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开始是在学校的教室里。
我讨厌你——对一直形影不离的友人说了这样的话后，她像夏日清晨的露水一样从我面前消失了。
那时正是下午四点，放学后两个人的教室空旷又寂静，只有远处体育社团活动的声音不断从操场上飘过来。我坐在窗户旁边的座位上，微暝的黄昏透过开着的窗户洒在课桌上志愿意向书的表面。
“……你在干什么啊？”
在我尝试着把手中的笔立在桌面上的时候，A子叹了一口气，阖上手中的手机向我搭话。
“哼哼~看不出来吗？我在制作日晷。”我没有抬头，一边继续手上的工作一边得意的炫耀。
“说到日晷，就是那个吧，古代用来确认时间的装置。”
“没错，我现在正在进行的，正是对那已经失传了的神秘装置的再现，可以说是向具有超凡智慧的古人致敬的仪式。”
圆珠笔的笔帽并不平滑，把它立在桌子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连续的失败中累计经验，并把这毫无意义的经验活用到下一次的尝试中。
“呐，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双手抱在胸前坐在对面桌子上的A子向这边前倾着身子，这个姿势把她不知廉耻的胸部凸显得淋漓尽致。
“不是春天吗？”
“说的没错，现在可是初春，正是樱花飘舞的时节。现在的街上到处充满了怀揣着期盼和幻想的少年少女，在这个连母猫都即将迎来受欢迎期的时候，可以说是每一秒都在发生着邂逅也不为过……那么提问。作为一名正处于绝赞青春中的高中女生的我，为什么会落得呆在没有人的教室里看自己的可悲友人制作日晷的悲惨境地？”
“那个……不是因为在等我吗？”
“答得不错。那么，你被单独留下来的原因呢？”
“……因为在课桌抽屉里发现了情书？”
“回答错误！出局！”A子把前臂摆成一个大大的×：“正确答案是：因为只有你的志愿意向书还没有交。”
“我有异议！”
“好，被告请发言。”
“其实我已经交过了，只是交上去后又被老师打了回来。”
“那是因为你在三个格子里都写下自己的名字。”
“没错！我就是我。无论什么时候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少给我说漂亮话了！”我的头上吃了一发手刀，手里的圆珠笔也因此倒下。
“但是，像未来的梦想什么的，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东西吧。”
“那么就简单地写上进学或者工作不就好了。”
“那样不行！那样做的话就好像自己认输了一样。”
“你是在和什么战斗啊？”
“嗯……自尊心......之类的？”
“为什么要在那种事上燃起无谓的自尊心啊。”
刚松开手圆珠笔就再次倒在了桌面上。
“说起来，A子的志愿写的是什么啊？”
“为什么我非要告诉你不可？”
“诶？告诉我啦。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可没有把约会抛之脑后独自在家里打了一整天电玩的朋友。”
“啊，你还在为上周末的事生气吗？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忘掉而已。况且昨天不是请你喝了饮料吗？”
“一瓶饮料就想得到原谅吗？我可是在电影院门口站着等了三个小时啊。”
“啊！我想到了。难不成A子写了‘想成为新娘子’这样少女风的梦想吗？”
“我是哪里的小学生吗？”
“那可不一定哦，如果A子不说，我就这样认为好了。”
“哈……真拿你没办法。”
A子摆出认命一样的表情叹了口气，然后小声的咕哝了什么：“……师……啦。”
“什么什么？欺诈师吗？”
“是服装设计师啦！谁会想成为欺诈师啊？”
“嗬~不过是曲曲A子。”
“什么叫曲曲A子啊？所以说我才不想告诉你啦。”
“嘛嘛，开玩笑的。不过，为什么会想成为服装设计师呢？”
听到我问题的A子不知为什么红着脸别过头：“那个嘛，你看。我平时不是都很难买衣服吗？而且很多可爱的款式都没办法穿。”
我的眼睛很快锁定了一切的元凶：“嗯，毕竟胸前挂着那么一团该死的赘肉呢。”
“别说是赘肉啦！所·以·说，我也想要穿上可爱的衣服啊。‘一直都找不到的话，自己来设计不就好了。’这样想着就从书店和网上搜索了相关的资料，回过神来就已经彻底沉迷进去了……”这样说着，A子的嘴角慢慢勾起，窗户外面透进来的夕阳映在她的侧脸和头发上，看起来就像是漫画里的场景。
“嘿……是这样啊……但是，这个圆珠笔无论如何都立不起来呢。”
“啊——够了。”A子一脸不满的从我手中夺过圆珠笔：“知道你不感兴趣所以才不想告诉你的。”
嘴里念叨着，A子拔开圆珠笔的笔帽后从我桌子上拿起了橡皮。
“给，日晷。”
“那个，是我刚买的橡皮的说。”我看着插在上面的笔不满地控诉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的日晷算是完成了。这下可以赶快填志愿意向了吧，现在这个时候的话还能稍微去街上逛一下。”
“等一等，我要先校正一下日晷的准确度。”
我装模作样的来回调整圆珠笔的倾斜角度，这样演出了一分钟左右后……
“好！最终完成了！本世纪人类的最伟大发明！我大概会因此被印上教科书吧，得提前拍张帅气的照片呢。好，一会儿去街上照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那么阁下，请现在立刻向鄙人展现您伟大发明的准确性性能吧。”
“哈？”
“为什么摆出像是青蛙一样的脸？啊，难道说做不到吗？”
“不不不，你说什么呢。不可能做不到吧？做给你看！给我拜倒在这位大发明之下吧。”
“会拜倒的，前提是您的发明可靠的话。”
我低头盯着桌子上的“日晷（最终完成版）”，圆珠笔的笔身在太阳的余晖中倾斜着影子。
“唔嗯嗯嗯……”我对着圆珠笔的影子时而像是古时作法的神职人员一样念念有词，时而用两根指头抵住两边太阳穴向它投掷强烈的视线。
“那个，变得像是超能力一样了呢。你是在想办法让它弯曲吗？”A子在旁边不断说着风凉话。
“唔呣呣呣呣……好，完成了！”我高高的举起双手。
“是吗？测量的结果是什么呢？”
“哼哼……测量的结果，A子今天的运势是——末吉！”
“给我等等，日晷是测量时间的装置没错吧？”
“诶，是这样吗？”
“再说，‘末吉’是什么啊？微妙的让我感觉很不爽。”
“嘛嘛，不要在意那么多比较好哦，不然会长皱纹的。”
“唉，为什么我会跟你一起耍宝啊？不过，这样一来，志愿意向书可以赶快填了交掉了吧。”
“啊……但是，我不知道填什么诶。”
“怎么写都没差吧，梦想了，想做的事了，这种东西反正你都没有不是吗？”
“……是哦。”
“说起来，有时我会感觉你不是真的活着呢。虽然看起来就在眼前，还一直笑着装傻。但是该说像全息影像还是带着面具呢？一伸手却什么也摸不到，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大脑理解之前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我婆娑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慢慢发出声音：“那是……什么意思？”
“嗯？我表达的不好吗？是说，你好像是坐在云彩上一样，感觉什么都不在乎。概括的说的话，就是不像人类吧。”
不行了，没办法。感觉身体慢慢不属于自己，我脑袋中的弦在一瞬间崩掉了。
“……真是充裕呢。”
“什么？”A子从窗外收回视线：“等等，你怎么了？脸很红诶。身体没事吗？”
A子的声音里充满关切，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那副姿态真是令人作呕。什么梦想啊？什么人类啊？因为自己找到了想做的事就得意洋洋的小看别人吗？我有你却没有呢。所以怎样？没有梦想的人就必须去死吗？就失去作为人的资格了吗？你知道我什么啊？凭什么可以那样对我指手划脚？总是带着面具装傻？我也不是就喜欢这样啊！我已经很努力的活着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遭受这样指责呢？”
很意外的，虽然眼泪已经顺着眼眶留下，虽然声音已经嘶哑，这样宣泄着时，我却意外的很冷静。我的意识似乎从身体中脱离了出来，浮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自己神经质一样的反应。
或者真如A子所说，我其实只是装作像是人类的样子。现在也是，我只是装做一幅被好友的言辞伤害到，敏感的吐露苦闷的样子罢了。
“那个，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A子一幅手无足措的样子，伸出手来试图安慰我。
放弃吧，A子。你现在做的事只是无用功，那个人已经彻底沉迷于角色之中了。我知道接下来她会怎么做，怎么说。
啪。
这是手被甩开的声音。
“少装模作样了。老实说吧。像你这样的人，我最讨厌了。”我说。
一瞬间，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重新掌握身体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我差点发出惊呼。
A子她，像泡沫一样在我面前消散了。
2
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我还记得我冲进教师室时班导的反应。
“怎么了？这么慌慌忙忙的？意向书拿过来了吗？”班导正拿着杯子啜着咖啡。
“那个！A子她……A子她！”
“A子？那是谁？”班导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之后，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掌握了事态呢？一天？两天？还是几分钟？
或许，我在A子消失的一瞬间就明白了。
被我说“我讨厌你”的东西会消失，我逐渐了解了这一事情。
志愿意向书那天还是没能交上去，大概是班导看出我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吧。再被催着时已经是三天后了，那时我已经凭着实验让一只椅子，两只猫，一栋大楼和一场雨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A子不会再回来了，这是我在寻访了同学和她的家人后做出的判断。最初我想着是不是要在自己的志愿书上写下“服装设计师”这样的志愿，但那实在太可笑了，我是哪里的催泪剧女主角吗？这样想着，我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
没有A子的校园生活并不是很开心，我本来在班上就不是神秘受欢迎的角色，A子消失后我就越发陷入尴尬的境地了。班级已经组成很长时间了，女生的小团体一旦形成就很难再让人插入。这样下去说不定会真的在班级里“浮起来”，抱有这样忧虑的我于是让坐在我右边我讨厌的二人组中的茶发消失了。结果很顺利，和我一样陷入孤立境地的那个人很快和我混在了一起。不过这样的生硬拼凑果然还是太欠考虑，我和她实在是合不来。
“B酱，你看，是宇宙飞船。”当我拿着刚刚叠好的纸飞机向她炫耀时。“嗯嗯。”她头都没有转过来，只是对着镜子整理假睫毛。
如果是A子的话，一定会对我吐槽的。
这样想着，我对她说了“我讨厌你”。
啪嚓。
这是镜子落在地上碎开的声音。
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3
“为什么班级里有这么多空余的位置啊？”
走进教室里，班导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个时候，教室里已经只剩下了9个人。
只有9个人的班级，真的有必要存在吗？似乎大人们谁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每周校会的时候，我们班总是在队伍里空出一大片。但是谁都不对此感到惊讶。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青椒了，我上学时的电车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我讨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消失，但是我却从来感觉不到快乐。
“你的意向书要赶快交上来啊。”
下课后，我被叫到教师室里。他桌子上的咖啡变成了白开水，因为我讨厌咖啡的苦味。
“年纪里就只差你一个啦，再不交上来的话，老师就必须要去你家做家庭访问才行。”
“那个，没办法。”
“什么？”
已经没有家人了，上周又撞到妈妈带男人回来时，妈妈非常生气的用笔尖刺我的大腿。
“为什么要出来呢？不是说好让你在房间里呆着吗？”妈妈一边小心挑没有烂疮的地方刺一边生气的念着。
“但是，妈妈。我要上厕所。”听声音，我好像是在哭着。
“在房间里解决不可以吗？之前不是都可以做到吗？你是故意惹妈妈生气对不对？”
妈妈说的是之前约好和A子看电影那一次，因为没办法从房间里出来，我裹着被子在地板上缩着一团。说在打电玩是骗人的，因为家里没有那种东西。
想起A子的时候，不知为何哭泣慢慢就停止了。我仰起头盯着妈妈的脸。
“你不想让妈妈幸福吗？妈妈都是为了你才是现在这个样子。”妈妈一边哭着一边用笔刺我的腿。
“我讨厌你。”我说。
妈妈消失了，刚刚还充斥着哭声的屋里瞬间变的寂静。我低下头，那支笔还留在我的腿上。
“啊，日晷。”
4
班导消失了。
“你就没有梦想吗？”因为他说了这样的话。
从A子消失后，我就一直在寻找自己讨厌的东西。
青椒、狗、妈妈、拥挤的人群、班级里的同学、一直对我性骚扰的体育老师。我以为我讨厌的是这些东西，可是它们消失后，我也并不因此就变得快乐。
我想我讨厌的大概是这个世界。
但是怎么让世界消失呢？
是对地球说“我讨厌你”吗？“世界”的概念太抽象了，我找不到具体的对象。
我潜入电视台，对一路上遇到的工作人员说“我讨厌你”。
利用电视直播，我让人类消失了三成左右。
这座城市越来越空旷，有时我一整天都遇不到一个人。
世界毁灭了。我坐在城市最高的楼上向下俯瞰时这样想。很惊异我并不为此感到悲伤，开心——也没有。
“好空虚。”
我看着天空发呆。
我已经让多少东西消失了呢？已经数不清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那么多讨厌的东西。
“啊，搞砸了。其实我直接让志愿意向书消失不就好了？”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自己轻易让班导消失这件事感到愧疚，其实我并没有特别讨厌那个人。
好，这个世界上还留有什么我讨厌的东西呢？
我开始四处寻觅。
我在没有人的城市里都来走去，继续消除一些我讨厌的建筑和涂鸦。
食物越来越难弄到，我也连续几个星期没有找到讨厌的东西了。
这一天，我经过一条服装店的门口。这是我和A子经常路过的店。
橱窗里摆着一件洋服，A子每次经过这里都要盯着看几眼。但我对此毫无兴趣，妈妈不可能买新衣服给我的。
我把脸贴到玻璃上仔细端详，那件洋服在我的眼中闪闪发光。
“真可爱。”
如果A子在这里的话一定又会一脸得意的说：“没错吧？这孩子可是这家店最可爱的一款。”——明明不是她设计的。
我把脸向后挪动，橱窗的玻璃上倒映着我的身影。我的身体和衣服重合在一起，看起来像是我穿着那件衣服一样。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了几分钟，直到有钟声从远处响起。
“我讨厌你。”我对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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