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罗在心中反复确认，无论是劳伦斯叔叔，还是他死后的那一堆资料，都没有提供过会说话的大鸟的信息，乌特拉比什海姆这种怪异单词他也未曾见过。
最后安罗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乌特拉恍然若失，低头看了看爪子，又抬头看看安罗。
“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不确定。事实上，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大鸟严肃地盯着他。
安罗本已绷起的神经又松懈下来，这种剧情和台词他只在小说上看到过，乌特拉可能觉得这种戏剧化的场景很有意思。这感想一定从他表情上传达了出去，因为黑鸟不满地咂着嘴，似乎受到了冒犯。
“我没糊弄你，是真的。”它从椅背上飞下，开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活像个焦躁的男人，“别把我当个神棍，你看，我知道你是叫做安罗，是米莱西斯家族的继承者，当然，伊洛辛也证明了这点。”
“你也知道伊洛辛……”
“这把剑太有名了，只要对猎人有点常识的人都会知道。”黑鸟一甩翅膀，接着说道，“而且我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虽然你会说这词语很奇怪。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识，比如这里叫做瑞恩蓝湖，不过战前这里基本就已是荒地，战后铁路一断……嗯，你准是迷路到这里来的。”
没料到乌特拉忽然将矛头对准自己，而且说的还是事实，安罗不由得脸一红，还好对方没注意到他的反应，沉浸在自己唠唠絮絮地抱怨中。
“我也知道那怪物叫做沙兽，它的弱点在头部下方，有一个小裂缝，那是唯一能一击重伤它的地方。”
“你怎么……”想到自己差点没命，安罗又生起气来。
“我本来打算说的，你忘了么，但是那玩意儿马上扑了过来。还好你靠着自己的力量脱险。”
大鸟朝着他点点头，似乎勉强表示一下称赞。
安罗觉得自己很难插入它的自白中了，决心安静地等乌特拉全部叨叨完。
“不过你有伊洛辛，很难想象它会输给那种低等魔物。那可是传说中的神剑，只效忠于一个家族。米莱西斯，这曾经是个多么响亮的名字，不仅每代家主都是猎人中的精英，并且以家族为中心，他们也是一个强悍的猎人组织。”
这段信息似乎和安罗之前知道的有点区别，他提起兴趣仔细听着。
“但是没落了，这个家族在十几年前就被摧毁，听说是与伊南娜的血族们开战，最后两败俱伤。血族也不行了，曾经他们如此兴盛，在吉尔多夫与拉米娅的带领下……”
“但我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呢。国家，地形，历史，神话，猎人与血族，这么多信息，这么多知识，但我唯独不知道自己。”扑的一声，黑鸟竟然坐在了地板上，屁股着地两爪伸直，翅膀夹在两侧。这副模仿人类垂头丧气的样子让安罗觉得又好笑又可怜。他努力使自己声音听上去正经严肃。
“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么？”
乌特拉点点头。
“虽然多少也有过模糊的记忆，比如我知道你的名字，安罗。但忘了是从哪儿听来的。还有战争，我从一个危险的环境中逃了出来，身受重伤，有人救了我，然后带着我来到这里。”
“彻底清醒后，我就住在这里了。这里荒凉缺少人烟，只能每日期待能有路过的人类进塔歇脚。”
“然后自称神使骗吃骗喝？”
安罗忍不住搭腔，接着发现自己似乎过了头。乌特拉蓦地从地上跳起，第三次炸成了一个掸子。
“骗吃骗喝？我才没有！虽然神使是撒谎……嗯。”它有些尴尬地停顿片刻，“我虽拿走了一点东西，但也告诉了那些人需要的信息。”
似乎对于自己的博学，乌特拉有着特殊的自信。
安罗沉吟片刻，突然问道。
“包括我？”
“嗯？”
“我是说，你是不是也告诉我了什么？”
他想到睡梦中它曾在自己耳边嘟囔，似乎说了北方之类的词。
“哦。”乌特拉显得更加尴尬了，爪子在地板上划来划去，“我当时看到了伊洛辛，还以为你要去北方呢。”
“北方？”
“北方，丹蒂斯顿神圣王国。”乌特拉又跳了一下，对于安罗的迟钝感到吃惊，“你不知道吗？米莱西斯家族的领地就在神国。我以为你要往那边走。”
“可是我……”安罗缓慢地说着，感觉思绪忽然被打开了一个窗口，以前模模糊糊感觉到的异常现在终于明了，“我要去西边。”
是啊，伊南娜在西边。但是仔细想来，为何安杰丽塔不先推荐自己回到家族领地查看一番呢，如果她曾经与米莱西斯家族结成同盟，又并不抗拒自己寻找真相，应该第一时间就能想到这点才对。
但她却根本没有提到丹蒂斯顿，倒不如说每次和她对话，都避开了米莱西斯家族本身。她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家族领地中隐藏了什么秘密，安杰丽塔不想让自己知道？
对于曾经帮助保护过自己的血族少女，安罗不知道是要信任她还是怀疑她。
西边，还是北边？
就在他默默考虑自己事情的时候，乌特拉倒一下有了精神，他扑棱棱飞到离安罗更近的地方，期待地看着他：“你要去西边？你不会是要去……伊南娜？”
“嗯……嗯？”
安罗忽然抬起了头，大鸟这种过于热切的语气让他感到了不妙：“你想干嘛？”
“如果你是要往那边去的话……”乌特拉吞吞吐吐，但眼睛里闪烁着希冀的光。
安罗敏感的察觉到了麻烦。
“你不会想和我一起去吧，但你去那里做什么？那儿不是……”
“伊南娜是血族与人类的混居地。”乌特拉说道，“有几位比较年老的血族也住在那里，……我的知识这么告诉我。也许我能在那里找到些线索。”
听上去有理，但安罗才不会被这种正儿八经的理由骗到。
“但是为何要跟我一起去，你是鸟，自己飞过去不就成了。”
结果大鸟甩了甩翅膀：“路途这么遥远，没有个伙伴照应多不方便。”
安罗听出了它的潜台词。
简单来说，就是希望自己带着它到更加繁华，并且能神棍到更多人的城镇去。
“而且。“乌特拉还补充了一句，“虽然记忆不完整，但我拥有的知识一定能给你带来帮助，你看刚刚我不就帮助你了么。”
这是实话，所以安罗没有反驳，只是追问了一句。
“那么，我需要做什么？”
乌特拉毫不害臊地说道：“食物，还有安全。”
很好，它似乎在强调这不过小小的需求，安罗只需动动手指头就能满足。
“怎么样。”大鸟跳到了安罗面前，胸有成竹，等待着确定的回答。
然而它的期望落了空。
安罗回看过去，眼神坚定。
“我不要。”
“什、什么？”
“我觉得，比起帮助，你带来的麻烦可能更多。”
而一年多的风餐露宿使得安罗有了自己的原则，那就是拒绝任何麻烦。
乌特拉差点因为惊讶而重新坐在地上，整只鸟都摆出无法接受并且自尊受到践踏的样子。
“我为什么会带来麻烦？”
因为震惊，它的声音尖得不可思议。
“因为在现在这个环境，保护一个有独立思维的生物本来就很麻烦。”安罗瞥了它一眼，“特别是一个能飞还喜欢蹦来跳去的大鸟。”
当然，真正原因是，只要想象一下未来都会有一只乌鸦在你耳边唠唠絮絮，他就感觉根本无法继续前进。从它这里打听消息和同它长时间呆在一起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我……”乌特拉似乎还未从打击中恢复，因此声音显得有些断断续续，“你的意思是……”
安罗看出它又开始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了。如果乌特拉是个人类，现在大概正紧皱眉头憋红了脸。
沉默中，他希望它能知难而退。
然而乌特拉抖了抖身子，仿佛打了个哆嗦，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好吧，安全你不用考虑了，我能自保。”
黑鸟再次盯着安罗，暗示自己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安罗并不认为这是很大的让步，但没想到对方真的这么执着，自己再直接拒绝就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他需要确认一下。
安罗也做出很难抉择的表情，看到黑鸟紧张得不停摆头。
“唔……但是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乌特拉停顿了一下，张嘴尖着嗓子重复了一遍，“当然是因为你没有觉得我是个怪物。你想想，一个会说话的鸟，多少人类想抓住我拿去研究或者当做杂耍把戏，多少血族想把我变成他们的玩具？”
“啊……”
出乎他的意料，乌特拉的声音抖颤着，使劲眨巴着自己的小眼睛，似乎真的受到了伤害。
“你可能要说，如果我闭紧嘴巴不就什么危险都没有。之前我就是这么做的，但是真的太寂寞了。你来之前，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
安罗内疚地想，之前乌特拉孤独的在塔内呆了这么长时间，也许每天只能面对空无一物的旷野湖泊，一遍遍练习怎么说人类的语音。
他后悔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与乌特拉是同病相怜的存在。
“当然，我也不会把你当成怪物。”黑鸟双眼泛着泪花，动情地说道，“能随便变成人类或者血族的存在，虽然很奇怪，但我不会歧视你的。”
……好吧。
一瞬间，安罗心中的感动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句话是多余的，他很想朝大鸟怒吼。
不过老实说，他还有许多想问乌特拉的事情，现下这种情况，如果自己不答应的话，它是不会继续开口的。
安罗沉默片刻，这不是什么困难的决定。乌特拉说得没错，一路上有个照应不是坏事，即便对方是一只鼓噪的乌鸦。
他坐正身子，朝乌特拉伸出一根手指头。
“好吧，同意，现在我们就是伙伴了。”
后者抬起右爪，轻轻搭了上去。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安罗内心升起。除开伊洛辛，这是自己第一个主动结交的同伴。
然而眨眼间，乌特拉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趾高气扬。
“当然。”它在安罗面前挺起胸膛，“有我在的话，你是绝不用担心迷路的。伙伴！”
“别提迷路的事情。”他顿时有些后悔。
“而且我可是伟大神使乌特拉比什海姆。”
“不是骗人的么？”
“啊咳咳，也许是真的呢，你看我丢失了一大部分记忆……”
“如果真是这样。”安罗打了个哈欠，敷衍地回应道，“那一定是很厉害的邪神让你失去记忆。”
话音未落，迦南之王从安罗的记忆中跳了出来。他顿时感觉有些不舒服。但大鸟没有觉察到安罗的异常，还在用那尖细地嗓子说道。
“想想吧，我拥有这么多一只乌鸦不可能拥有的知识，也许在路上我能找到自己的记忆然后……嘎……”
突然间，安罗猛地掐住了乌特拉的脖子，阻止它继续说话。大鸟挣扎着，但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之后，顿时不再动弹。
安罗慢慢回头，一个女人站在楼梯口，满脸惊恐的看着自己。
他忘了，塔里不只有他与乌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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