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高中，我的高中，数月前升入的高中，是那种十分普通的高中，那种很无聊的高中，那种不值一提的高中，那种连名字听起来都像是随手一起的高中。
一言以蔽之，就是高中。
就学校本身而言实在毫无特点，学风普通，纪律普通，师资力量普通，漫漫求学路上的一环，几乎就是这种常规机械零件般的存在，换掉也不会让人觉得可惜。
各式各样的学生是唯一有趣的东西，然而也不能和学校本身产生什么化学反应。
有趣的人到了哪里都有趣，无聊的学校一直都很无聊，而这所学校简直是油盐不进的典范，是无聊的佼佼者：即使有尖子，也是因为本身就是尖子；即使社团活动很有趣，那也只是因为组织者很有趣；即使有高三的前辈突然获得全国大赛冠军，下一届的后辈也不会因此保送预赛（理所当然地）。
也不会有跪在教练面前哭喊着想打篮球的长发男子。
铁打营盘流水兵。
熬过三年考大学才是人生开端——这是我的想法。
本应如此。
但这一想法却被某件事稍稍动摇了。
今早上被女孩主动邀约的那件事。
在那之后还是狂奔而勉强赶上早自习，接着我整个上午都因为咀嚼回味这件事而心神不宁。
反常，十分反常，绝不会有人会如此自来熟，也绝没有理由让一个人如此自来熟，除非——
黑泽沼在暗恋我。
别急着发笑，我懂的，青春期男生的一厢情愿。
青春期。
**期。
自我意识过剩。
不如说在荷尔蒙的影响下，整个脑回路都会扭曲成一个神奇的迷宫。这个迷宫里充斥着各种难以述说的奇怪念头，有着曲曲折折的各式路径，但无论从哪条路径开始走，最终都只会到达一个写着“恋爱恋爱恋爱！”的出口。
这也同时暴露了一个事实：我缺乏朋友以上级别的异**往经验，说起来还真害羞。
言归正传。
午休时间，人来人往。
我正一个人坐在食堂的显眼位置上。
一侧的腿抖得停不下来。
说不清是紧张或是兴奋，也无暇顾及。
视线在两个入口间来回跳动。
“啊，抱歉久等了。”
耳边忽而响起轻快跳跃的语调，接着飘来洗发水的香味，黑泽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身边。
从我的视线之外。
我的心跳一下快了好几拍，黑泽沼依旧保持着亲热而优雅的姿态。
“突然冒昧邀请你真是歹势啦，想要正式地道个歉并且交个朋友，嗯。”
交朋友倒是一万个不介意，不过在食堂吃饭算哪门子的正式道歉，还有为什么是闽南语。
“原来是这样，那——”
“这一顿我请你好啦，青同学应该喜欢吃面吧，不讨厌面吧。请就这样坐着，稍等下我就回来。”
黑泽沼抛下一连串的话，蹦蹦跳跳地向取餐口走去，完全没给我商量或是拒绝的余地。
让人吃不消——事到如今我也终于确认，之外笼统而模糊的形容：“奇怪”，被这种具体的感受所取代。
自来熟。
自说自话。
黑泽沼，似乎是个让人吃不消的家伙。
或许在那家伙看来这是一种周全的举动？
某种隐隐的不安从我的内心冒出头来，但我一时间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现在看来，如果能早点意识到这种担心的源头所在，或许之后的一些麻烦事便不会发生。
如果、或许。
可惜在当时，已经被自我营造的准恋爱氛围暂时包围的我，并没有如此清晰的头脑。
*——*——*——*——*——*——*
回过神来，面前摆上了一碗面。
最大份。
黑泽沼的笑脸在较小的另一碗的那一端。
“真是对不起，早上撞到你了。”
“没有的事，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不是青同学的错，我当时是过弯道，应该避让直行来人。”
“诶，新的行人交通规则吗？要考走路执照吗？”
“噗，青同学真会说笑。”
黑泽沼笑眯眯地掰开筷子。
“总之，不撞不相识。咱们也算是正式认识了呢。”
“啊哈哈，说的对。”
我被那样的笑容所感染，心情也不由得变好了。果然笑着的女孩好棒！自来熟、自说自话、令人吃不消什么的，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怎么说来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仔细一看，不是个很棒的冷美人嘛！——这么想着，差点让心中的傻笑浮现到脸上，于是赶紧收敛。
“说起来，黑同学是喜欢吃面吗。”
“嗯，味道好也方便，而且吃完后肚子暖暖的。”
黑泽沼夹起一筷面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把筷子放了下来。
“劳驾，可以把胡椒粉递给我吗？”
“噢，这个吗，给。”
虽说是不值一提的学校，倒是十分贴心地给每桌都配上了常用调味品，奇怪的餐馆级别的配置。
盐在左边，胡椒在右边。
黑泽沼接过胡椒粉瓶，打开盖子。
“我个人比较习惯吃面加一些胡椒，青同学不会介意吧。”
“哪有的事。”
是呀，正常人怎么会介意别人加胡……
我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那是因为，黑泽沼那边的汤面上，冒出了一座黑色的小山。
大量的、海量的胡椒粉。
如山一般，覆盖在面上。
仔细一看，装胡椒的玻璃瓶空空如也，盖子躺在一旁。
胡椒，一种香料。
辛辣并且带有特殊香气。
调味品。
所谓调味品，就是区别于主食、菜品、甜点、零食，作为“调整食物味道”的用品而存在的食物。
调整，不是覆盖。
调整，不是毁灭。
但是，眼前的这份面，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面了。
真正意义上的面目全非。
侵略性、毁灭性的调味方式。
胡椒做主食，面做调味。
我眼睁睁地看着黑泽沼笑眯眯地夹起一筷面条，又大概是一筷胡椒粉，面不改色地将其放入口中，咀嚼。
接着，她喝了一口汤。
满是带着辛辣滋味的黑色粉末的汤。
我注视着这一异景，感到某种东西从我的鼻孔飘了出去。
吓呆了好吗。
也许是注意到我的异样，黑泽沼停下了筷子，歪着头略带担忧地看着我。
“果然，青同学还是有些介意吗。”
“呃不，介意倒是没有……”
后半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怎么说呢，这已经不是介意级别的事了。
已经从生理上感受到了某种可怕的差异了。
不过表面上还是得保持不动声色的样子，至少得努力地保持不动声色的样子。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黑泽沼盯了我一小会儿。大概是见我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收起了担忧的神情，略显慌张地恢复了之前的笑容。
“哎，也是呢，是我多虑了，青同学怎么会介意这种小事嘛。”
“啊哈哈，对的对的。”
我赶忙打蛇跟棍上。
但随后又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间两人间产生了尴尬的沉默，黑泽的筷子也停了下来。
急于打破这种僵局却毫无办法——直到我突然感到胃部传来的痉挛，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肚子也有些饿了。
“……总之请不要在意我，黑同学也请快吃吧，等会儿面该凉了。”
“嗯，青同学也请。”
眼见黑泽沼重新动筷，我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吃起来之后气氛反而轻松了不少。
聊些琐事，说一下老师的坏话。由于嘴里存在食物的缘故，对话节奏慢了下来。话题由此得以慢慢展开。
看来约会吃饭绝不是没有道理的，尴尬的产生多是因为无事可做，食物能在这方面完美地给出助攻。
就在我觉得一切进展顺利的时候，方才还有说有笑的黑泽沼突然陷入了沉默。
“黑同学？你怎么了？”
黑泽沼没有答话，低下了头，像是在躲避什么，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响亮的说笑声。
转身一看，女生团体正咋咋呼呼地向这边走来。
当她们接近这张桌子的时候，黑泽沼的躲避姿态更明显了，几乎是趴在桌上，将脸深深地埋入到臂弯之间。
在我看来这实在是明显得有些过了头，反而起到了反效果。经过的人中有几个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一异像，向我们这桌看来。
当她们像是认出了黑泽沼时，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副避之不及的表情，同时不同程度地向一旁退去。
有个女生注意到了桌对面的我，和我的目光对上的瞬间垂下了眼睑，遮盖住复杂而微妙的目光，接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和身边的伙伴有说有笑。
不对劲。
无论再怎么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其中肯定有鬼。
隔壁班的女生在疏远着黑泽沼。不，根据之前那些女生的表现，大概不仅仅是隔壁班，而是整个年级的女生，都在疏远着黑泽沼。
如果考虑到一般高中生的交际圈，在黑泽（可能接触的）整个世界里，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在疏远着她。
或者可以说，黑泽正在被整个世界所疏远。
结合黑泽沼的反应来看，这很大概率不是我在自作多情。
“……青同学。”
那群女生消失在食堂的出口处时，桌对面传来黑泽沼细若蚊蝇的声音。
“怎么了吗，黑同学。”
“我们……可以做朋友的吧。”
毫无底气。
像是在害怕。
又或是在哀求。
“说什么呢，那是理所当然的啊。”
简直让让人不忍心回绝，虽然我本身也没那个打算。但是，仅仅是不回绝显然还不够。
我用镇定而诚恳的的语气回答着，同时毫不回避地望向黑泽沼，试图向她传递安抚的信号。
但黑泽沼并没有回应我的目光。
“肯定可以做朋友呀，虽然我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
“谢谢你。”
突然将对话打断，黑泽沼阴着脸从座位上站起来。
“黑同学……？”
“抱歉……我有点不太舒服，失礼了。”
丢下这句话，黑泽沼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追上去，拉住她，然后问她究竟怎么了。
但是仔细一想，我似乎并没有被允许这样做的理由。
只是朋友的话，只是刚认识的朋友的话。
或许并没有。
在我犹豫的几秒内，黑泽沼已经走远了。
于是我最终还是如同上午那样，目送着她离开，接着看向桌对面已经凉掉的，还剩下大半的面。
我那颗原本还有些躁动的恋爱之心也冷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与隐隐的不安。
黑泽沼，确确实实是个奇怪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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