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又一遍刺耳的警报声，从城中心的巨大喇叭处，在低垂的绯色天幕下开始扩散，很快就传遍了全城。
冰冷平板的女声像是在宣告着无力抵抗的死亡的来临。
“海岸方向发现A级异界化，重复一次，海岸方向发现A级异界化，全体无关市民请立刻向相反方向避难，请立刻——”
狭窄的公寓里，阳斗熟练地穿好衣服，拿好为数不多的纸币、信用卡和压缩饼干，拉起千夏，两个人迅速地穿好鞋子出了玄关，站到了楼道里。
而雪乃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喂，雪乃，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楼道里的阳斗转过头来，对着雪乃大喊，雪乃此刻才全身一激灵，穿好靴子风衣，出了门，然后把公寓们关好。
然后，仿佛带着无数留恋一样，为了尽可能地体会门的触感，手指微不可查地从门上划下。
“雪乃，怎么还愣在那里！”
千夏已经先下楼了，阳斗一把抓住雪乃的左手，拉着她向楼下跑去。
两个人的脚步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阳斗的手很热，而雪乃的手很凉。
很快地二人就下到了一楼，雪乃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好暖和。”
阳斗用力推开铁门，刺耳的吱呀声和往楼道里倒灌的风声，掩盖住了雪乃的话语。
居民楼前狭窄的空地上，此刻已经有许多慌乱的人聚集了起来，或者是在呼唤同伴，或者是在准备交通工具逃走，焦急的吵嚷声和咒骂声混成了一团。
“快点过来！”
不远处的里美在向二人招手，她的身旁摆着一个老旧的女式自行车。
阳斗立刻拉着雪乃跑了过去，熟练地骑在上面，让千夏坐在后座上。
“你们这是……”
“当然是逃跑了！每次怪物来的时候，这里又没有避难所，那就只能自己跑了！向内地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剩下的就是祈祷而已！再不走公路就要堵死了！”
雪乃听了这些，先是露出了微微惊讶的表情，然后又用眼光扫了一下整俩自行车，现在的那辆自行车上，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我就不用了，你们两个快走吧。”
雪乃微微地偏过了头去，看向旁边纷乱的人群。
“说什么傻话！”
阳斗被雪乃的这种态度也气得大吼了起来。
“这种时候就被给我闹情绪了！就算现在过了五年，你那小不点的身材不还是没什么变化吗！快给我坐到前面的车篮里来！”
“抱歉，现在，我已经不能坐在这里了。”
被人群挤散的孩子坐在原地大哭着，路过的大人们皱着眉，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个高亢的女声喊着“抢劫啦——”，然后声音就戛然而止，被踩脏了的雪地上，留下因匕首拔出而喷出的血迹。居民楼一层的玻璃碎裂，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趁着这时候进屋搜刮，不远处的街上，鸣响着接近的警笛声，很快就变成了刺耳的爆炸声。
在“怪物”到来前，这里已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地狱。
“雪乃！”
阳斗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雪乃的手，将她强硬地拉近身来，然后顺势搂住她的腰。
两个人的脸突然之间贴得好近。
“我现在对你很生气，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快给我上来。”
咬着牙说出这些话，阳斗死死地盯着雪乃。
而雪乃听了，却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阳斗现在，也变成了可靠的男人了呢，再也不是以前的别扭鬼了，虽然现在也很别扭。”
流着眼泪，雪乃却欸嘿嘿地笑了出来，然后推开了阳斗。
“快走吧，不用担心我，我不是说了，我现在已经进了管理局了嘛。我现在去那边避难就可以了。”
“……也是呢……的确，那边要安全得多。”
有点被雪乃吓到，感觉出很不寻常气氛的阳斗，只是点了点头。
比起几个小时前，刚见面的时候，阳斗现在终于感觉，时间像是重新回到了五年前，然后终于开始流动的样子。
“所以，快走吧，阳斗。”
雪乃用着温柔地声音，对着阳斗挥起了手。可是阳斗却突然下车，用手掌狠狠地在雪乃头上揉了揉，把她的头发都弄乱了。
“等这次怪物潮之后，我们再在这里集合。不，就在我的房间里吧。这次，你要是再轻易地消失掉，我可绝对不会再这么饶恕你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生我的气了吗？”
“嗯。”
“太好了呢。真是太好了呢。”
雪乃轻声说着，脚尖微不可查地踮起，仿佛是要配合阳斗嘴唇的高度，然后却又放下了。
“那我走了。”
阳斗转身骑上了自行车，向雪乃一挥手。
“对了，需要我送你到管理局吗？”
“不用，他们一定会来接我的，阳斗你不是说一会儿路就要堵死了吗，快走吧。”
阳斗的腰被抱住了，然后他和自行车很快地就消失在了面前的转角。
“好像，已经回不去了呢。”
“快走吧，阳斗……君。”
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气，雪乃跪在了地上。
双手拄在腿上，雪乃垂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
1.
外壳被砸碎了的轿车的警报器发出鸣响，混乱的人群渐渐散去，留下的只是不能跑，或者是不想跑的人们。
远处一个披着白袍的男人嘴里高呼着“主啊——”之类的话，然后踉踉跄跄地抓住身边的人，却反被推了一跤，此刻，从城市后方飞来的一大排火箭弹划过上空，奏响了今夜的开场曲。
火箭弹笔直的扎进海里，发出沉闷的爆炸声，将水花高高地溅起。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已经在靠海的废墟区和堤坝上布置好了防御线，无数根枪管对准了从海中冒出来的怪物群。
数米高的多头大蛇，混杂着大量两米多高、有着双角的三角型头颅和咧到耳边布满尖牙的嘴的怪物如同潮水一样冲上了岸，人类一样的上身连接着它们直拖到地的手臂和尖爪，下身粗壮的蛇尾蠕动着，几秒之内就冲到了堤坝之下。
“开火——”
5.56毫米的步枪子弹尽情的倾斜着，其中夹杂着榴弹以及加长版棒形地雷的爆裂声，几架AH-64武装直升机的链式航炮也对准了怪物群发出了轰鸣，在这种密集的火力攻击下，子弹和弹片不断地穿透着怪物身上的鳞片，分解着他们的肢体，就算偶尔有零星的怪物冲到了堤坝上面，造成了一点杀伤，用他们爪子撕裂了面前的士兵，将它们像破布一样扔飞然后拍到远处的墙壁上，也会马上被附近天台上的狙击手们精准地放倒。
“这真的是A级吗？感觉还没有C级——”
“不要大意！这还只是前奏而已！”
怪兽们就像单细胞生物一样不断地往上冲，海岸上很快就堆积了一层的尸体，填平了原本就不高的堤坝。
“它们要冲上来了！长效燃烧弹！”
堤岸上沙袋后面的士兵们利索地收枪转身跑向废墟区，跳入仅有一条街之隔的街垒阵地。一阵飞机的低空轰鸣声过后，整个海岸都燃烧了起来。
就在此刻，海面上传来了细小的嗡鸣声，虽然细小到几乎听不见，但是音波扩散之后，所有波及到的人，都产生了一种奇怪地厌恶感和恐惧感。
然后，海面上出现了七彩的极光。
鹰身的海妖开始在空中现身，嗡鸣声也变得越来越重。它们扑向AH-64，直升机最后射出了全弹的地狱火导弹之后，就化作了火团从空中坠落。
“可恶！我们的咏唱组怎么样了！和弦塔呢！”
前线指挥官对着电话一通狂吼，回应的则是手下嗫嚅但是兴奋的声音。
“和弦塔预热完毕，正在启动——”
一阵完全相反的音浪，从城市中心突兀的铁质高塔处传出，扫过海岸，被扫到的怪物们的动作变得迟缓了许多，就连刚才的跳弹现象都有明显的减少。
“很好，就这样——”
话还没说完，铁塔下方一个巨大的噪音就打断了指挥官，透过窗子，他能清楚地看到，和弦塔居然断掉了，确切地说是被腰斩之后，塔尖缓慢而又不可逆转地摔倒了地上。
电话里传来利器刺入身体，和人死前窒息的声音。
2.
“喂，说你呢，这么好的衣服，能不能借我们穿穿啊？哈哈哈哈——”
已经近乎没人了的小区里，几个身上挂满了搜过来的廉价物品，泛着酒气的小混混，向着还跪在地上的雪乃这边走来。
“呦，还是个女的呢。”
“把头抬起来啊喂。”
吐着含混不清的词语，一个黄发的混混抓住雪乃的左手臂，把她拉了起来。
“啊……这可真是——”
看到雪乃的容貌，连小混混都被震到了，手里的力度稍稍减轻了一下，然后重新变大。
“难道是哭了吗？肯定是被人抛下了吧！那人还真是没眼光啊！没关系！就让本大爷好好地疼爱疼爱你吧！”
“请……放开我。”
雪乃轻声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周围的小混混们全都大笑了起来。
“好好好！我当然会放开你！只不过那要在你让兄弟们都爽过之后了！多亏了怪物的福，这周围的空房间要多少有多少啊！”
被小混混们夹在中间，粗暴地推搡着，雪乃终于清醒了一点。
“请放开我。”
这次雪乃加上了一点力气，不过依旧被无视掉了。
已经有小混混开始在自己的身上乱摸了，雪乃皱起了眉。就在这时，街角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
纯黑的加长轿车上，四个穿着深绿色战斗服的士兵下了车，架起SCAR突击步枪朝向雪乃这边。
“前面的人听着，立刻放开你们夹着的那个少女！”
小混混们被突然出现的军队吓了一跳，但是也反应迅速地，一个人掏出了小刀，想要让雪乃当人质。
“你们来有什么事？”
倒是雪乃完全不在意，问向那四个队员。
“根据特异事态联合防卫法第三条之规定，在现在已经发生了C级以上异界化，且’先驱’组织不在场的情况下，北方第十一师团在此向贵’白鸟’组织提出援助要求。”
雪乃点了点头。
“白鸟同意贵军要求。在此，A+级咏唱使，朝雾雪乃，听从贵军命令。”
右手向上空伸出，雪乃闭上了眼睛。
柔和舒缓的钢琴声，像是从雪乃的身上发出，但是离近了也不会觉得音量过大，清晰地传遍了全城。雪乃的身上突然缠绕着不可直视的炫目光芒，没过几秒光芒退散，雪乃的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装束，脚上是到小腿下部的黑褐色马丁靴，身上是裙摆刚到大腿中部的无袖白色蕾丝衬衫裙，一条浅绿色的丝带绑在腰间。腰侧打结的地方是三支二十厘米长的白羽，羽根并在一起，呈扇形分布。
“这就是……”
队员们看到这副景象，不由自主地放低了枪口，小混混们也不自觉地慢慢退后。
“猎风之神弓，护卫之白羽，响应心象信标的召唤，在此降临，出现吧，奥莱温之弓！”
飞舞环绕的光之粒子缠绕在手上，渐渐地形成了一个环形，漂浮在身前，随着环形慢慢垂直下移最后消失，一把绿白色的木弓出现在了雪乃手上。
雪乃用力地握住弓：“请下命令吧。”
刚才发话的那个还很年轻的队员，脸色微红向后退了一步：“不，命令什么的……目前是帮助废墟区的守军重整态势，将怪物们压回海岸。”
点了点头，雪乃带上白鸟制式的单片眼镜，转身跳了起来，凌空踏出一个绿色的光圈之后，就到了面前六层的居民楼上。
小混混们一个个都仰着头张着嘴，用着空洞的眼神，发出了十分遗憾的长叹声：“居然有安全裤啊。”
“是啊是啊，居然有安全裤。”
“是安全裤呢——”
然后他们就被密集的弹雨射穿死掉了。
3.
一直不断地进攻，一点一点突破着军队防线的怪物们，在钢琴声响起的同时重新变得虚弱，防守部队也趁此机会，重新稳固起防御线，虽然被怪物碰到的士兵只会变成死者，但是守军的士气并没有任何减弱。
“这个声音是——”
“有新的咏唱使前来支援了！情报显示是白鸟的人！”
“太好了！这个时候会来的也就只有白鸟了！”
“而且还是A+级！怪物的活动已经变慢了，兄弟们给我狠狠地打！不能让他们轻易通过废墟防线！”
前奏结束之后，乐曲的速度开始变快，带有节奏的架子鼓也加入了进来。
雪乃在楼顶几个弹跳间就已经来到了最前线，她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唱了起来。
如同随时都能被风声和子弹声淹没的声音，但是却清晰而又柔和地在整个城市响起。
“四散飞舞的雪花从空中降下”
“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飞舞凋零”
雪乃的右手从腰间夹起一片白羽，然后白羽幻化成了银色的箭，雪乃一边唱着一边拉满弓。
“崩坏的世界里鲜血化作云霞”
“曾有过的愿望也如散落之樱”
雪乃的左手握弓笔直向上抬起，右手拉的半满，然后松开，箭矢带起的风吹起了她的刘海，
银色之箭消失在半空中，然后化作覆盖了周围一整片街道的光之雨，将数条街范围内的怪兽全部杀死。
然而她腰间的白羽并没有补充，现在还剩余两根。
歌曲的节拍渐渐变快，吉他的声音渐渐出现，压过了开始的钢琴声。
“初春的薄冰盛夏的流萤”
“晚秋的月影冬日的繁星”
“就算记忆会变得模糊不清”
“也要用手中之弓带来破晓的和平——”
雪乃夹起第二片白羽，这次白羽化作了五根银色箭矢，呈一个扇形搭载弓上，她将弓平行于地面拉得半满，箭头对着海岸方向，然后放出，五根箭分散落在了海岸上，然后各自爆发出百米半径的圆形银色光环，光环中绽放出绮丽的血雨。
怪物的后援暂时被打断了。
轻盈地从楼顶跳下，落在废墟防线最中心的一处街垒后面的雪乃，对着有点愣神的军人们说：快，请趁这机会夺回废墟防线，不能让怪物到达国道对面的居民区！
军人们纷纷反应了过来，有人用着通讯机联系了总部，其他的人纷纷冲出街垒，迈过怪物的尸体，重新去接管防线。
周围的人几乎全都走光了，雪乃松了一口气，脚步踉跄了一下，然后后背马上靠在了旁边的墙壁上，支撑住身体。
她的嘴唇由于对氧气的需求微微张开，胸口也有点剧烈地起伏着。
但是，她却笑了出来，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话。
“不然，重新见面的约定，不就没法完成了嘛。”
白羽数量，剩余一根。
4.
刚出城外，来到了公路上，混杂在逃难的人群里，阳斗艰难地蹬着自行车。
此刻，钢琴声从城市方向响起。
“是和弦塔开启了吧？”
“蠢货，怎么可能，和弦塔从来不都只是嗡的一声么，这明显是有咏唱使到了。”
“到这种外区来？”
“的确先驱他们是不会来，不过不是还有白鸟呢吗。一定是她们。”
听到了周围人们的交谈声，阳斗咬了一下嘴唇：“白鸟……吗。”
阳斗很熟悉这个旋律。他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他小时候在一次生日时送给雪乃的八音盒，正是这个旋律。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全身的力气似乎正在渐渐消失。
雪乃的第一句，唱出前几个字的时候，阳斗就已经确定了是她。
阳斗左手捏住了刹车，然后跳下自行车。
“千夏，你先去吧。我之后会来找你。”
千夏点点头，骑上前座，继续向前。
“曾经有过的愿望……她的愿望……”
阳斗左手捂住了脸，低下头，逆着人流的方向跑了起来。
“我真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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