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娜（Elena）的家乡是素有‘翡翠岛国’之称的爱尔兰。每到秋天，她就可以尽情伸展开双臂驰骋于金色麦田，这也全多亏了自己的祖父格罗恩的和蔼慈祥。格罗恩祖父的特点有两个，一是那盘曲于下颔的花白虬须，好像一簇簇干枯的树根叠加在上一样——事实上艾莉娜十分害怕祖父的虬须，因为它是那般的粗糙与杂乱。另一个则是他挚爱的烟嘴，上面雕镂着过于精致的花纹。据格罗恩而言那是十分昂贵的工艺，到了现在也绝不是一般农民能够支付得起东西，所以他成天叼着这只烟嘴，半刻都不舍得摘下。
当格罗恩喷着烟云，倚靠在屋舍前盯着自己的田园时，艾莉娜可以任意在麦穗中躺倒、翻滚、追蝶，祖父也不会在届时责骂她，除非今年又逢洪涝，抑或是年旱，麦穗们变得矮小而又干瘪，全都只剩下了空空的秕谷，格罗恩就会呆立地嵌在门中，烟嘴也不再冒烟，双眉都耷拉了下来。艾莉娜不是任性妄为的女孩子，在这种时期她会变的格外文静与乖巧，回到屋里翻阅她唯一的课本。
“这本书是世界上唯一的书么？”艾莉娜放弃了田野的角逐，蜷伏在格罗恩的膝前，望着自己祖父那张被旱烟熏得惨白枯瘦的脸。
“不。”他深呼出一口长气，伴随着些许的咳嗽。
“那么，至少是整个村落的唯一一本书喽？”艾莉娜继续问道。
“是的，是这个村落的唯一一本书。”格罗恩答。“今天你可以去追蝴蝶，现在就可以。”
“为什么是全村落的唯一一本书？”
“因为我们这里离寺院很远，而你的父亲是唯一的传教士。”格罗恩将视线转回到自己的小孙女身上。“你很奇怪。我已经允许你去玩耍，但你却没有那么做。”
“我不想。”艾莉娜从祖父的膝上跳下，踩踏着门径上的石子。“我想读懂那本书，可是你们谁都不愿意教我拉丁文。”
“因为这里没人看得懂拉丁文，我的孩子。”老人叹了口气，缓缓将烟嘴拿下，用长长的指甲拨弄着内部的火星。“除了你的父亲，但他已经长眠于土，你不该吹毛求疵。”
“可我想……”
“艾莉娜。”老人打断了她的话，静静的盯着她片刻，仿佛要将她那小小的身躯给看穿。“这个社会不喜识字的女人。”
“可我想。”艾莉娜背过身子，不愿接受祖父的视线。她只是微微呶着嘴，用脚趾点着碎石。
格罗恩无言，他又重新将烟嘴放回了口中。
“格罗恩祖父，我知道那本书令你难受，会令你忆起我父亲，但那是爸爸用山羊血在皮草上辛辛苦苦撰抄下来的书，他跟我说过书中的故事，我知道上帝耶和华还有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艾莉娜全然不在意老人的态度，就像在夸耀自己的才学似的。“但是自从爸爸死后，我就对后面的故事一无所知了。”
老人微微张大了煞白的嘴，缓慢的吐吸着。
他望着被风吹拂的麦田，聆听着渐近的马铃。
带着草帽的男人牵着马绳，脚步伴随着嗒嗒的马蹄，从麦田中穿行过来。当他昂起脸能够清晰地辨识格罗恩的面颊时，伸手将草帽摘下放到胸前，颇有绅士风度地鞠了一躬：“上帝保佑您今年的收成，我们忠实的开荒者——格罗恩先生。”
男人整齐的金发柔顺地贴在他的额前，碧蓝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朝气的光辉，嘴角的微笑无时无刻都在衬托着他的人格。
“今天也是来采收秫秸杆的吗？马克。”格罗恩站起身，迈着蹒跚的步伐绕到了门后，开始搬运那厚重的秫秸杆。
“是的，寺院里用的到它。”
秸秆的飞絮在空中飘舞，马克用草帽微微掩住了口鼻。他没有上前去帮忙，因为格罗恩总是会呵斥他好像看不起他这把老骨头似的。但蹲坐在石阶上一脸不悦的艾莉娜，倒是引起了马克的注意。
“怎么了我的小小姐，是放跑了哪只蝴蝶么？”他走到艾莉娜的面前，笑着蹲了下来。
“不是。”
“那是发生什么事了？午睡的时候做了噩梦？”
“嘻，我不告诉你。但是你可以告诉我，寺院里要这些秫秸杆做什么？”艾莉娜抬了抬眸子，极快地转换了自己得注意力。
“用来烧火。”马克观察着门后格罗恩的动向。当老人好不容易抱出一捆秫秸杆，他就急忙站起，上前接过运回马车里。
“烧火？为什么不用柴？还用这么大量的秫秸杆，恐怕不是用来做饭吧？”
艾莉娜跟到马克的身旁，望了望马车里——已经堆起一个个小小山丘了。看样子马克已经收集了好几家。
“鬼灵精，这的确不是用来做饭的。”马克的微笑好像有些停滞了。“是用来施以火刑。”
“马克！”格罗恩呵斥道。“别就站在那里跟小孩子玩耍，有力气就用在胳膊上。”
“火刑！”
艾莉娜瞪大了自己的蓝色双瞳。
“火刑！是什么人，抢劫犯？杀人犯？”
“别再问了艾莉娜，别再问了。”格罗恩的语气平缓了下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怜爱与无奈。“你的求知欲太过危险，迟早会毁了你。”
“嘿老头儿，未必言过其实了。”马克倒是笑着的。“迟早艾莉娜也会见到那个场面的，况且今日下午就要在广场上举行仪式了，到时候你也阻止不了她去看热闹吧？”
“竟然当众举行仪式！那一定很热闹。”艾莉娜也跟着马克笑了起来，眸光不禁变得神采奕奕。不过她倒不是真的想去看活生生的人被处死的场面，但那样她就有机会去到人多的地方，见到更多有趣的事了。
“确实是热闹非凡的，每次魔女被处死的时候，场面都很壮观。”男人把自己的草帽扣在了艾莉娜的脑袋上，望着她那滑稽的样子。
“魔、魔女？”
艾莉娜慢慢抬起草帽，有些慌张地望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大人。
“那是什么？”
“啊，那是与恶魔通奸的女人，与罪犯没有分别。她们已经受到了恶魔的蛊惑，身心都受到了侵染，只有教会的圣火才能够毁去她们污秽的肉身，净化灵魂。”
“与恶魔……”艾莉娜喃喃着。
“马克，下次再说多余的话，我就把你马的皮给剥下来。”格罗恩恶狠狠地说道，将手中的秫秸杆重重地摔倒了马车里。
“不。”
艾莉娜叫了起来。
“不，恶魔是不存在的。不会存在这样的女人，因为恶魔是不存在的。”
马克有些惊异地望着她，随后便笑了起来——艾莉娜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了嘲弄。
“小小姐，你的玩笑真是厉害，若是被教会听到这番话，说不定会让你在上帝面前摆弄一番你的学识呢。”
“不，我没有撒谎。我的父亲说过，凡是自己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都要抱有疑虑。请问，你、我、祖父，有谁见过恶魔吗？为什么你们要凭空捏造？”
“我们是有证人的，艾莉娜。教会不会办错事。”马克停止了笑容。“有村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与恶魔通奸，我们没有做错。”
“那么，那个英雄村民，为什么不去救救她……”艾莉娜被马克的神情给震慑住了，她第一次见到不对人报以微笑的马克。
“恶魔会把那两个人都拖向地狱的，小小姐。”他将艾莉娜头上的草帽拿了起来，重新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我们是在帮助她，毋庸置疑，这是高尚的事情。帮助她摆脱被恶魔侵犯过的肉体，让她重获新生。这样一来，秫秸杆已经够多了，我很荣幸能够与你谈话。”
马克立即转过身，牵过绳跨上了马背。
“胡说八道！”
艾莉娜都被自己的叫喊给吓到了。
“我、我被火焰烫伤过，是那样的痛苦。被火灼烧，只会毁灭，只会让她死，你们只是让她死！没有帮到任何人，没有人会重生！”
她追着马克，但是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怜悯之心，只是使劲挥舞着马鞭，加速离去。
“没有人会重生……”
女孩望着石子路。木讷地听着马铃渐渐远去。
她牵起自己的裙角，缓缓说道：“格罗恩祖父，下午，我想去广场。”
“……”
老人又重新靠在了门边，叼着烟嘴，吐着烟圈，重复着往日里，他经常重复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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