车，开着远光灯，车顶上好像显摆似的装载了防护系统与崩坏能感应器。开车的是一位棕短发的年轻女子——对，就是丽塔你了。副驾座上坐着一位金发小个儿的女孩子。你们下车便介绍自己：一个是比安卡，是主要执行人，另一个则是你了，丽塔.洛斯薇瑟。两人是总部派来的增援。
相较下，我则没好气的应你们道：“你们来太晚了，人都死光了。为什么这么慢？”
“西伯利亚的基地昨晚便失联了，今早赶过去时，已成废墟无一人生还。”金发的小女孩子，比安卡，即如今的幽兰黛尔上前解释，“相较这个，人剩下你一个，崩坏兽也还有一只吧。”
比安卡用手里散发着神圣气息的枪指了指远处。
我回头瞥了眼，看见隐约间在风雪中亮起的强烈紫光。
“帝...‘帝王’。”我愣在那里，当时的想法便只有：完蛋了。
比安卡招招手，示意我退后：“这里我来，丽塔你带他回他的基地。车我用了。”话刚说完，她便敏捷地跳进了越野车的驾驶座，向崩坏帝王所在的方向冲去了。
“喂，她没问题吗，这么小个的女孩子？”归途中，我这么询问了你一句。
丽塔好像笑了笑，有点自豪地说：“别小看她，比安卡大人可是很强的。相比下，您没问题了吗，腿已经受伤快走不动了吧，侯先生。”
“你认识我...？”
“只是查了点小资料而已。来，我背您回去吧。”
“不要！”我甩开了你拉住我的手，“我自己能走，我自己能把莲给抱回去！我...我...”我喘着粗气，抱着莲冰冷的被雪黯然抚摸的尸体，拖着疼痛的脚，一足深一足浅地在白雪里走。
“我明白失去爱的人的难受，侯先生，但您没有必要这么倔。”
我开始没有作声，过了会儿才对你说：“丽塔对吗？”
“是的，有什么吩咐吗，先生？”你回答道。
“帮我背一下武器和包。”
“...好的，侯先生。”
到了基地后，我写下了那本子上的最后一篇日记，给莲挖了个坑，把她断成两截的眼镜也放了进去，好让她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东西。此时听得营地外一声唿哨，是幽兰黛尔回来了。
“北边有一处崩坏兽巢穴，数量太多，丽塔，我们该撤了。”比安卡站在我背后说道：“以及，把这处驻扎地烧毁吧以免留下人类的气息痕迹。”
丽塔你当时有些为难地讲：“我是没有异义，可侯先生...”
“......”比安卡也皱起眉头不作声了。
“我来吧，请让我来做这些事。”出乎你们意料的是我站了起来并如此提议，沉昏昏地从储物柜子里拿出了一桶桶的汽油，“好歹，我也是这里的队长。”
“...我同意。”
火在风雪中很快被点燃了，在汽油的助威下眨眼间将整处驻所都烧了起来。火势并不猛，像晚霞一样，像是在为逝去者哀悼。闭上眼，我仿佛听见了尼格拉斯队长用肃穆的腔调唱着昂扬的歌，仿佛听见浮伦修理着她那经常坏掉的十字架时的榔锤“当当”，听见查莉娅与乌怀恩喝多了酒后在互吹互擂。我听到了，我还听到了...莲？
“副队长 今天的晚饭想吃什么呢？”
“这里拜托你了，副队长”
“我们一定能平安回去的！”
“队长，请活下去…”
“莲，对不起...我....”
“喂，我说”
当我深陷入无尽的忏悔时，比安卡在后面呼唤着我：“就这样全烧了？你除了武器没有别的要带走的吗？”
我摇摇头，慢慢的从包裹中，掏出了自己写满两年经历的日记，一甩手，把它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堆里。看着它被火焰缓缓地灼烧成纸灰，须臾间化作了一只只灰色的蝴蝶，翅膀点着火翩跹在冰冷苍白的半空中央。我提着自己的剑与小包裹——里面只剩下手枪和子弹了——转身跟着两人离开，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燃烧不息的基地，独自念叨着：
“带走吗？可惜啊…”
我什么也带不走。
吉普车在雪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但不过多久，它们也一定会被白雪覆盖，就如同那被我烧毁了的基地。
车上我疲倦地沉入了梦境，不禁让我以为自己是脱离了噩梦。我梦见了小队大获全胜，莲抱着我欢呼雀跃。
直到我再一次醒来，我又一次哭出了声。大概是我以前常把眼泪藏起来的缘故吧，我的眼泪太容易溢出了。
“所以说，舰长大人一直没有变，一直都像个小孩子啊。”
远处吹过来一阵风。夜间天空的云徐徐地被风带来，如给月亮掩上了一层丝帛。
“是啊，后来还因为这事，我还被那像个小孩子般的幽兰黛尔服服帖帖地给骂了一顿。”舰长讲完了自己印象里的过往，细斟满酌地又喝完了一瓶酒，“或许我确实不适合当兵，我啊倒不是怕死怕伤。只是吧，呵，战场的生离死别，比打断我的腿更令人难受。”
“请别这样说，舰长大人，这里可还有更像小孩子的战士呢。”
“是吗，在哪儿呢？”
风停住了，丝帛就这样遮住了月亮的右半边。在夜的寂静里面，听见了一阵冲破天际的争吵：
“把遥控器给我，琪亚娜！我要看《吼姆冒险记》！“
“不要，明明是我先来的！”
“那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吃我犹大！”
“哇啊——大姨妈欺负人！“
坐在相邻楼房屋顶上的舰长与丽塔相视一笑。
争吵声平息之后，整个校园响起了晚间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众女武神学生们争相从教学楼里涌出，人潮济济，每个女孩的脸上的都有说有笑的。
“丽塔，你可以保证吗？“
“保证什么，舰长大人？“
“保证一直守护她们，守护这个圣芙蕾雅。“
丽塔面露难色了：“恕我不能承诺，舰长大人，你也明白我是总部的人。“
舰长轻叹一声，从袋子里掏出了最后一瓶酒：“我也一样，但我还是想去守护她们。“
风又一次吹起，而且气势更甚上回。云雾从月亮旁边被吹散开，化作了围绕着天空的一个残破圆环。舰长又直接拔开了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你也在内，丽塔，我也想…守护你。“舰长说着，靠到了身边丽塔的肩上，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醉气，”连带以前没能做到的份…一起。“
“啊，您喝多了，舰长大人。“
“没没没，哈哈哈，我清醒的很…今天是2月27号，我知道，今天是2月27日…“舰长自顾自地念叨道，”明天就是你的忌日…大家的忌日。“
“是的，我知道。花已经帮您准备好了，舰长大人。“丽塔有点担忧地看着喝醉了的舰长。
“恩，“溯空时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来看你了，莲。“酒瓶从舰长的手掌中滑落，在平台下面摔成了粉碎，红酒洒出来，在微光的夜里看着就像是一滩死血。
“舰长大人，舰长大人？“女仆微微晃了晃舰长的肩，”额，喝醉睡着了么？也罢，总比宿醉了要好，明天您还要去看望莲小姐呢。“
莲姝…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呢，以至于舰长会如此记得她？丽塔在心里写下这么一番问，但依旧是写完便撕去了。因为这些问题都没有意义，对丽塔来说想过便忘掉就好。时间到了，答案会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那么，失礼了舰长大人，您该就寝了呢。“
丽塔抱着舰长，从平台上轻轻跳下，慢慢地走下了屋顶。
整个学院已然因深夜的疲倦而静默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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