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沿路肩排开的街灯与商家门前的招牌灯依序点亮，将单调的傍晚街道景象染上暗魅的晕光。
昏黄色的夕阳于天际一隅，逐渐缓慢退去。深蓝与深灰色交杂的夜幕紧随其后，渐进晕开，现在是正值下班下课的尖峰时段。
我步出学校大门，心中一股灰暗感，随着日暮退去，夜幕扩张的景象，变得更加深邃黑暗。
令我阴霾的原因无他，撞见自己的妹妹在学校被人找麻烦，被找麻烦就算了，又被学校教师发觉并介入，现在无疑是最麻烦的局面。
考量到桩平时在学校的风评不佳，一旦这件事情演变为全校皆知的状态，想必到时候不论对错，站在与桩相对立场的人肯定比较多，并非对错与否的问题，纯粹是一种见缝插针，为反而反的心态。
对与错这类判别是非黑白的问题时常因人而异，公平与正义如同月亮的阴晴圆缺，初一十五不一样，有十个人就有十种正义，每种正义延伸到的各自的彼端，正义是胜利的一方所订的。
所以，演变到最后，仍然是比谁拳头大的局面……
文明的人靠金钱与权势，不文明的人靠人数与声势，世界一直都是如此运转。
附带一点，就算发展到需要靠家长关系来介入处理，由于家人平时对学校事务毫不关心，没有参与家长会这类组织，因此可以判断，桩可作为筹码的要素，据理力争的基石或靠山都不复存在。若追查起来，极高机率只能成为沉默的待宰羔羊。
也就是说，这件事被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可能性非常高。
这便是衡平真我，在夹缝中生活了17年，不上不下的我，培养出同时观望上下两面，依靠经验法则导出的结论。
一想到桩遇到同学找麻烦，很可能被和谐掉，不由得脚步变的沉重起来。
此时桩她在旁边跟随我的脚步，将视线撇了我一眼，也许是查觉到我的态度转变，露出趣味的微笑说：
「如果有自觉自己是笨蛋的话，就不要勉强过度运转自己的脑袋，看起来很别扭，呵呵~」
显然的，桩她查觉到我正在做思考。难得拿出干劲做发想，没想到只让桩觉得我在耍严肃？
「哪边别扭了？」
桩她伸出手指，将指尖朝向自己的脸对我示意，望向我的侧脸说：
「哥哥你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像是累积很多天没办法顺畅排出的模样！哈～」
这什么奇怪的比喻，讲的我好像便秘很多天，我可是每天都很顺畅呢！每天早上都会固定上完厕所才从家里出发，完全没有困扰好吗！
桩她似乎对被同学找麻烦的事情完全释怀，或者说并的不在意？
对我所认识的桩而言，她态度前后大变动其实不是新鲜事。
不过能够做到犹如翻动书页般转换的违和感仍然相当明显，仿佛彻头彻尾的换了个人似的。前一秒仿佛永久冻土住民般冰冷，表现出无基质的感受，下一刻又转变为茫然悠闲又慵懒的模样，让我无从理解桩的状态，相当难以捉摸。
「你好像完全不在意？」
「有需要在意什么吗？」
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回应我的问题，表情轻松愉快，完全感受不到刻意或勉强，桩她明确的表露出这件事根本不重要。瞧见她回应如此轻巧简便，我仍然觉得相当不妥，决定把自己思考到的问题点预先告知。
「考虑到你在校的风评很差，我觉得事情很有可能被搓掉，也就是合谐。因为麻生老师介入处理，事情很有可能演变成众人皆知的状态。然后，众人凭自己的喜好对事件做判断，纯粹讨厌妳而持反对态度想必很多，怎么想都觉得对你很不利，到时候该怎么半？」
当然，这些都是表面上的考量，其中最严重的事态发展可能性，莫过于学校动用老师与制度上的关系，针对桩打压这种情况发生。
「意外哪！没想到哥哥偶尔也会动脑！」
桩她张大眼睛表现出惊讶！这态度真是令人火大，我明明就很严肃在思考这件事，可是桩这家伙却一派优闲的玩味着，总觉得自己根本是在做白工，白担心一场。
「大丈夫！没问题！」
又是这句……
语带平静与坚定的吐露出简短数字后，桩沉默不语的遥望远处。
我无法理解他现在心里的盘算为何，不如说他总是令我感到意外且难以理解，面对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安全感，让我怀疑桩她到底知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我尝试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心理的盘算，进一步对她提问。
「怎么没问题？因为老师的关系吗？」
「天真也该有个限度吧？会对领薪水的人抱有期望，本身就是种错误。」
听闻完想法后，可以确定桩的立场大致与我雷同。
管理学生只是老师工作的一部分，然而基于应付工作的心理，教师面对学生间的问题，通常把持「你们干脆自己互黑到死吧！省的让我工作量增加！」这种事是常态，且摆到任何工作上都能适用的铁之律。让被管理者互黑消磨掉精力，管理起来也相对省事。
附带一提，若缺乏互斗的要素就自己安插一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燃起战火所需的火苗远比维持和平的拉锯来的简单，这便是人类血液中所隐藏的好斗本质。
简言之，帮人出头主持公理这类事，只是增加自己的困扰跟工作风险罢了，吃力不讨好就算了，就算赢了也没有实质利益，所以被漠视或忽略也是可以理解了。
至于赢得美名？那是啥？能吃吗？
依目前状况判断，对方找桩麻烦的理由不明，只能概略推测与最近公布的成绩排名有关吧？倘若真是桩的同学所为，依照对方背景的状况不同，对方猖狂的程度也会不同。
假设学生背后有某种关系支持，教师可能被迫施压，从原先的追查立场转变为善后立场。
此时，我突然回想起桩她抗拒麻生老师的态度！
原来如此……所以桩她才会当场抗拒麻生老师的介入。因为不清楚麻生老师是敌是友，所以先预设为敌人。
排除麻生老师介入的选项，我重新尝试寻找可行的应对方法。桩她到底打算如何应付这件事？问题持续性的在我脑海中不断发酵酝酿。
走在傍晚的人行道上，远眺望向远方，皎洁的月色在天际水平线边上缓缓浮升，令人想要驻足凝视。极具分量的清晰存在感，带有将视线抓住的魔力。
我与桩两人于第七大道的徒步区沿路下行，四线大干道上行驶经过的滑轨车，车顶处的跑马灯显示下行满载，上行则是蓼蓼无几的空车状态。这是每当尖峰时段就会出现的日常景象。
脑中思考混成一团的我，一边扶着下巴，露出疑惑的表情望向远方，企图活络一下思考。
看着我仿佛脑袋上正在冒烟的状态，桩她露出惬意的微笑，语意深长的面容似乎想要给正在苦思的我一点提示。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被发现的事情，不是吗？哥哥？」
瞧见桩她所露出的微笑，不知为何的牵动起桩与大山岩老师的事。
将对方背景彻底调查清楚，连人际关系与犯案纪录，甚至是通讯软体对话纪录尽数掌握，想必桩她当下对大山老师的「熟知」肯定比我想像到的还要更深更广。
彻查完成后，更进一步的，从其中挑出足以造成对方动摇的要素，做为攻击手段。
想当然的，个人经历资料或是通讯软体纪录资讯并没有那么容易查到，考虑到作为防范手段而本人捏造假资料的可能性，资料本身也有加密与认证等基本防护，如何确认真伪是一点，入侵与破坏防护又是一点，资讯汇整与过滤也是问题。
想到桩她能够当场把这些细节处理完毕，前后大约不到五分钟的过程，就觉得她简直是一个超级不合理的存在。
「啊！」
细弱且高八度的短促叫声，我回过头望向桩。
她脸朝下的躺倒在地面上，在地面上抬起头，眼角泛着泪光望向我。
「……呜……」桩因为摔倒的疼痛而发出微弱的哀号，嘴边不时小声喊「好痛！」，眉头深锁，一副强忍住大哭情绪与疼痛感的纠结模样。
糟糕！好像有点好笑！哈哈～～
不行！现在笑出来她大概会哭！我要忍耐。
连散步都会随机性跌倒，虽说是下坡步道，被红砖道上的隙缝卡住脚的机会还是有的，不过看见桩她双腿打结的交叠在地面上，我可以确定她是自己绊到脚，接着跌倒，有没有这么夸张。
「唉～你的兴趣是跌倒吗？」
我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上前把桩扶起来，眼角余光撇见他腿上的擦伤，顺手把她身上的灰尘拍掉，由于长年与妹妹相处的缘故，照顾妹妹的被动技能点的很高，已经完全内化到不用思考也可以执行。
桩的腿好细！贴近看后才有实际感受。
「鞋子……很不好走。」
桩现在穿着室内用的鞋子，单薄一层薄软垫鞋底，宽松不贴合脚的布制鞋，对脚底防摩与缓冲肯定很差。在贴砖步道上行走，脚底肯定会隐隐作痛，
平常鲜少运动的生活习性，疼痛感加上不适应，所以走起路来显得不稳，于是绊到自己的脚跌倒吧？
看着桩她脚上的擦伤跟鞋子，基于习惯性的反射，身体行动比思考早一步，我自然而然背对桩她蹲下，双手后摆到位，采取低蹲姿态等待……
「……」
我在人行道上维持蹲下，摆开姿势引起经过路人的侧目，感觉上有点羞耻又有点难为情。是的，虽然是无意识的行动，我很明显在行动过后的下一秒感到后悔，这肯定是因为年轻而犯下的错误。
「……请问你是要做什么？」
桩语气非常冷淡的提问，眼睛眯弯成一条细孔线，摆出质疑与不悦的表情看着我。面对桩表露的态度，让我更加确信自己的举动非常蠢，陷入懊悔的漩涡中。
「看就知道了不是吗？」
我难掩害羞与后悔交杂的纠结感，这股情绪转为想强迫对方配合的意念。我很明显的著急了，于是拉开嗓门对桩大喊。
「正因为看了就知道，所以才问你在做什么啊？」
「如果知道就不要多问，这个姿势很难为情。」
「如果顺势直接趴上去，我也很难为情啊！」
显然我所采取的强硬态度，不巧的激起桩的对立意识。
桩面有难色的板起脸孔，双手交叉抱于胸口，一脸不愿意的模样，拉高嗓子跟我对喊。
我那满载羞耻感正因为妹妹的不合作运动持续上升中，即将到达零界点。
「不要再说了！偶尔让我发挥一下身为哥哥的功能性不行吗？快点上来啦！免得你又跌倒！笨蛋妹妹！」
现况正处在被旁人侧目的情况，非常得令人难为情，我满脸通红，坚持自己的态度不肯退让，应该说是找不到台阶下……
这是硬耍温柔搞体贴却换得一身腥的节奏。
仿佛趁毕业前夕对心仪的学姊耍贴心，强行尾随送午餐消夜递茶水提包包之类的耍体贴，殊不知在当事人观感中只是个变态跟踪狂的举动，工具人与变态只有一线之隔，切记不要操之过急。也就是说，我犯下了操之过急的错误。
为了驱使桩合作，难得高分贝在公众场合宣称自己是哥哥。致此，我已经用尽所有招数。
所谓的头过身体就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弯的靠蛮力也能掰直！我铁了心打定主意想让桩配合自己。如果桩仍旧不愿意配合，我也只能默默吞下去。
没台阶下只好自己架。
听完我的理由后，桩她显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直盯着我傻愣呆站在路边。
两人僵持了大概30秒左右的时间，仿佛按下暂停纽般，短暂的空白僵持让我体悟到什么叫做渡秒如年。
貌似抵挡不住我的攻势，她伸手抓向我的肩膀后，微缩起上半身把胸口椅贴到我的背部小声说：
「那……我不客气了！」
桩她貌似做足了充分准备，抱持某种觉悟，用沉湎语调开口。
听见桩她似乎态度软化的回应，我心中染起一股胜利的兴奋感，抑或是如愿以偿的欣慰，也像是等待许久总算盼得的救赎。
疑？我不客气？ ……
我的妹妹……这是何等的谋略，开始一副抵死不从的态度，在关键时刻态度放软，最后再来个娇化。
这不好……会沉船喔！一般人肯定会沉船然后成为你的俘虏，对你百般疼爱呵护喔！这女子力好像有点高。
好险我是哥哥，看在我眼里，妹妹只是某种可爱的小动物。
桩她在我背后调整姿势，找到恰当的施力点与依靠点后，将手环绕在我的颈部，然后把身体贴到我的背上。
比想像中轻好多……
天蓝色的细发自然垂落到我的耳际边，薰衣草香精的气味缓慢飘散。双手环绕在我的脖子上，透过背部传来的心跳脉，意外的清晰明显又快速。桩她侧脸贴在我脸颊旁，一抹红润的潮红与腼腆的模样，使我下意识的偷瞄了两眼。
桩现在细微的举动都会在我脑海内，可能是基于某种贺尔蒙作祟的缘故，如同视觉占留般的长久依存，连细微的呼吸喘息都能成为牵动思绪的诱因，这根本有病吧？
我强忍住高涨的情绪，因为情绪而无法直视桩，刻意闪过与她四目相望，因为太过紧绷，脖子机械式的运转面向她。
我打算对桩表达抗议，这也是为了把持住自己。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腼腆，搞得我也很不好意思！」
「你还不是一样，是在脸红个什么劲！难不成你是妹控？恶心！变态！」
「什么妹控！我这是体贴好吗！你才是在腼腆什么鬼？很不习惯！」
因为不善常与人来往的缘故，距离感拿捏比想像中更困难。虽然是我出于自愿，与妹妹零距离的接触还是让我十分紧张。
然而，透过背部传来的心脏脉动，快速短促的犹如高速运转，马力全开的引擎。以及那番做足心理建设的行径，我想，我可以确定，桩她跟我一样赶到紧张。意识到这点后，反而使我松了一口气。
「呵～」
「在笑什么阿！变态哥哥！」
「只是想起小时候也背過妳而已，没想到变化挺大的，变得比较像女孩子。」
「这算是称赞吗？」
「这是身为男性立场的客观判断，妹妹变得有女人味了。」
「……你也是……没想到肩膀变蛮宽变结实了，没路用的哥哥，似乎只有身体变的可靠。」
桩边说顺便用手在我肩膀上来回游走，仿佛被微风拂过般的轻柔触感，顺边在肩上捏了几下，有种正在互相确认彼此成长状态的感受。
「这算是称赞吗？」
「是称赞阿！四肢健全的意味，笨蛋哥哥。」
「那还真是谢谢喔！不好意思我就是身体健康四肢健全的笨蛋。」
走在第五大道的步道，我的心中涌出一股踏实感。透过背部传来的心跳律动也逐渐变的缓和与安稳。仿佛协奏曲般，彼此确立对方的存在进一步的展现高度共鸣。
我与桩正在缓步成长着，即使两人的生活步调、能力与个性都不同，面对现实各自怀抱希望与烦恼，迟早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吧？
然而，我与她相似的部分也相当多。崭露笨拙之处也好，表现紧张的方式也好，互动与回应的态度也好，时而生疏却又带有熟悉感，在别人身上看见自己肯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可以称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彼此相互确认起对方的轮廓，让我不经意产生「我们果然是兄妹！」这种感想。既清晰又令人感到安稳。
也许，这种踏实感受仅是来自于透过确认彼此，不仅是身体上的接触，还有来自语言上的互动，以及内心熟悉感的共鸣，突显出清晰的「我并非孤独一人！」这样的意识。
在这舒缓与安稳的片刻，我的思考因而变得活络，突然想起犒赏桩的问题。此刻，脑内某种确切的选项呼之欲出。
「……去逛一下鞋店吧！买室外鞋。」
「意外呢！平常一副毫无干劲的人，今天怎么突然有这种兴致？不是应该只想着快点回家进入闲置状态吗？」
桩对我的评论，只能够部分认同。不是想回家闲置，而是在外面消磨的耗能过大。以RPG游戏做解释，就是本人在外头闲晃会自挂上负载效益即「心力消耗+40%、体力消耗+30%、人权厌恶效果造成心理压力+70%」，只有回家一途才能获得充电。
理所当然的，我也有在外头跑的时候。像是逛图书馆或美术馆博物馆等这类安静又开阔的地方并不排斥，个人名义所举办的画展我偶尔也会参加，例如某绘师100人之类的。
总之今天比较特殊，所以特地开启限界解除。
大概只有大声喊出「因为卡佳丽在哭阿！」就把敌人当人棍削的驾驶员才能够理解我今日拿出干劲的理由吧！因为桩在哭阿～咦？等等！桩她好像没有哭的样子。
「那个……本来就有意想帮妳庆祝，只是不知道你的喜好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正巧妳现在缺一双鞋子，择日不如撞日。」
「这样喔……」
「对了！选完鞋子后，如果有想去的店就顺便逛吧！」
「……」
对桩表明自己的意图后，她似乎感到相当意外的露出惊讶的表情。身体出现些微的颤动，扶在我颈部的纤细双臂开始为所欲为的缠绕，桩她进一步的把身体贴靠上来。
我不清楚她为何而惊讶，为何而激动。然而，我能理解这番举动，是桩她信赖的表露。
脑海依存着先前麻生老师对我的提点，身为家人应该能够做到比一般人更加体贴。虽然我对自己的能力与脑力都没有信心，行动力与持续力也称不上好，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肯定！
我要成为她的支援，成为跟母亲千岁与父亲循一不一样的存在，我想成为她能够信赖的对象，做为家人在背后成为桩的基柱，仅仅如此而已。
原本缩在我身后的桩，此时抬起头贴近到我耳边。透过耳际上的毛发传来细弱的呼吸感，令我体内的血液翻腾直冲耳根迅速串红胀热。
「只要跟哥哥一起，我觉得不管遇到什么都不是问题！」
桩所谓的没问题，没想到是这种层面的意义！
夜晚的天际不见星空，仅有一轮明月高挂。路旁的汽车呼啸通过时，正好将昏暗的步道照亮。我因为这句低沉的耳语转头望向桩……
快速闪过的车头大灯照耀之处，是洋溢着幸福与安稳的风采微笑，仿佛为世人带来春讯之神所崭露的祝福。瞧见这一瞬间，似乎让我觉得连呼吸都不再重要。
天秤与磁铁将继续前进……
作者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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