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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天·骤

第十四天·骤

大概有十年。

张鸾音从没睡过这么香甜的一觉。

世界赠与他魔眼,亦于无形之中夺走了他躲进梦乡的权力。历经无尽焦躁与不安的孩子在心惊胆战中独自试过一切方法并均以失败告终之后,连眼泪也哭不出来,只能强迫自己慢慢学会享受这多出来的三分之一人生。

这十年里,他一共就睡过两个安稳觉。

沉且漫长的睡梦里,始终有一只巨大的白鸟,用温暖且有力的双翼轻柔的拥抱着他。云朵一样的羽毛细密的拂过他身上每一处肌肤,将筋骨肌肉从崩裂分离的边缘拉回来。

如心归巢。

这大概是只有身为雏鸟才会明白的温柔吧。

直到冬日清晨的曙光将他唤醒,灰暗的天际线略有一点泛红。

北风凌冽,依旧是紧贴着地面呼啸而过。不远处黑色的隔热层上,积水上冻,已成薄冰。

冷气侵入肺叶,年轻的男人瞬间彻醒,条件反射的弹起上半身环顾了一下四周,很快他就认出了所在的地方——市政大楼的楼顶。

离他不远的地方,瑜霁背对着他坐在屋顶的边缘一言不发的抽着烟。淡紫色的烟雾刚从她口中逸出,就被晨风扯成一条细长的线随即飞速的散开了去。

“嗯……”张鸾音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着身边的陈设。

“不用找了,鸟在我这。”很奇怪,每次瑜霁都能准确的说出他的意图。呼啦一声,从她的影子里站起一只通体洁白的大鸟来。大鸟双翅紧收,贴着修长的身躯显得很高傲。

张鸾音只一眼,就跟白鸟对了上去。

整个顶楼顿时温暖起来,连呼啸的北风都变得柔和下来。

“鹧鸪和白鸢,都是我的影友。一只生在午夜一只生在正午。身为白鸟的你跟同类产生通感也是很正常的事。”瑜霁的长发被风吹的四下翻飞,她稍稍低头,将手伸到后脑勺飞快的把长发束成一个马尾。“如何?要不要抓紧时间跟我分享下头一次战斗的感受?”

瑜霁从屋檐处站起身来,高高的立在天台的最边缘,伸出一只手来爱抚着白鸢颈子上的羽毛。

旭日升到她的腰间,只泄出外边半圈光芒来。

“真是可怜,明明就要达到起源见识真理了,居然走上了歧途。结果至死,他也没能明白任何应当明白的事情。”

“是,说的没错。”瑜霁抱起手来点了点头。

“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是龙限制了身边所有人的步伐,由于它与生俱来的图腾属性,即使明知是错误,龙的一切行动也仍旧会被当成理所当然来崇拜和模仿。尤其是对于‘人类’这种天生就擅长崇拜的生物而言,一旦被附身,几乎就没得救了。”

“瑜霁姐,你后来怎么也去了老城区?”张鸾音并没有回应瑜霁的话,垂下眼睛问道。

“我们分开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商虹。”瑜霁从天台的边缘走了下来,眉头略皱,拎起风衣破损的衣角看了看“亏得我这件好衣服。”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鸾音君。若是你们‘相遇’”瑜霁顿了一顿,“结果只能是开打。”瑜霁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的张鸾音,语气也沉了下来。

“怎……怎么了?”张鸾音一抬眼,盯着瑜霁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现在的商虹,已经不能被称作是人了。”瑜霁夹着香烟的手优雅的一垂。

“有人强行帮他完成了觉醒。现在的商虹已经有一半踏入了里世界的范畴,而可惜的是,他没把脑子也带过去。”

“是吗……”张鸾音面无表情的呢喃了一句。

“你好像并没有做好再次战斗的准备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我没什么。能把你和商老师之间发生的事情大概跟我说一下吗?我有些想法需要证实。”

“哦?仅此而已?你不是应该找我讨要点确保胜利的道具么?”瑜霁突然头一歪,试探性的问道。

“我觉得,凭我现在的能力应该足够了吧。况且我也并不想过多借助其他人的力量解决这次事件。”张鸾音拒绝了瑜霁的提议。

“是吗,那么,作为奖励,我帮你完成一个心愿吧。”瑜霁将手中的烟放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唔……”张鸾音认真想了一想“事件结束之后,我想再睡一个好觉。”

啪的一声,瑜霁帅气打了一个响指。

“了解!”

“于此,仪式达成。应该不会超过三天,你的愿望就会实现了。”

另一边,商虹痛苦难耐的蜷缩在自己的屋子的墙角止不住的反胃和呕吐。腥臭的气味布满了整个屋子,几乎要形成毒瘴,粘稠腐烂的肉块混合着碎骨头吐得到处都是,粉红和惨白交错的肉糜之中依稀可以分辨出几片被胃酸腐蚀过的红色指甲和一颗玻璃做的假钻戒。他不知道刚才的那个女人的几拳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法术,只知道当他落荒而逃检查伤势的时候发现了七个灼痕一样的小点。那七个火辣炽热的红色小点仿佛会自动躲开一切针对的行为,抠开皮肤就融进血肉,挖去血肉便深入骨髓。

痛苦无比,如坠地狱。

虚幻的胃脏在无限制的剧烈痉挛,不论什么姿势都不得安生。商虹像条抽了筋的蛇一样在地板上肆意抽搐挣扎,很快就将恶臭的呕吐物弄得浑身都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宣泄痛楚,嘶哑的呜咽声从他的喉咙里断断续续的挤出。

“哦哟喂?原来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哦?”有个声音毫不留情的讽刺着他。“开打之前你不是很自信吗?说什么不用我出手也能将那个奇怪的女人杀死?”

“可结果呢?”那个声音换了一处地方继续挖苦。

“好像头猪猡一样被人摁在地上打,根本就是毫无招架之力。我看你啊,充其量就只能欺负欺负那些个贫弱又废物普通人哦。”

“好饿……啊”商虹竟象个委屈的婴儿一样满脸泪水。“有什么吃的,好心赏我一口吧,龙啊,龙啊,龙啊!求你了,我求你了啊!”

“哼,废物!”龙很满意眼前的一切。胜利的天平又开始向它的一方倾斜了。“你也应当感觉到了吧,一旦开始吃人,就永远无法停下来了。尤其是你,本身就起源自‘进食’,代表了表里两个世界通用的第一欲,无可违逆,无可替代!只会变得比从前更加饥渴和贪婪。”

“你已经,基本上没的救了哟。”龙的欣喜毫不掩饰。

“不过多亏了你,我才能慢慢恢复一点力量,就这一点而言。我倒是要好好感谢你一下。”龙狡猾的眯起了眼睛。

“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场饕餮盛宴,足以推动一切完美升华的高潮部分,包你爽到极点。你该,不会拒绝我的好意吧?”

“饿……饿、饿、饿、饿,可是我好饿啊!”商虹的半边脸已经抽搐到面瘫,眼睛上翻几乎不见眼珠,粘稠的口水顺着歪斜的嘴巴止不住的直流。话语含混不清,浑身恶臭难当。

“要说救命的办法嘛——”独自欣赏了一会商虹的惨样之后,龙满足的说道“也不是没有。”

“你吃下去的人,有一部分成为了我恢复力量的养分。”

“诚如你之所见,我在这世界上没有实体;你因为接触了自己的起源又付出了灵魂的代价——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由我来补完你之缺陷,这样一来不但可以补缺补差,甚至能优于从前也说不定啊。”

“随你……怎样!给我吃的!给我吃的!给我吃的啊啊啊!”龙越是不紧不慢,商虹就越是焦躁疯狂,他的耐心早就被浪费光了,他本能的感受到了来自死亡的威胁,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结果。

“哦?”龙几乎要乐出声来了。“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呀。”

“准备好了吗?你就放心吧,残存顾忌悉数摒弃——放肆的享用这最后的盛宴吧!”话说完,龙的身体往后一弓,虬髯的脑袋突然从商虹的胸口拔出,停顿了两秒,继而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猛的扎进商虹由于痉挛而愈发扭曲的身体里。商虹觉得浑身如同过电一般持续了十几秒,半边身体忽然之间就陷入了彻底的麻痹之中,紧接着,他因过度抽搐而变形的脸恢复了正常,就像是有人将瘪了的气球重新吹起。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硬生生地挤进了他的躯壳,带着明显的侵夺意图迅速的夺取了半边脸的控制权。商虹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原本因抽筋而歪斜的嘴角突然一扬,不受控制且诡异的笑了起来。

现在,你我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了哟。

龙调侃着商虹,它知道此时此刻商虹那愚蠢的人脑子里一定是空荡荡的一片,根本无法对它的话作出回应。人类这种东西,生来就是要向某物下跪的,所以就算触及了自我之起源,也仍旧不可能逃出它的掌控。

商虹的脸上毫无血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机械的站起身来,走到墙角取来工具开始打理自己的屋子,他用铲子将地面上的碎肉、碎骨一一清理干净,用抹布狠命洗刷地上腥臭的黏液,继而进到浴室拧开水龙头,冰凉的冷水倾泻而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很奇怪。

龙重新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刹那,仿佛所有感情和一部分记忆都随之消失了。他环顾四周,感到有些纳闷,为什么自己的身上和身边都是恶心的呕吐物,为什么自己的身上会有伤口,为什么应该冰凉刺骨的自来水冲在身上一点感觉也没有,以及——为什么镜子里的自己只有半边脸在笑。他不再感到饥饿,也不再感到焦躁,只觉得冥冥之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催促着他沐浴更衣、引导着他整装出发,去往某个在心里存在已久却刚刚才显露真面目的目的地。

知道吗?商虹。龙在呼唤它的宿主。

我从没想过要让你亲手兑现自己许下的愿望,因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经由自己达成许愿的仪式。但如今,规则已经被我们联手打破了。合二为一的我们拥有了抗衡抑制力的资格,无可忤逆,无可否认!祈求者和施与者之间奇妙的结合乃是打开通往万物源点的最后一道门。

束缚住你的东西,将由你我一起亲手去除,通途彼岸的新生定会伴随如同妊娠一般的阵痛,但是无妨,这一路你会紧随我的步伐。

商虹的眼神涣散毫无生气,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他走到厨房,伸出一只手来,将空水壶灌满水然后点着炉子放上去。他的嘴唇因为剧烈呕吐导致的脱水而干的泛灰、发皱、起皮,鼻翼两侧浅浅的法令纹若隐若现。

商虹,现在你明白,人为什么会崇拜神明了吗?烧水的片刻,龙向商宏发问。

“因由脆弱。”逐渐适应融合之后的商虹开始恢复思考。

哦?人真的脆弱吗?如此自卑的你不也历经磨难存活至今,终于踏上归途了吗?龙的态度一直很耐人寻味,然而商虹早就放弃了怀疑。

“但是,即便踏上归途,我仍旧不明白,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如果说融合之前是为了填饱肚子的话,现在的我岂不是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了?饥饿感,已经消失了。”

不,你错了。龙说道。

起源是绝不会改变的。你不过是被我的存在吸引了注意力罢了。但究其所有,不论是表里哪个世界,一切的行为都是为了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换句话说,乃是努力证明自己只是自己。

我的一生足够漫长,甚至可以追溯到起源初开,当一切都尚未被赋予意义的时候,那个时候,这世间的概念只有唯一——既是“全”,又称“无”。

倘若无我,你是永远也不会明白深陷集群之恐怖的,好不容易挣扎成型的我断然不想再次沦为堪堪微渺,一旦被满装起源的阿赖耶识同化,就真的一切归虚,化作乌有了。所以,千百万昼夜轮回,我只能祈求,只得不断挣扎——直到我遇到了你。

商虹啊,我的起源,乃是“不从”。

是以绝对异类的形态否定周遭一切不动。

所以我化为龙身,既不从天地,也不从四时,甚至是生或者死,不能被历史证明存在也不能被证明为空想,捕风捉影的佐证散落茫茫天下,俯身而拜的信众如同飞扬散沙。我既是否定与肯定互相转换的零界点,亦是焦灼难辨的分界线,可一旦被天平两边的任何一方同化,哪怕仅是一丁点,我也就失去了意义,我将在那一刻瞬间消失。

我知道,现在的你已经无所谓生或是死,但我不能,我不能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就将自己放到这轮回转化的某一处,我必须要找到得以抗衡现有规则的另一个隐藏规则,哪怕牺牲万物,我也绝对不会动摇!

商虹默默的听着龙的叙述,无动于衷。现在的他既不能、也不想理解龙的意思。再次融合,并没有带来期待中的改变;亦或是说,甚至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但他的脚步不会因为这些而停下,龙赋予了他一丝仍旧叫人神往的希冀,事到如今前路如晦,也只有一步一步践行罢了。

他决定拖着残破的身躯走到终焉的那个点,他脑海里的图像时而晦暗时而清晰,迷蒙且挑逗如同雾里看花。

“这一次。大概能有一个了结了吧。”商虹完好的半边脸上,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的声音由于僵硬的面部肌肉而开始变得含混难辨,但逐渐开始变得无感的他,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甚至,逾越了他鼓起勇气约见林泉心的那一次。

商虹最后整了整衣领,将微微褶皱的衣角扯到平整。踏出家门前的那一刻,就像一场重要的仪式行将结束。他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了很久没有注意到的手机。

——“妈这几天情况很不好,速归!!”

发信人的名字似乎很熟悉,但却又像是和自己隔了一整条波澜大河的雾气。似乎有一张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的女性面庞,既没有产生排斥又不能融入背景,以微带着寻常的突兀成为新的怪异。

他从这怪异点的存在里察觉到了一丝渴望。

纯粹且隐秘,是由时间织就的而成的面纱。将种种感情都掩在眼睛的背后,浓烈且极其压抑。

我们有着同样的眼睛。

商虹似乎很明白,但却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

“杂念!”他厌恶的把头一低,毫不犹豫的跨出了门。

瑜霁低着头,盯着脚边的地面,一只手插在大衣的衣兜里,远远地立在街角的阴影里一言不发的吸着烟。张鸾音阴着脸,只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商虹住处的方向,他的魔眼虽然不具备“千里眼”的极远视,却很擅长发现怪异和突兀的东西。

“瑜霁姐,你说商老师接下来会去哪里?”张鸾音问道。

“想必是要去找寻根源与终焉吧。”瑜霁把肺里的烟吐了个干净。“走吧,既然融合的仪式已经完成,他也不会再以人的方式前进了,我们这样等下去只能是徒劳。我猜他十有八九是要回家,去见一见他的母亲。我去找你之前已经在病房的入口设下了最后一次人性试探的仪式。成与不成,也很快就有明断了。”

“是吗……”张鸾音昂起头来看了看灰沉沉的夜空。远星孤零零的挂在夜幕之中,发着细碎且无力的光。

“你好像,愈发期待了呢。”瑜霁斜起眼来瞄着张鸾音,像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意味深长的盘算着什么。

“酝酿了这么久,的确是有点迫不及待了。”张鸾音和瑜霁并排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悄悄的捏了捏拳头,却被细心的瑜霁看在眼里。

“鸾音君啊——”瑜霁顿了顿“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要时刻记住,自己是谁。”

张鸾音感到有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他的肩头,温柔且有力的拍了两下。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是谁都记不住,最后的结果肯定也不会如愿以偿。成为怪物的第四个特点是:

怪物必须永远把自己当成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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