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第十日，大气之神孔凡迪的呼吸在这里如此凛冽。他偶尔打个哈欠，飞扬的尘土便一遍遍刮痧着地面，不经意间挪移去一块沙丘，做着自娱自乐的游戏。
但见亡命之徒从南方而来，神灵兴致愈浓，风沙则愈演愈烈。那黑色披风迎着风舞动，可披风底下的人，却一如这无法再削平半点的地面一样，步履坚实。
第一个是这样，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同样不例外。
黑色自首至尾连成一线，足足三十多个同样的身影蜿蜒前行。要知顶风行走的最大秘诀，无非就是借助前人的后背，不让风从四面八方把人包围。
“大半个科迈平原、山水如画的霍卡丽森林、阴森的纳伦湿地嗯……”
“西斯镇、德梅塞思村、佩兰加尔领地……”
“还有哈瓦拉……大沙漠。”
为首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后面也就跟着停下了。他第一个摘掉斗篷，又第一个抬头，第一个略微撑开了眼皮，然后尽情地享受着从云层中透射过来柔弱可欺的日光。
话语没入微末之中，眼神显得惨败且空洞。
“我们到了。”
远处的天与远处的地看不太清了，大概是无边无际的。人在两者之间，仅仅是把脊梁挺正两腿站直，就隐隐感觉被无形的巨大压力压迫着。
“霜指，那些人还会追上来吗？”
一个年轻人站在了那人身边，表露了对他的状态的忧虑。
首领摇了摇头，同样从忧虑中露出苦笑。
“当然。”
“似她那般寸步不让的人，我们……咳咳咳。”
风沙中霜指清了清喉咙，掩盖住了欲言又止的窘迫。“欧内斯特，你相信那个所谓的传说吗？”
“莱赫。”
年轻人想要警醒他，可他却好似没听见一般。
“很久以前，我也是不信的。茫茫沙漠之中，一个曾经屹立于世的国度，哈，荒谬至极。”
霜指面失血色，就像一个被押往刑场的罪犯。
“落地的秋叶，折断的利剑。呼……堕落吧堕落吧堕落！被时代所遗弃的一切！就应该向黑暗称臣！就应该向深渊堕落！”
被称作欧内斯特的年轻人低头不语。置身于光的世界所面临的，想必是比堕落更为直接的死亡吧？
人的皮肤会溃烂，接着呼吸会被抑制，感受不到时间与空间，然后在绝望中死去。
唉……
偏偏盗贼团的众人正在这种绝境之中，跟死神讨要一片余地。
“情随事迁，现在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了。”
欧内斯特从没拿这种语气与霜指对话过，不过有谁会在乎呢？
“我能感觉的到！你听！你听！”
莱赫迪能生怕惊扰了谁似的小声说话，可纵然是销声匿迹的盗贼团，似乎也没有能逃过光耀之主的审视。
如果光耀之主真的存在的话。
他一定，是在玩弄。
“别动！别惊扰他！”
霜指极力喝止了一个还在行动的部下。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过，就连盗贼团的刀刃也逐渐失去了光泽，意志消沉几乎从阴翳的天色蔓延到了所有人的身上。
这对于正在逃亡的众人来说，无异于戏耍死亡的把戏。
“你是皇帝！这里还不是尽头！”
年轻人忍不住咆哮道，他打断了霜指的自顾自说。作为与霜指最为亲近的人，欧内斯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要这么做。
男人一怔，他收住了打量眼前这个人的目光，再次闭上了眼。
皇帝……皇帝……
如约而至的千般念头，匆匆逝过，最后合归一处。——似乎这些年来总是如此。
视线中越发厚重越发清晰的皇冠。
满城排山倒海的欢呼。
血色浸染的金色裙摆……
闭眼之前最后的画面，是一个高贵的女子身前，中年人略微佝偻着的苟且模样相重叠。
那是霜指自己。
是盗贼团的创立者莱赫迪能。
是曾经身为伽罗萨皇帝如今的……苟且模样。
……
他的手指曾经果真像冰块般寒冷，有人说那是天生的，有人说那是闯过尸山人海的象征，也有人说那是刺客的一种最高境界。而在预感到此次行动所要面临的空前围剿之前，他分裂了包括诸多老部下在内经营十余年的盗贼团，只留下一群对他仍旧憧憬的年轻人随他硬闯洛文克王宫。
欧内斯特·维斯特伍德便是其中之一。与其他后来加入的人不同的是，自有记忆开始，他所能见到、所能听到的便都是莱赫的指令。
东窗事发，洛文克王国对其进行了疯狂围剿，丝毫不曾念及莱赫迪能当年在位时对其的优待，也大概是新皇的旨意，没什么令人吃惊的地方。
然而对手是那个女人。
莫烈斯莱丽·温诺巴尔，洛文克王国的首席武将，代表着这世界上武力的巅峰，也是卓有天资的少数能操纵祈愿之力的人。
那所谓祈愿之力，可以看做是魔法时代的遗留。只要一挥手一抬足，可以凭空裂开大地，又或者在**中捏造出烈焰、在戈壁滩上引出洪流，总之超乎了正常人的理解范围。
“避免不了的，就是这里了……就是这里。”
每个人都在看他，他依然在坚持己见。
在这种就算眯着眼也要承受极大痛苦的绝地，摆在众人眼前的景象依旧是难以尽收眼底的。
光像大海的波浪一样层层翻涌，高低不同的光色彩也不尽相同，只是越是翻腾得紧了，那个姑且可以被称之为“尽头”的轮廓隔着眼皮都可以感触得到。
千百年来人类的足迹止步于此，传说这是人类先祖祭献给光之神赛多利安的永恒国度。
不知是从哪里开始，总之越靠近那里，人眼前的光就会越强烈，最后被光所吞噬。
这是片人类的死地，众生的禁区。
“轰隆隆。”
云层背后发出低沉的吼。
头上的阴鹜更浓，水汽也随着风沙在这大沙漠中扩散，终于第一滴雨落在了霜指身上。
那种滋味，冰冷而彻骨。
“他拒绝了……他拒绝了……不——不！”
霜指突然凄厉的冷笑，所有人汗毛一激，都以为听错了。
“哼哼……呵呵……”
接着是彻底走调的声响。
“我被拒绝了……我被拒绝了……我被拒绝了……”
几个人勉强顶着光把眼稍稍睁大了一点，走到近处确认。看到莱赫长年冰冷的刀疤脸上果然布满了笑意，令人遍体生寒。
“我们到家了……哈哈……到家了……”
更要命的是那带有沧桑的声音也变得扭曲，犹如一根银针，扎在了所有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终于到了……孩子……孩子……该回来了呃哈哈哈……”
“莱赫！”
欧内斯特大喊着他的名字，试图稍微驱散他心中的恐惧。
可事情太过突然，没谁来得及判断。就在刚刚，直到那最前方的身影停下之前，他知道这个承担了所有的男人从未有过放弃他们的打算。
“混蛋！那只是一场雨！一场烂雨！霉雨！该死！”
欧内斯特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为霜指挡雨。
“它伤害不了你！只是场该死的雨！”
他不停地咒骂，又急忙抹去霜指脸上的水滴，想让他醒悟。
喊叫声不容置疑地扩散开来，三十多个人或多或少侧目于此——霜指真的不妙。
而莱赫迪能，则毫不犹豫地钉了欧内斯特一眼，像看一个小丑一样。
“啊……你是昨天台上的小丑。咦？你是一个人来讨赏的吗？”
一个字一个字的，从莱赫口中吐出来的，就是这样令人震惊的语句。
终于，习惯于被绑腿和细带裹缠身体的盗贼们，身体或多或少地有些承受不住了。
“这……怎么可能？”
这个人坐过皇位的霜指，哪怕不发一言、不置一词，他本身的存在对于盗贼团的众人来说，就是一种无上的激励。
而如今这个命运悲惨却意志顽强的皇帝，面部表情夸张到极致，六神无主似的，肌肉也是连皮带肉的松垮。这样子多持续一秒都能让人多一分吃惊。
没有什么能比时间更无情！
傻子一样的莱赫，和同样傻子一样等待他复苏的众人。悄然之中，震惊在一点一滴地转化为苦涩。
坚定了意志，跟随传奇了却一生，这便不算是最悲惨的下场。可到头来，却要为一个疯子而死！没人接受得了。
“是追兵！他们来了！”
有人警觉，发现马蹄声尾随，终于想走也再难向前走了。
每一个人不约而同地回过身来，黑色斗篷被风掀飞到空中，被强劲的风肆意拉扯着。
而地上的人，多年的训练使他们掏兵器的动作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双刀，鞭子，轻连枷，勾刺……
摘掉了斗篷的盗贼团，一个人一个特点。
相比之下，骑在高头大马上，铠甲华丽、威风凛凛的莫烈斯莱丽身后，则是齐刷刷地举起弓弩、列出枪林，以及一排排铁甲。
“女人……大屁股女人……”
只有一个傻掉了的霜指，摇摇晃晃，煞是讽刺。
莫烈斯莱丽制止了弓弩的准备状态，示意接下来将是骑兵的表演。她眼神不屑，动作衔接也并非紧凑，只是，即使是在所有男人眼里都无法容忍的不耐，也因她所拥有的高耸胸部和一头东方人才有的美丽红发，而使得她的一举一动只能用优雅来形容。
欧内斯特神色冷峻地盯着莫烈斯莱丽，试图让自己相信她的傲慢是最大的破绽。
“大屁股女人……”
发了疯的莱赫迪能又叫了一句，打乱了他的思维。
那个原本堪称传奇的帝王居然被所有人忽视——没人注意到他的去向。
“拦住他！”
可为时已晚，几步之内醉汉一般的霜指已经到了双方中间。
“嗖嗖嗖。”
四五只弩箭下一秒插在了他的身上，头上的那枝带走了他被诅咒的一生。
愤怒与沮丧大概是剩下人所能表达的最后情绪，因为所有人屏住呼吸也没能发生奇迹，那狠心的罪魁祸首像杀死了一只蚂蚁一样泰然自若。
只是，那女人终究动了容——
一件黝黑的物事从莱赫迪能身上掉出来。
是铁树枝，全称为“盖伊娜的铁树枝”。
莫烈斯莱丽长剑举过头顶，在看到铁树枝的那一刻，她就没有了顾及其他的必要。
“冲锋！！”
马儿扬起蹄子狠狠砸在地面上，伴随着祈愿之力的发动，骑士们拉下面罩，开始了最后的冲锋。上百名铁甲骑士向三十多个单薄的刺客冲锋的场面，也当是稀世罕见到了极致。
欧内斯特凭着矫健的身手，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尸体，把铁树枝取走。然而等他再回到弟兄们身边时，却发现只不过一切都是徒劳。
指望手上的兵器可以抵挡骑兵的冲击，简直是天方夜谭。几乎是瞬间，他勉力鼓起的所有勇气就化为了乌有。
“全部逃命！”
欧内斯特声嘶力竭地吼叫过后，盗贼团“叮叮咚咚”地丢下了武器，亡命奔逃。
现下唯一能做的，只是向后逃跑，向光之神的宫殿逃跑，向那择人而噬的光逃跑。
光芒万丈的情形并未出现，反而视线逐渐被黑暗裹挟，直至只剩一丝亮光。
人眼所能辨识的极限瞬间就被突破，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就要被刺瞎。
这就是极光入眼的结果。
“闭上眼睛，都闭上眼睛！”
欧内斯特拼了命地大喊，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看见其他同伴。
“踏踏踏。”
声音传入了其他人的耳朵里时，轰鸣而至的钢铁洪流逐渐险些将呼喊声音盖过。不过这话在随着天上的惊雷和噼里啪啦的骤雨，一起落下来。
他马上和其他人一样闭上了眼睛疯跑。
虽然闭上眼睛能减轻眼睛的灼痛，但头晕目眩的感觉却没有丝毫地好转，另外就连听觉也受到影响，刚才还听到很多同伴的奔跑声，现在却只有一两个的样子……
等等！
“不对！”
欧内斯特猛然停住，回头望去，在层层强光下眼睛尽可能地张开。模糊之间，他似乎看到被包围的其他人。
“嘶……”
脑袋轰然炸响，他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他自己逃跑？
惊恐的眼神扫荡在血腥的战场。
除了两个被光之神快要取走性命的家伙以外，剩下三十个人全都没有逃走。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他们捡回了地上的武器，转过身做好了迎击的准备。而那些被祈愿之力祝福的骑士们迎面向极光冲去，每个人连人带马被无数白光穿身而过，像是幽灵一样穿梭空间，最后直抵在盗贼团筑起的人墙上面。
“不！！！！”
欧内斯特惨呼一声的同时骑兵冲散了这面肉墙。
他看到熟悉的人精彩地把刀插在马脖子上放倒了第一个骑兵，之后又引诱第二个骑兵出招，并最终被第三个骑兵贯穿时，盗贼气若游丝地伸出手。
——快、走！
欧内斯特疼得眼睛如开闸般流泪，可依旧奋力撑开了一条缝。
地上一个可怜的家伙在他后面倒下，全身被强光照得溃烂甚至逐渐融化，再没有半点向前爬的力道，可却声嘶力竭地嚷着什么。
终于，对这光与雨的世界欧内斯特不再留恋，最后再用只剩一线地视力看了一眼之后，痛苦地扭过身子，怀揣着那截铁树枝，踉踉跄跄向光之国度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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