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卡德尔用尽力气，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站起来，面对着走近的老人。
“你说的不对，真正的强者不是为了压迫杀死弱者，他们是为了守护软弱的人才变强的！”少年稚嫩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眼神却死死地瞪着老人，“这是，这是塔隆家的信念，是骑士的信念！”
老人停下脚步，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他湛蓝色的眼眸中闪现着奇妙光彩，像是发现了新的玩具：“可是塔隆家族已经不在了，所有人都死了。如果他们是强者，怎么会死呢？”
老人一句诘问沉重地击中了少年的胸口，让他立刻喘不过气来。
是的，家族已经毁灭了。
威名赫赫，效忠帝国的家族骑士们被安上了叛国的罪名，在断头台下殒命。
就连父母也……
可是心中快要死灭的骄傲活了过来，一时压过了恐惧。
“呜……就算，就算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就算你杀了我，”少年一时语塞，涨红了脸，“我……也绝不会认同你！”
没错，父亲和叔叔都说过，身为贵族，哪怕是面对死亡，也要保持内心的平静和从容！
这最后的支撑，让十三岁的少年努力维持着桀骜的姿态。
就像一只面对狮子的幼小斗犬，在纤弱的爪子被轻松扼断，牙齿都被打碎的时候，还可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叫——尽管这吼声听起来那么的棉弱可怜……
“哦，骑士的骄傲，贵族的矜持……你是不是忘了，你早就是结社的杀手了，你杀过的人，做过的阴暗肮脏的事，也配得上骑士的尊严吗？！”
少年十三岁的瘦小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我不管……”
这已经是纯粹的呻吟了，带着孩子气的任性。
可老人却没有放过这只小斗犬本能的抵抗。
“没有机关的支援，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没有结社教给你的武技，你早就死在任务里了——你是结社的杀手，是肮脏杀戮工具！只要有人告发，你会被夜枭铁卫们捉去，撕烂你的嘴巴，烧穿你的脑子，然后绞断脖子，尸体像死鱼一样挂在城门上示众！”
少年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可久违的眼泪和鼻涕却栓住了他的气息……
没有任何办法。
早已发誓不再哭泣，哪怕面对再多的危险和死亡，他也已经习惯。可这个老人不过几句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
“在当了几年杀手之后，你竟然还记得你自己的姓氏——别忘了，你现在可不是哪个大家族的公子哥，不过是无名的受通缉杀手罢了！你的手上早就沾满了受害者的鲜血，有无数的人憎恨你，希望你死！”
“呜呜……我，我是……你，你……魔鬼”
“嘿，你觉得我是魔鬼？”老人笑了，漆黑而狰狞的面孔却更加恐怖。
“你，你是魔鬼……”
“哈哈哈，说的好——你既然能和魔鬼共处一室，和魔鬼们同行多年，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光荣的骑士？！你也是魔鬼的同伴，是魔鬼最下贱的爪牙，你早就堕入地狱了！”
那时候，老人的声音像一支支利剑，无情地刺入少年的胸口。
在即将被劈成两半的时候，卡德尔扭转身体，战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挡在了对方的剑刃下！
直刺顺着剑脊的细纹滑了出去——不是正常的剑路，若非这柄剑的强韧超乎想象，以最脆弱的剑身去抵御攻击，下场必定是剑毁人亡。
“切，真是把好武器！”
“你以前那把也不错。”卡德尔奚落着对手，立刻后退。
但对方的速度和力量都远胜于他，加速缠上来！
剑身一瞬间切断了太阳，沉重的攻击劈头砸下。
他不得不闪避迎击。
力量的对比颠倒，角色也随之调换！伯恩斯特曼用同样的办法压制卡德尔。
他的战斗风格彻底转变。
华丽的高速突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每一击都极为沉重的粗暴攻击。
那些魔导装置驱动着机巧为他输送无穷无尽的力量，通过他粗壮到不可思议的肌肉爆发出来。
每一次剑刃交错，卡德尔都怀疑自己的手臂下一次就要断了。
公爵赠与的佩剑倒的确强韧，在凝重恐怖的战技威能下，没有任何保护的金属剑身竟抗住了侵蚀，就连最薄弱的剑刃也纤毫无损……
“有趣，卡德尔队长的骑士战技用得真好啊。”伯恩斯特曼狞笑着，又是迎头一剑，“你是不是入戏太深了，队长大人，真以为你是骑士了？！”
身影交错，伴随惨烈的金属摩擦声，剑刃滑开了武器！
卡德尔沉默地全神应对。
他又一次地抵御住了磅礴的力量攻击，接近圣骑士的重击虽然粗糙，但只要一击就足够碾碎卡德尔缺乏防护的身体。
可塔隆家族秘传的武技极为强大精妙，能让他用甚少的力量抗衡了不起的敌人。
攻防就这样继续着。
一下又一下。
粗糙浑厚的攻击，精致完美的防御。
剑刃相击的鸣动不绝于耳。
一柄武器带着极为强悍的威能，可另一柄却晦暗无光，只是普通的金属。
二十下，二十五下。
哪怕这极小的力量，几十次重复之后也渐渐抽干了卡德尔的全部体能，现在就要支撑不住，脚步在虚浮，随着肌肉的酸胀剑也快要控制不住……
看准机会，伯恩斯特曼全力地一剑斩向卡德尔。这一次力道更加浑厚磅礴，骑兵剑带着喷薄的杀意呼啸而下！
无需剑刃，光是力量就可以砸烂卡德尔的身躯。
一如之前的来回，卡德尔也不得不咬牙挥剑防御。
可刚一接触，手腕上便传来剧痛——腕骨终于支撑不住！
他拼死弹开攻击，趁机闪后了几步。
没有追击。
伯恩斯特曼也喘息起来，那银白色的躯干裸露在阳光下，无数精巧细致的齿轮、连杆、容器也跟着抖动，魔法铭文的光辉变了变。
至少三十个来回了……
刚才的连续攻击对他的消耗一样巨大，特别是最后那一下，损伤了卡德尔的腕骨，却也榨干了他的体能。
如卡德尔所料，合金和魔纹制造的躯干也有极限。过于庞大的力量不止超过了卡德尔的想象，也超过了伯恩斯特曼能够控制的限度。
倘若他能够自如地掌握着逼近圣骑士的力量，凭借数倍强化过的刺杀战技高速突刺，还有这无视气息转换的诡异动作，卡德尔的心脏早就被刺穿无数次了。
但伯恩斯特曼却只是笨拙地挥舞武器，凭借蛮力来袭击他……如果再拖上一阵的话，机会或许会出现。这是卡德尔的策略。
不得已的策略，因为这也是对方的策略：依靠拖来消耗光卡德尔有限的体能，等他无力抵抗，在斩杀他。
现在卡德尔一只手受伤了，形势更为恶劣。
他捂住右手的手腕，感受探查着伤势——右手暂时无法再挥剑了。全身的肌肉都在悲鸣，手指的多处渗出血。
似乎满足于这一连串攻击的斩获，伯恩斯特曼没有急于发动进攻。
而卡德尔也无力发动攻势。
激烈的攻防中诡异地平静下来。两人一边恢复着体力，一边观察对方的破绽，思考获胜的机会。
相对不过十几步。
“哈，我们根本是一类人，卡德尔。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了。”伯恩斯特曼主动地搭话，“没想到竟然是组织的前辈。我们很有缘。”
“我和你可不是一类人。”
卡德尔冷冷地看着失控的杀手，心中却在计算着双方的距离。
哪怕是魔导金属、炼金装置，也有极限，装置会磨损，魔力会耗散，攻势也在渐渐无力。可照着这个趋势，还要十几下，伯恩斯特曼骇人的力量才会耗尽。
凭借一只手，能拖到那时候吗……还是下一招就会被蛮力击杀呢？
“可是前辈，你的武技和荣耀都是鸢尾花赐予你的，你竟扮演骑士上瘾了，为了救你那些蒙在鼓里的队员不惜阻挠结社的计划。”
“抱歉，我可是银勋干部，我有选择行动的自由。”
他病态地狂笑起来：“哈，行动的自由……你太有趣了，前辈。身为杀手，却想要选择成为骑士。多么可笑，多么丑陋……没有鸢尾花给你的力量，你真的能在我的剑下活命，能拯救你的那些漂亮可人的队员？！”
“你这么去费心地扮演骑士，万一漏了马脚，你就会死得无比凄惨。你的队员们在获知了你丑恶肮脏的真面目后，会是什么表情呢？哦对了，他们如果能活着捕获你，一定会把你送到夜枭们那里换取奖赏。”
这一次，卡德尔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这变化，伯恩斯特曼看在眼里。
他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伯恩斯特曼的身上到处是带血的伤痕，是被他过于强悍的力量所崩断的。那张白净的脸上也涂抹着血污——是他自己的血，从细密的血管中渗出来。
看样子这样的状态作战，魔导装置对他的身体损耗也很大。
可银发的傀儡武士无视这些，一次地抬起了武器。那合金制成的躯体也跟着鸣动高亢，魔导机巧高速运转，又一次进入了满负荷的状态。
“不如，让你以一个骑士，一个英雄的身份死在这里，让你的队员们来祭奠你，为了拯救队员而牺牲，这不是属于骑士的无上光荣吗——由我赐予你，可敬可爱的骑士大人……”
依旧是阴柔的声音。
可那粗壮的四肢，血脉暴起的肌肉，血淋淋撕破翻卷的皮肤，还有浑身散发的杀气比起之前考究的打扮更为不协调。
卡德尔紧闭着嘴唇，握住战剑的左手中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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