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意识模糊混淆的时候,一切体感皆会化为无尽痛楚。痛楚有型,化为黑幕之中的诡异焰火,此起彼伏延绵不绝。痛苦也是痛楚,**也是痛楚,就连无感也成为敲打在肉身之上的痛楚之一。昭示生命边界的线无需他人提醒就能独立闪耀,如同他无垠梦境中永恒不变的参照物和坐标系。
如此强烈,如此明晰,如此狂热,如此痛苦。
让人欢欣,让人庄重,让人无措,让人流泪。
刹那与久远的概念开始混淆,时间和名为“时间”的概念分离开来。徜徉在梦中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什么,他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飞速下坠还是在疯狂上升,只觉得均匀强烈的刺激如同不停自渎一样叫人上瘾。
在这里,他是全知全能又无知无能的存在,抛弃一切外物之后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内心仿佛超现实一样的疯狂悸动,那是尽受苦楚的婴儿回溯母亲子宫般的委屈和狂喜,略带着一丝面向所有外物的鄙夷和骄傲。
就将达到原点,浓烈的归属感简直快要具象化,形成一条螺旋式的通道。通道的尽头,那沉沉睡着的便是他一切代价的补偿。
明明没有光线却如同置身在明媚的阳光之中,这让一路以来看惯了奇绮景象的来访者禁不住啧啧称奇,他不知道原来在源头之处根本不分什么黑暗光明。混沌当中传出甜美均匀的呼吸声,想都不用想,来访者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开始沸腾起来。
合二为一之后,我便会成为完整,外界的我也是我,内界的我也是我。不,我将不会有内外之分,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将会只有自己。
来访者慢慢的朝另一个自己走去,伸出手来摩挲着他自己的脸。如此真实如此美丽,温热肌肤的爽滑手感逾越一切。
发问:“你,所求何物?”
“最切实的自我。”
发问:“你,所求何处?”
“只在此身找寻渴求。”
发问:“你,所付何物?”
“只属于自我的自我。”
“走吧,子宫的门已经打开,成为如何和如何成为,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商虹惊醒在最冰凉的凌晨。
他止不住大口的喘息,喉咙发出骇人的声响。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没有呼吸过了,每一口寒冷的空气都如同冷藏起来的蜜糖一样危险甜美。空荡荡的腹腔已经停止抽搐并且没了知觉,他挣扎着抬起头来观察着自己肚子上的巨大伤口,一团黑乎乎半透明的东西正如冰凉且沸腾的沥青一样填满了整个腹腔。
他知道,这是龙的身体,他能感受得到那条趾高气昂的黑龙痛苦的呻吟和不安的扭动。事到如今,那仅仅是一出无聊的生存闹剧,既无趣味也无意义。
起源回应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经历过所谓“死亡”了。现在的他,已经不愿再为了避免“死亡”的到来而奋力反抗。这一点,恐怕不能如了将他开膛破肚的僧人的愿,他的选择极其简单——在身死到来之前,在他回归原初进入“门”里的世界之前,只凭自己的意愿一直活着。
与他一起从这死亡的境界被拉回来的,还有那久违了的饥饿感。失去了整个胃的商虹,现在饿的像个快乐的孩子。这饥饿一洗先前的反常感,摇身一变亲切的如同手足挚友。
商虹开始感到口渴,这很好。他默默想道,进食——我必须开始进食,如同动物一般撕扯咀嚼吞咽,我起源于此,且和贪婪毫无关系。
谁也不会想到绵羊的骨子里竟然是一头饿兽。整个世界都散发着引人垂涎的奇异香味,准确的说,是吸引着这位刚刚完成重要仪式的品尝者。他急切的想要将身边的一切吞入口中,新的身份给予了他无比新奇的生命体验以至于可以完全不顾任何餐桌之上的礼仪和面子。
商虹挣扎着从地面上爬起来,已经僵硬的手指在怪异亢奋的力量驱使下生硬的恢复着原先的生理机能,每一处关节都“咔咔”作响。生命个奇妙的仪式,尤其是在这样的年纪重新注视着自己的新生,对于商虹来说,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明晰了己欲之后的商虹,等于重新作出了选择。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再来一次的机会他绝不会白白浪费掉。空空如也的腹腔环绕着垂死挣扎的黑龙和叫人牵挂的饥饿感,不管是什么,饱餐一顿是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
但是,吃什么好呢?
初生的婴孩吮饮母乳,重生的孩子找寻食物。商虹站在浓黑的夜中四下张望,他的视野开始变得奇怪,事物的轮廓开始在黑夜之中清晰起来,道路、房屋、树木灰色的线条生硬的勾勒着周遭的一切,毫无美食的模样。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将这些东西吃下去一定会让他更加虚弱。
他开始小心翼翼的四处走动,嘴唇一张一合鼓动着肺腔起起伏伏,从摔倒的花坛一直到学校门口的铁门。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已经漆黑一片的教学楼上。一个怪异的念头悄然蔓延在他心头,带着近乎诱惑的香味引得他食指大动。
此时此刻,林泉心又在干什么呢?
商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商虹,从前的他一旦听到想到任何与这三个字有关的东西就会陷入莫名的兴奋当中,可现在,他却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等着命运将菜肴一道一道端到他的面前让他细细品尝。
“你也差不多该整理好你的事情了吧?”商虹有点不耐烦的问他体内纠缠不休的龙。
怎么?你居然开始命令我了?之前那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龙气急败坏的反问他。商虹!你不要忘记了!要是没有我你连只蚂蚁都不如!不论那两个人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永远都是你唯一的依靠!你只有依凭我才能达成你想要的结果!你听懂了吗!我!我!我!只有!也只能是我!
那几乎是咆哮,带着自尊被狠狠践踏两次的痛楚。商虹听了忍不住想发笑。
“看来,我是不一样了。”他举起一只手来,放到眼前仔细审视观察,路灯的冷光打到皮肤上,纤细苍白却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优雅——就像一把精致的银叉。
“现在的我能让你如此气急败坏,相比之前的我已经是一个质的飞跃了。我并不想掩饰什么,说句实话,但单就这一点来说,实在是太令人满意了。”商虹决定乘胜追击。
哼!!啊————既然你都觉得满意,我也只能陪你一起高兴高兴了。龙很聪明,在迅速评估了现在的状况之后,它放弃了和商虹硬碰硬的念头。毕竟,它的境地还没那么糟糕,不需要和商虹撕破脸皮。
你也知道,刚才的袭击让你我都元气大伤。袭击我们的人实力比我强,他身上有破灭万物却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宝物,使得我根本没法分身保护你。结果就是你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而我失去了依附的媒介。以你我现在的状态,想要帮你完成三个愿望几乎是不可能。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没理由因为区区伤痛就自相残杀嘛。
哦?刚才你不是很蛮横吗?商虹默默的想到。
那样的伤痛,让我失去了理智。龙解释道。你要知道,就算高贵如我辈,也还是不免会踏入疯妄之河的。好在,我还是知道该怎么走出来的。
“没有啊。”商虹也无比清楚,狡猾的龙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一定不会就此放弃,绝对会寻求妥协和合作。
“我们之间的关系还跟之前一样,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他开始享受这种假惺惺的寒暄。
商虹啊,一旦明白了神明的运作机制,信徒这种东西就不复存在了。虽说我还是附身于你,但毕竟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你看到过“里面”的世界,也由此明晰了自己的最原初的目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万幸的是与我的存在并没有什么冲突。我之前的一切努力也不过是为了让你早日达成完满——只是方法更加平和罢了。
我不要求你对我继续崇拜敬畏,但——
龙故意停顿下来,试探着商虹的反应。
“我说,你难道不觉得饿吗?”有什么东西将商虹的目光牢牢吸引了过去。他的呼吸开始变得贪婪又沉重,就像是捕食者在伏击猎物时流露出的小心翼翼的兴奋。
啊,还真是有趣呢。你的本源居然是这世界上万物通用的第一欲。
“无所谓——第一还是第几我真无所谓,现在的我饿的发狂,我不说你也清楚,欲望这种东西,不尽快满足的话真的会让人失控的啊。”商虹记得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就在跟那个叫张鸾音的学生对视的时候。而现在,蠢蠢欲动的东西失去了掩藏的兴趣,脱口而出。
可,这庄重的第一餐不该办的更加华丽珍贵吗?龙意味深长的问道。
“开什么玩笑——我真好想,把什么东西塞在嘴里狠狠的嚼上一嚼啊!”商虹不愿再浪费时间解释什么,身子一低,手脚并用猛的一撑地面“哐”的一声撞着学校的铁门和围墙跃进校园内,迅捷的如同追逐中的掠食者。
好啊,且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龙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的宿主四肢着地在空旷的校园里肆意追捕一只受惊的野猫,突然也想加入其中。毕竟,我要恢复原先的水准,更需要吃点什么东西。
商虹从没这么开心过。摆脱了人类行为姿态约束的他快乐的简直像是漫步在阳光明媚的云端。
冰凉的空气将他包裹起来亦不断的撞击他因狂喜而变扭曲的瘦脸,他感觉他自己就像一条发了疯的狗,狂妄肆意的奔走在深冬潮湿阴冷的清晨。挂在嘴边的舌头发了烧一样的滚烫即使含着满口的冰块也不能将它冷却下来,嘴边的白汽猛烈地从牙缝里喷涌出来,一张嘴,粘稠的唾液四处飞溅洒在地上如同蜗牛身后的银线。野猫受到惊吓时发出的尖叫仿佛是高档餐厅里常有的暧昧的爵士乐,让他所有的味蕾都开始兴奋的颤抖起来。
他紧跟着野猫撞进铁栅栏圈起来的灌木丛里,撞开的钢筋沿着他脸的两侧狠狠的划了过去,接着是来自灌木丛的抽打。明明可以一伸手将那野猫抓住,可商虹像是还没玩够,迟迟不肯动手。直到野猫走投无路想要窜上树梢,商虹这才猛的一巴掌抽在野猫的半边身体上,打的那猫连滚带爬飞出去四五米远,可怜的躺在地上四肢蹬了两下继而开始嘴角涌血。
商虹仍是像动物一样四肢着地,屏住呼吸,看着自己的第一个猎物慢慢的死去演变成自己的第一餐。那可怜的小猫越是靠近死亡的终点,它身边的商虹就越是狂热兴奋,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跃然心生。
仅凭自己,取悦自己。
无数条看不见的线,在看不见的幕布上褪去斑斓的表象逐一重叠,以一种纯粹生理意义上的欢快聚合成了这个与世上任何人都无比陌生的年轻男子心中那道一旦出现就永远不会消失的境界线。
带着汗味的兽毛像一方昂贵的餐巾,略带着引诱意味的覆盖住温热新鲜的尸体。商虹凑到猫尸跟前,将脸紧紧的贴着猫毛止不住的深呼吸,腥臭的气味突兀的钻进他的肺腑,引的他口水直流。
太美妙了,这肆意猎杀之后的独享。他用灵活的舌头慢慢舔舐着自己的上犬齿,仿佛经过这么一舔他的牙齿就会更加锋利。
几乎不做迟疑,他将自己的牙齿深深的刺入死猫柔软的腹部。唾液四溢的咀嚼一下就成为了商虹唯一能做的事情。坚韧有嚼劲的皮肤,一点滑腻的脂肪,几块纤维分明的肌肉,大量腥甜粘稠的血液。奇妙又原始的感官体验互相包裹,有且只存在于口腔这个不过方寸的弹丸之地。
实在是像极了,包裹着食物的口腔与背负着起源的因。
进食即是明了意义,进食即是溯本回源,进食即是死忠自我。
商虹趴在这沉寂冰凉的大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嘴边的死猫,狠狠啃食着这可怜生灵的残骸。每一口都比之前更加贪婪狂热,牙齿撕扯血肉,口腔包裹万物。猫尸里的死血骇人的溅的到处都是,混着血液的唾液从口腔里不断溢出。
多么严谨的一套流程,选择、追逐、分解、转化;同时伴随着破灭和新生。人畜皆生而会食,这自古就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侵蚀占有的满足感再一次充斥商虹的心间,直到进食完毕,那阻止思考的狂热才逐渐暂告一段落。吞下去的肉块碎骨沿着他的食道被推送到破碎的肠胃入口,在那里,同样饥肠辘辘的龙张口以待。商虹每咽下一点,龙就获得一点力量。很是奇怪,那些混着碎骨的糜烂肉块并没有就此消失在龙虚幻的口中,它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重新出现在龙——抑或是说,商虹的身上。
商虹那破烂的腹部,沿着伤口不规则的缺损处,浅浅的长出了一圈黑色的鳞片。
“如何?”商虹昂起脑袋,看着天边云里露出的一颗星星,问道。
龙并没有回答,商虹也不期望得到什么答复。有些时候,适当的沉默代表着有尊严的认可。
原来如此,我哪里需要什么来自别人的认同。就像饥饿的人寻求饱食感一样,要是没感到足够,只需要一直吃到足够就好了。
他突然想起,他先前苦苦祈求龙帮他实现愿望的情景,不由的苦笑了一下。在解决了认同感的问题之后,剩下的那些东西都显得毫无意义了。不管龙能否予以回答都无关紧要,这短短的一夜收获的东西已然破除了阻碍他通往真实的唯一的障。而身心无障的他,早就把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抛诸脑后了。
商虹伸出一只手来,用衣袖擦了擦嘴,怀揣着无比轻松的心情,转身离去。
可事情并这么简单就结束掉。
学校里外,大滩的血迹和到处都是碎肉块很快就惊动了警察。在调取了监控录像之后,整理好的材料很快就从辖区派出所送到了刑事科的办公室。
程窈跟着自己的师傅把监控录像从头到尾看了好几十遍。模糊的黑白画面几乎是由马赛克拼接构成,但其中诉说的诡异内容让所有看过的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程,去,再给我添点水去。”师傅眉头一皱眼睛一闭,用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狠狠的揉起来。
程窈这才将自己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转身去办公室的桌上拿热水瓶。她当警察时间虽然不长,但也不至于一点世面也没见过。可这回自己弟弟学校门口发生的血案真的是把她惊的无措。
受害者诡异的运动轨迹,两个看不见脸的嫌疑人奇怪的行为,包括几乎是电影特效一般的光芒,都让所有的警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最最让她害怕的,还是嫌疑人凭空消失之后,躺在地上的受害者更加吊诡的行动。
这段长达两个小时的监控视频,重点时刻仅有十来分钟。但这十来分钟的每一秒,都如同从鬼片里剪出来的一样。要不是她跟着师傅亲自去现场确认了校门口花坛边那一滩血迹,任凭什么也不能说服她相信自己的眼睛。
警察这行从来都是讲事实证据的。可现在证据就大摇大摆的躺在他们的面前,却没有人敢给出结论。
法医从现场提取了血液、半只疑似成年人的胃的内脏碎块以及一些零散的、被啃的面目全非的小型野兽尸体。据说粘稠的唾液像胶水一样裹满兽毛,腥臭的气味熏的几个同事当场就吐了出来。
“师傅,你也歇歇吧,我都快看吐了。”程窈一边给师傅倒水一边抱怨道。
“等化验结果出来再开会分析吧。”师傅把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掏出来,点上,随后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虽然师傅嘴上不说,可程窈心里也明白。这种事情可不是简简单单一条蓄意行凶就能说得通的。想到这里,她不由的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表弟来了。
程窈今年二十三岁,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照顾独自留在家上学的表弟已经两年多了,除了没什么爱好以及喜欢出门瞎逛以外,她这个表弟几乎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不论是生活还是学习,自理能力和克制能力都在同龄人中称得上优秀。但这次的诡异事件就发生在表弟学校的门口,身为他的堂姐,程窈觉得有必要要去视察一下表弟最近的生活,正好她也有些日子没去他家帮着收拾下了。
“师傅,今天咱们开会不?”程窈看了看墙上的钟,试探性的问了问师傅。
“嗯?怎么啊,你有事儿?”师傅眼珠子一转,问道。
“诶嘿嘿,也没什么事儿,我看今天下班前,分析报告可能出不来了吧……”程窈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她知道这时候让师傅帮自己把话说完最能讨他的欢心。
“嗬?小妮子——跟师傅老实交代情况还有的商量。”师傅砸了咂嘴,眼珠子又转了回去,接着把手里的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
程窈一看师傅已经松了口,赶忙凑过去解释起来。“师傅,我弟弟就在出事的学校上高一,我有点不大放心他,今天想接他放学顺便去他家看看。”
“哦?”师傅一抖袖子露出手表看了看时间,皱了皱眉头仿佛在审核程窈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行啦,今天就先这样吧,你要接弟弟就先回去。其实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别多嘴,回头把孩子吓着或者引起好奇心分散了学习的注意力。毕竟嘛,小孩子学业为主。”
“是!谢谢师傅!”程窈心里偷着乐,可嘴上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从局里到学校的路上,程窈一路边走边逛。她有些日子没去表弟家了,路上新开了几家店面,橱窗里挂着漂亮的冬装与刚烤好出炉的面包,玻璃上都贴着圣诞的装饰贴纸。
真是无趣,明明还有那么久才到圣诞节,却一个个都恨不得明天就是了。程窈挎着包把脸上的围巾扯了扯,嘴里的白汽升腾恰好迷住了视野中心的一家店面。
“牧云?”白汽消散之后,程窈喃喃的念叨起这家新店奇怪的名字。
既没有写着打折活动的招牌也没有任何贴纸,暖色的窗帘反而几乎将整个橱窗遮挡的严严实实。这种完全不宣扬自己的店面真的会有生意吗?
程窈看了看手表,离表弟放学还有段时间。倒不如进去逛逛,看看这家小店到底在买些什么东西。程窈想着,朝牧云的店面信步迈去。
门上的黄铜把手像带着前一位顾客的体温,一点也不凉手。程窈轻轻的拧开门锁,将门朝里推开。挂在门后的小铜铃铛互相撞击欢快地嬉笑起来,木雕的货架最先映入眼帘,然后是精致的皮椅子、小茶几以及——最拐角处的矮柜上,坐着一个正在吃苹果的红裙子女孩。
“呃……”程窈和红裙子女孩四目相对,面面相觑,对方既不上来招呼她也不肯将目光移开分毫。
“咔嚓”一声,程窈听见苹果被咬了一口的清脆声响。
“这位客人!”正当程窈准备退出去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叫住了她。
“真是抱歉呀~”瑜霁端着茶盘从货架后面露出身来,笑容可掬,连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下午一直都没几个客人,我就到后面泡了壶花茶。本店什么都有,请随意挑选哟~”
程窈没想到,这老板娘的声音居然这么的好听。她转了个身又回到店里,将门轻轻关上。
“呃……你好,我就是,随便逛逛。”程窈朝这位妖冶动人的老板娘略微点了点头。
“没关系的~”瑜霁看着程窈拘谨的样子,有点想笑。这姐弟俩,还真有那么点相似的地方。
“啊——”程窈突然小声叫来,她完全没想到这样毫不起眼的小店里居然陈列着一整个货架的珠宝装饰和金银首饰。
这肯定都是假的吧,程窈心里想着,敢这样大摇大摆的放在毫无保护的货架上的东西,想必都是些不值钱的赝品咯。
“喜欢嘛?”不知何时,瑜霁已经来到了程窈身边,双手剪在身后,略带着得意的表情看着吃惊的程窈。
“如果喜欢,不如带上去试试啦?你放心,这些都是真的呀。”这个热情又漂亮的老板娘似乎能一眼看透别人的心。程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瑜霁并没有急着开口,初次见面,她要给程窈留点反应和接受的时间。
“呃……”程窈完全被瑜霁牵着鼻子走,挑出一款中意的胸针在胸前比划起来。
“下班挺早的哈?”瑜霁也在自己的货架上挑挑拣拣起来。
“嗯~还好吧,今天没加班就先走了。”
“你是第一次来我的店吧?我天天坐在这,来来往往的人都认得差不多了,好像还没怎么见过你呢。”瑜霁脑袋一歪试探性的问道。
“哈,我家并不住在这儿的。我今天是来接弟弟放学,正好路过,时间又还富裕,无意中逛进来的。的确是第一次进这家店。”程窈将手里的胸针放下,又拿起一个镶着小粒淡蓝色宝石的发卡来。
“这些饰品,要是真的话,一定很贵吧?”程窈问道。
“哈,是比其他的贵一些,不过因为宝石很小,所以其实也不会贵到哪儿去。”瑜霁耐心的回答道。
“这几个可真漂亮……”
“哈哈~谢谢夸奖~不瞒你说,这些饰品都是我自己设计的,但是呢,因为我平时懒得做广告,一直鲜有问津,我都怕卖不出去了呢。”瑜霁笑着说道。
“啊?!”程窈惊讶的扭过头来看着她身边这位好看的老板娘,的确是人如其物物如其人。
“这么好的东西就这样放在外面……不怕被人偷吗?”程窈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哈哈~”瑜霁笑了起来。
“因为有你们警察的保护,我才敢放心大胆的开店呀~”
“诶?!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的?”程窈觉得脑袋不够用了。
“啊?——被我猜中啦?哈,有些东西虽然自己注意不到,但在他人眼里就会显得很瞩目哟~”瑜霁笑得更得意了,身体略略朝后仰起,同时伸出一只手来用手背遮住自己的嘴。
她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笑意。程窈看的很真切;那宝石一样淡紫色的眸子后面站着一个彻头彻尾精打细算的商人。她略带满意的看着自己的眼中人并飞速的估算着她的全部价值。
尽管这位妖冶的女老板摆出了一副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但程窈还是能看得出她那有别于寻常人的一面。这敏锐的观察力——更确切的讲法,应该被称为洞察能力,并非得益于她自己本职工作的历练。程窈很清楚,这也是一向要求苛刻几乎从不带徒的师傅为什么从一起报道的新人当中挑中了自己。
这天生的洞察力不以经验的积累为原点,擅自在她的人生中画了她跳不出去的圆。
瑜霁看着她面前的年轻女人的眼珠映出淡淡的蓝光来,从她刻意设下的氤氲气氛中翁的一下脱颖而出。
她故意让程窈随心所欲的探知,所有的事情都按她预先构想好的计划一点点进行着。很快,瑜霁就达到了她的目的,程窈的眼神明显的恍惚了一下。
“怎么,真的没有你需要的东西吗?”瑜霁将眼睛移开,很自然的侧过身体开始整理自己的货架。
“啊……哦哦,是啊——我也就是随便看看,并不是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程窈有点急于离开,顺着老板娘给的台阶就下去了。
“那好,那我就不留你啦~”瑜霁眯起眼睛微微笑了起来——这回可是真真切切的笑了。
“慢走哟,警·察·小·姐~”
听起来就像是一定还会再见一样。程窈略带着尴尬的逃离这家奇怪的杂货店,傍晚清冽的空气还没被霓虹灯熏热,扑打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突然让她觉得神清气爽。
瑜霁目送着她的访客迅速的拉开店门消失在视野里。
“看到了吗?”瑜霁头也不回的问道“真是不服不行啊,这一脉相承的遗传力馈赠的有多慷慨。真不知道他们姐弟俩互相用魔眼对视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唷。”
“咔嚓”一声,阿心扭过头去,狠咬了一口苹果代替了回应。
才在店里待了短短的一刻钟不到,程窈就已经能明显的感觉有些体力不支了,她皱起眉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围巾,然后把半张脸埋了进去。每当遇到不适的时候,程窈都要闻一闻附着在柔软织物上自己的味道。像是提前设定好的信标一样,但凡主体有丝毫偏离,只要简单的闻上一闻,就能回到安稳的原点。
剩下的,等见到阿音再说吧。程窈想着,重新抬起头来,通往她弟弟学校的路上已经开始人来人往。
程窈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潮水一般的高中生正好开始涌出校门,她听见银铃一般的女声互相嬉笑,谈论着谁谁谁又看上了哪个学长或者学弟;也听见三五成群的男生们争论着哪个班的姑娘更抓人眼球哪个班的老师简直不是人。
她站的越久,有几个名字就越是引起她注意。
商虹和林泉心似乎是什么事件的男女主角因而在学生当中很有人气,各种版本的八卦叫人不得不惊叹现在的小孩子们逆天的想象力。除此之外,程窈还从只言片语中注意到,这个商老师很可能和发生在校门口的怪异事件有着极大的关联。
“姐?”正当程窈专心致志的整合零散信息的时候突然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表弟张鸾音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咦?你怎么来了呀?”张鸾音对于表姐的出现显得挺惊讶的,不过他立马就恢复了正常。
“哟呵,你什么时候溜到我身后的,我怎么没看到你?”程窈倒是挺吃惊的,自己明明一直盯着校门口看,却根本没注意到张鸾音的身影已经随着人潮走出了校门。
“那不是该怪你眼睛没神完全没注意到我吗……”
“谁知道你腿这么短一走进人堆里完全找不到了?”
程窈抬起手来拍了拍表弟的脑袋,她知道,再过一两年就不能这样随心所欲的拍脑袋了。
“给!这是我同事从北京带回来的糖,你要是饿了就拿这个先垫垫饥。”程窈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巧克力糖递给张鸾音,张鸾音接过来飞快的剥开包装纸把糖丢进嘴里。
“今晚你在我家吃吗?”张鸾音问程窈。
“对啊,今天在你家吃好我再回去。一会我们先绕到超市买点东西再说,不然晚上没得吃。”
“姑姑上次熬的汤还没喝完呢……家里还有鸡蛋青椒干子什么的,就买点熟食凑合凑合得了,吃完了我还一堆作业要做呢。”张张鸾音听上去很不情愿的样子。
“啧……带你放放风你还不愿意了?你真有那么认真怎么从没考过满分?”程窈皱着眉头补了一句。
“你们今天作业真的很多吗?”
“是啊……数学老师一天没来,却让班主任送来一大堆卷子,还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写完呢。”张鸾音抱怨道。
“你们数学老师是谁啊?是不是……”程窈还没说出口,张鸾音就接了出来。
“姓商,叫商虹,商老师就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张鸾音脱口答道。
“啊?商……”程窈刚啊了一声,赶忙收声,出于职业的习惯她不喜欢在嘈杂的环境里讨论过于在意的话题。
“嗯?”几乎毫不费力,张鸾音发现了姐姐心里的小秘密。“商老师怎么和你们扯上关系了?”他追问道。
“嘘!”程窈压低声音且急促的嘘了一声,“这儿学生太多,你这些同学又太八卦,我们回家再说。”
“哦……”
十秒钟不到,张鸾音就已经弄得一清二楚。他那普通人的表姐程窈,也是本市新进的刑侦科警员已经打定了注意要从商虹入手调查了。
瑜霁之前问的问题并不是空穴来风。她一早就明白如果不加以控制,整个事件就会慢慢吸纳越来越多的角色,从而不可避免的朝恶劣的一端坠去。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随时观察你的行踪,这代表着,你必须得自己判断和解决任何出现的状况了。”他想起瑜霁对他说的话。
真可怕啊,这个女人。即将步入关键的时候还在借机考察我的能力和态度,这么谨慎真的好吗?
“烤鸭吃不吃?你家的饭菜,我们俩够吃嘛……”程窈嘟起嘴盯着路边熟食店里油滋滋的烤鸭陷入思考。
“吃!”
“好!老板!来半只烤鸭,屁股不要!”
姐弟俩欢快的筹备晚餐的同时,商虹正在喧闹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四处乱逛。
霓虹初上,黑夜放大欲望,光线的转变引得饥饿之人更加不安。人造的气氛甚至一度超越自然的季节划分,让商虹惴惴不安,他只能不停的吞咽口水用以压抑那跃然欲出的饥饿感。
空空如也的小腹仿佛拥有着自己的思维主导权,那躲藏在衣物后面的东西仿佛有着自己的口鼻耳眼心,饥渴兴奋的四下搜寻着什么。那既不是他自己,亦不是骄傲的黑龙。
那是他自我选择亦无法逃避的本心,一个永远饥饿永远狂躁的捕食者。鲸吞万物,高效稳定却毫无优雅可言。
商虹感到既害怕又开心。
上大学的时候,哲学课的老师在第一堂课开始前半开玩笑的问过他们,撇开生物学意义上的差异,人和动物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得到的答案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与其说是发散思维启发兴趣,不如说是一群弱智借题发挥互相嬉笑取乐罢了。那时的商虹如此想到。
老师明显也没听到任何让他满意的答案,只是温柔的微笑着一个接一个的点名。
“商虹,啊,这是个很有气质的名字。希望你也有有别于大家的答案哟。”这个年轻的男老师说道。
商虹缓缓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瘦削的他伸手扶了一下眼镜。
“老师,我的答案还很片面。”
“但说无妨,本来就是个宏大的命题嘛。”老师鼓励着商虹。
“撇去生理行为之后,人和动物本应该没有丝毫差别。身体可以机械的划分成履行不同功效的系统,并且不因为这些系统的完整程度和功能强弱有差别就将谁区分出来排除在外。”
正当同学们听完一头雾水互相交头接耳起来的时候,老师却露出了与先前不一样的笑容,意味深长略带期待。
“说下去。”他命令道,课堂也因此安静了下来。
“和生理系统一样,基础行为也几乎毫无差别。毫无疑问,人的概念是被动物一词囊括住的。可就连猪都知道,人类和它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只不过——”商虹略带嘲笑的瞥了一眼前面几个胡乱回答引得女生们哄堂大笑的男生
“只不过猪可说不清楚它们之间的区别。饿了就想吃,困了就想睡,人有基于动物性的一面。却也会为了仅仅想要取悦自己而进食、睡眠、交配、破坏、行动。当原本有限度能满足的事情变得超过限度不能满足,那看起来就像是出自我们之手。换句话说,这才是人该做的事情。依理溯本回源,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大概也就只有人了吧。毕竟,人是唯一一种以**为乐的生物啊。”
惊世骇俗,效果拔群。孰鹤孰鸡,一眼便知。商虹微微得意起来。
“有趣~”温柔的哲学老师竟然鼓起掌来。“若以‘使自己快乐’为标准来看, 的确没有任何其他物种能比得上人了。答得很好,商虹同学,你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呢。哲学是有奇妙的魅力的,孩子,语言也同它一样。希望大家能从今天的话题当中找到对于哲学的兴趣。”温柔的男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
回忆戛然而止。
商虹的神经被什么东西猛烈的狠扯了一下。仿佛脊髓里埋了一根铜丝,触电一般的**将他的肌肉强扭了过去,一只略微充血的眼睛里映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思考的身影。
那是她的栗色风衣吗?
那是她随意束起的一条马尾吗?那是她的手表?
是她欢快的的褐色小高跟鞋?是她发梢略微的一点小卷?是她皮包边微颤的流苏?
商虹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它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自主运动着,上上下下胡乱的打量着视野里的女人,衣物、发型、饰品,构成人的元素被他一一解构再胡乱拼凑起来,模糊的影像从茫茫人群中突兀出来,迷醉感愈演愈烈、饥饿感腾然而起。
他猛吞了一口唾液,那热辣的东西滚过喉头,撞进胃里——如果那里仍能被称作是胃的话。
商虹嗅到了从自己口中散发出来的气息。狂野陌生却又不会引起反感,他将背后的帽兜戴上,并且拉得很低,以免惊动人群吓跑他眼中的尤物。
已经完全陷入诡异兴奋中的商虹轻快弓起了身子,跟了上去,仿佛是一条狡猾的蛇。
“我卑贱的手若犯了如此罪过,
玷污了这圣洁的神龛,就让我
以双唇来救赎——两位羞赧的香客
温柔一吻,抚平那唐突的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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