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那个人便是千鸟家十余年来下落不明的原当主继任者,千鸟夏实的父亲,千鸟智久。”我又一次重复着江之岛同学因为惊诧,而要求我确认的那句,我在她耳际低语的“大秘密”。
“嘉茂同学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倒也谈不上看出来,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因为察觉到了几个细节而已。”眼前的果汁杯见了底,我又去店里端了两杯,放在了我和江之岛同学的面前。
“起先,我从那两张照片里猜测,千鸟智久是一位道尔顿症患者。接下来,关于这段时间和常磐先生的交流中,我发现了这么一点——常磐先生从来都是乘车出门。千鸟同学秉持着低调行事的伪装,连送一张包装纸给你,都要先走上一段路,家主尚且如此,为何一名管家却时刻乘车在外,这样不是更为招摇吗?最后,我算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常磐先生从不走在路上,自然是路上有什么不便于他行走的东西。霞浦的道路并非终日熙熙攘攘,因此,能成为‘固定的’影响因素的,也只有信号灯了。”
“信号灯的影响?”
“道尔顿症患者,尤其是红绿缺陷,是不允许驾驶机动车的,原因是什么?自然就是不能在第一时间对交通信号作出反应的缘故啊。”
“所以常磐先生一直乘车出行,嘉茂同学就将他解释为道尔顿症患者?”
“这也不是必然的因果。既然我隐约构建了‘常磐先生便是千鸟智久’的联想,之后,我的思维就会为这一假设寻找合理的解释。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可解之处’罢了。要说为什么会构建这样一个联想,则是因为我对于书道的研究。当时,我看到千鸟智久的名义留下的那封诀别书之后,便对其中的间架结构感到非常费解。虽然可以用这个人有斜视、散光等眼睛疾病的理由蒙混过去,但我想了想,事情也并非如此。
“毛笔字要写得可观,必然需要多加习练。这封诀别书,虽然结构间架毫无可取,但字迹倒是颇有根底。以此观之,千鸟智久其人必然经历过毛笔字的习练。习练毛笔动静非小,家里人自会清楚,至少,千鸟闻斋、还有他的妻子是应该清楚的。这样一来,家里人自然也知道他的眼病,从照片看来,自然也有三十余年了。为何三十多年,一直不去矫正这个毛病,让他将错就错地斜视呢?”
所以,在察觉了这个异常之后,我便意识到,这封诀别词的写作,其笔法绝对有异常。然而,之前也有推究,这封诀别词的写作环境又是自然且不受压迫的。为二者寻找一个共通的解释,便只能是这样:异常是写作人有意制造出来的,其目的便是不让人从笔迹中辨识线索。最便捷的改变笔迹的办法,便是用非惯用手写字。所以,这封书信,是用左手写成的。
“尽管笔迹改变,但在我研习书道多年的人看来,还是能掌握书写者的一些信息的。等到那天,深水女士将月见团子送给我时,我留意到了玉手箱上写着的落款。我发现,这里的笔墨字迹,和前些天我见着的诀别词的特点非常相似。两相印证之下,我便引发了这么一个猜想,认为常磐先生便是千鸟同学的父亲。
“接下来,我又为此进行了一些检验。比如,我曾经向千鸟同学指出过,她在不经意间对常磐先生有着过度的依赖。她对此并无察觉,并且始终站在回护常磐先生的立场上。作为一位管家,说到底还是千鸟家的一名雇员,并没有什么人身依附。千鸟同学之于常磐先生,其间的牵缘已经近乎一种舐犊的情感了。这并非现代社会的雇用关系所能达到的。一开始我曾经推想过,常磐先生和闻斋老先生有知遇之恩,因此才竭心尽力地以‘托孤’的使命感来抚育千鸟同学,然而,那一次他病倒之后,我却对他的印象有了改观。
“在这一点上,首先先做一个事前印证。江之岛同学,对于镜子里的你和照片里的你,你会觉得镜子里的你‘更为顺眼’,这是因为你更多接触的是你的镜像。没错吧?”
江之岛同学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可以从中得出,一个人的‘默认印象’极为重要。在千鸟同学的人生中,两三岁时父亲失踪,之后便在闻斋先生和常磐先生的养育下长大。所以,千鸟同学,会将常磐先生的形貌当做‘默认印象’去处理,所以,在见到常磐先生病倒后的状貌时,也只会认为‘这是常磐先生放松了绷紧的脸后露出的疲态’,而非事实的真相。
“事实的真相即是,常磐先生一直以易容的姿态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唯有那一次病倒,才露出了千鸟智久的本来面目。我和常磐先生接触未深,加之我在相面一道上略为得意。因此,我能察觉到,常磐先生累倒后的‘骨相’比起之前有了不小的改变。对比我在千鸟家见识的各个面孔,我竟发现,他的面相竟然和从前照片中的千鸟智久一致。并且,我在他卸妆后的脸上,也观察到了照片中,智久的那一道脸上的伤疤。”
“可是,常磐先生若是千鸟智久的话,他在千鸟家这么多年,为什么就没有一个认识千鸟智久的人认出他来呢?”
“正是因为现在的使用人都是合同制的雇用关系,并且没有人身依附所致啊。”我拿起桌边的餐巾纸打了个比方。“只要千鸟闻斋和智久父子通谋,便可以在智久的妻子怀上夏实时甚至更早便开始这个计划。他们陆续地驱离当时还留在千鸟家的使用人,表面上装出暴戾的模样让使用人们离心离德,都是可以很轻松地让千鸟家陷入一个保密而封闭的环境。现在想来,现在的医疗条件,产病死亡已经是一个很低概率的事件了。而它降临在千鸟夏实的母亲身上,或许便和怀胎期间,千鸟父子有意装出的恶意有所关联。
“等到千鸟夏实降生,母亲因产病身故,千鸟智久以自己的身份稍加抚养,待到稍微自立,便制造了闻斋失手的事件。然后再加以易容,以常磐先生的身份重回千鸟家,再行招募使用人。当时闻斋先生精力应该还算强健,有他总揽全局,料来不会出现错讹。千鸟同学当时不过两三岁,自然不会记得这些变故和细节。所以,在日后逐渐生成的记忆中,常磐先生反倒成了那个人的‘默认形象’了。”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千鸟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唐土有一位名叫黄石公的奇人,他所写的《素书·求人之志》这一章里,有这么两句话:避嫌远疑,所以不误。千鸟家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避开嫌疑,明哲保身。之前也说了,近年来的全国茶品大会,问鼎者风起云涌,但始终没有出现连续得到两年冠军的茶师。或许这就是追名逐利过甚,而在暗地里造成了暗流涌动的结果。江之岛同学,给你看看这样一条新闻吧。”
我拿出的是一份几天前的《新潟新闻》。这是我的小学旧友,却在国中开始便分校而读的二宫山绫见同学在昨天寄来的。我也算对她有过一些帮助,因此她非常感念这份人情,不时便会寄来书信,谈及她的现状。现在的她,加入了新潟县高的推理社,宛然成了社团里最敏锐的思考家。在书信中,她也会言及一些她关于某些事件的看法,并征求我的意见。这份《新潟新闻》,本来是她就其中一篇关于民房爆炸的报道与我交流,但我在其中发现了一段能够用于此时的文字:
昨日,沟口市棚下町发生一起房屋失火案件,被害房屋为新近获得茶品大会冠军之千本流所属古宅,新科夺冠茶师千本显方亭主不幸罹灾,正于医院接受治疗中。
“千本显方,或许便是被暗流吞噬的又一位牺牲品吧。”我指着这一行本来不起眼的报道。“若不是因为火情这种社会新闻,茶道冠军这个头衔也未必会出现在这种综合报纸上。但,事有凑巧,偏偏报纸上便刻意地点了这个身份。一句话的报道,‘新科冠军’的头衔便出现了两次,还不忘用‘亭主’告诉别人他是位茶师。报纸哗众取宠的心态,或许也正是这些搅动暗流的人们所追逐的吧。”
对面的江之岛同学似乎被我所说的这些高深理论绕了进去。现在的她,只是默然点着头,口中不断重复着“千本流方才夺冠,就遭了火厄……”这样重复着报道的语句。似乎她挺感慨这篇报道中的盛衰骤变,一时间,连她最中意的混合果汁都忘记品尝。蓦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向我探问起来:
“为什么嘉茂同学能够确定常磐先生就是千鸟智久先生呢?之前的推断都只是构建了两个人物间的联系,但并不是决定性的证据吧?”
“的确。之前的证明,只能把常磐先生证明为‘一个形象和千鸟智久很重叠’的人物,但并不能证明他便是智久先生。至于决定性的证据,自然还是得从捕捉人物的细节去入手了。江之岛同学,同样作为中老年的男性,常磐先生和千鸟智久先生,二者间最明显,又不能以其他借口蒙混的差别是什么呢?
“身份。千鸟智久的地位是千鸟家的继任者,而常磐先生不过是位管家。两个人的语言、行为习惯大可用巧合骗过一切对此质疑的人,但唯独身份的差异是抹不去的。千鸟同学对常磐先生不自觉地过度依赖,以至于常磐先生在平时也不自觉地忘却了一部分身份的限制。他的某些行为并不符合管家的身份。具体来说,比如深水女士自我介绍中的‘千鸟家的常磐先生派来……’这一条。在那时,我是知道千鸟同学和常磐先生的,如果开场白只说‘千鸟家’或‘常磐先生’,都是合乎礼数的。但将这二者混在一起,就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喧宾夺主’的意味在内了。
“或许言语的问题也可以解释为个人用语习惯,我再举一个行为上的例子。那便是那一晚,千鸟智久赶赴那户豪宅和返回时,我推断的下车动作。”我用勺子当做那柄旧式的黑色长柄大伞比划起来。“这种大伞,在现在的持有者和使用者一般都是有些年纪和有些身份的人士。在之前推断的,常磐先生在豪宅前下车时,因为他上身淋湿,所以推断为有人代其撑着不合他步调的伞,或是迎候的人同样没有打伞。无论如何,他自己的伞定然没有撑开,由于这里不是西方,我们的宅外也不会设置领伞的仆人或伞筒,因此,伞只能由携带人自行带进屋内。所以,伞在行走过程中,被常磐先生拿在手上。”
“证明这一点是为了什么呢?”江之岛同学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到了下车时,常磐先生是拄着伞下车的。这时候,伞也是在他手上的。”我将模拟着伞柄的勺子拄在了桌上。“江之岛同学,你意识到了没有?”
“……没有。”
“真正的管家,在阴雨天气,为了随时能给主人撑伞而持伞时,出于随时的考虑,持伞的动作是这样的。”我横转了勺柄,模拟出持伞在身侧,然后一手扣住按钮的动作。“或许动作会有细微的差异,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会把伞习惯性地拄在地上,当手杖使用。而现在,持有手杖的人,身份自然可想而知了吧。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江之岛同学撑着脑袋,嘿然称是。
“……千鸟同学?”
江之岛同学并不会无故约我出来,她在这次见面中的举动和探问,也令我察觉到,她并非是出于个人的兴趣探问这些。江之岛同学下意识地捂紧了衣领,但这反而欲盖弥彰。我倒并非对此有什么非难,何况在最后,江之岛同学竟从她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谕吉先生,抢在头里付给了店员。
周一,整钞……我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暑假开始的那次对这家快餐店的过往。或许,这里的一切,都缘起于此事吧。此时,一首佚名之作《悲逸词》,陡然飘过我的脑际。
巍巍权门,绂绶居之。声色乐之,威刑拥之。
有彼逸士,才德谀之。凝息弃形,郊野隐之。
下纵无心,上犹危之。拥袒向背,芒鲠譬之。
怀璧君子,小人嫉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托辞砥砺,谪迁远之。社谋狐鼠,谗诡间之。
白龙鱼服,不能避之。可叹厌离,悲歌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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