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千鸟夏实的汽车到了同在远郊的千鸟家大宅。其中的某间房里,正躺着因为前一夜精力消耗甚巨而昏厥过去的常磐先生。本来,他作为管家,也是千鸟家的第二号头面人物。出于体面,他的行止自然也甚为规整,然而,现在的他,失去意识,正穿着睡袍被使用人们围在铺盖中照料着。我和千鸟夏实穿过人群,但看到的仅仅是一张满是衰颓的苍老容颜。
虽然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但望着平日矍铄之下的真实面目,千鸟夏实的心里也并不是滋味。我虽然没有见过常磐先生多少,但从他得知那次事故后的果决行动来看,他也的确当得起鞠躬尽瘁这四字的评价。我不通医术,但由于多年的风鉴之学,于“望”这一道也颇有些心得。眼见得常磐先生虽然在众人的手忙脚乱之下勉强恢复了呼吸,但恐怕终究会成为在日后落下的一条病根子吧。
现在,斗室中一片静默。环顾的人们在等着千鸟宗家当主——夏实小姐的指示,而她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得宜的举措。我的身份则是客人,此时更不能越俎代庖。呼吸可闻的空间里,唯有时间在静静淌过。我的视线不时瞟过卧床中的常磐先生,忽地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我向千鸟同学探问起来:
“千鸟小姐,关于常磐先生的不适,呼叫了急救车吗?”
千鸟夏实转头看向了那些使用人们。看样子是领头的几个人点了点头,表达了对问题的肯定。于是,我借此找到一个打破静默的借口。
“既然这样,这里只需留下等医师到来时交代情况的人了吧。”
千鸟点了点头,似乎是明白了我的用意。“那么,其他人请各归本职,请桑木先生和深水女士留在这里等待医师。嘉茂小姐,请到客室奉茶。”
我跟着千鸟同学到了另一间较为僻静的静室。待到宾主坐定,千鸟同学便对刚才的事情表示了谢意:“多亏了嘉茂同学啊。否则,我可就只能僵在那里了。幸亏桑木先生他们已经呼叫了救护车,否则我恐怕就要耽误常磐先生的救治了。”
“这都无所谓了,千鸟同学。话说回来,千鸟同学在这次的反应中,没有发现什么吗?”
千鸟歪了歪头,她的神情表明,她并没有明白我的这句话。
“千鸟同学,接下来的话或许会有些严肃,也有可能对你有些苛责。如果冒犯,我告罪在先。”得到了她的首肯之后,我拉上障子门,继续了下去。“对比一下千鸟家两位头面人物的反应。且不说那通报告变故的电话是你家青年打来的,还是对手控制青年后打来的,总之,常磐先生得知后,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反应;而千鸟同学,你在得知常磐先生的发病后,虽然做出了返程的第一反应,但你在车上,却也没有想出一个‘到达现场后该怎么做’的具体方案。从结果看,你也的确因为常磐先生的倒下而不知所措。两相比照,或许在我这个外人的眼中,不免会认为,你的决断力,和常磐先生比,差距还是非常明显的。”
虽然事先告罪,但我在说完之后,又一次低头谢罪。在这个国度中,直斥其非是非常失礼的举措。不过,我更信奉唐土关于“诤友”的使命感,所以,这些话我终究是说了出来。
“没……没关系的,这也的确是这样啊……”听得出,这些话在她的心里造成了不小的波动。然而,这却并非问题的本质。
“当然,千鸟同学的处世阅历自然无法和老到的常磐先生相比,应变能力不如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我想说的关键是,千鸟同学,你有没有意识到,你与常磐先生之间,是否不自觉地构建了过于依赖的关系?”
“过于……依赖?”
“从你们向我正式提出这件委托的时候就能看出。那时,身为主宾的你寡言少语,将详情叙述给我,并且回答我各种探问的反倒是常磐先生。我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你没有害怕的理由。而且我的年龄也和你一样,不存在长幼之别。那么,面对这样的我,为何还要由常磐先生出面来打这个交道呢?
“两三年前,我就因为那间茶屋择吉的事宜,和千鸟流打过交道。那时,恐怕出于年龄原因,常磐先生代你出面,这无可厚非。但我既然和他打过那次交道,他也明白了我不是什么奇人怪客,那么,这次向我提出委托,本就该由你来全盘出面才是。”
千鸟同学现在转入了完全沉默的模式。或许,她的心底因为我的说辞而有了一丝松动。当然,我把我这一番在乘车返回途中想好的话当作说辞,是有原因的。毕竟,我需要让千鸟夏实接受我最终的推论。趁着她的松动,我又一次用另一个事例做着打动她的尝试。
“我们再换一件事情证明这个观点,就是常磐先生得知青年发生的变故之后,改换来向我送礼的深水女士,她的说辞是‘千鸟家常磐先生派来的……’,而且在离去时,理由也是‘要向常磐先生复命’。从这里可以看出,千鸟家的决策中心,倒更像是常磐先生。你这千鸟流宗家当主的身份,或许在他人的眼中,更像是一层形式罢了。”
“嘉茂同学的意思是,我会被常磐先生架空?怎么可能……常磐先生从很早便跟随祖父大人,而且一直对我很好,绝不会……”
千鸟同学对这一点倒是反应颇为强烈。不过,我的推断倒也不是认为常磐先生在日后将会架空千鸟夏实。从她的反应也的确可以看出,她对常磐先生的确是有着极度的信任与依赖。
“千鸟同学,你这个反应,不就正好是对你仰赖常磐先生的最好证明吗?”
“啊……”回过神来的千鸟同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她并不具备如我一般的诡辩话术,不知如何应答的她,只能怔怔地看着我。几次似乎想开口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我倒也不是将常磐先生视作你的威胁。但是,常磐先生从面色看来,终究要比你大出许多,随着时间推移,终归是要面对像今天这样的局面的。常磐先生终归有把担子交给你的一天,到那时,千鸟同学,又要如何挑起家名的重压呢?”
虽说现在的社会并不再会有拥有无限权力的君王出现,但大大小小的团体、家族,也是需要一名领袖式的人物进行代表和决策的。便如战国时代的历史经验,凡在战国中成为一时翘楚的大名家,必然有英明善断的当主的领导。现在,千鸟家十余年没有在那个一年一度的茶品大会上有所斩获。然而,它得以在茶道界依然保有一定影响,除了当年千鸟闻斋和他的秘茶“樱露”的深远影响外,常磐先生的决策和执行也在其中颇有裨益。可以说,得保家名不堕,有决策力的领袖人物是必须的。而且,从“实至名归”的角度出发,我认为,千鸟夏实应该站上这个位置了。
听到这里,千鸟夏实也明白了我的意思。“那……我应该怎么做?”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千鸟同学。起意寻找‘樱露’,目的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找到父亲的行踪。”
“千鸟同学为什么如此执意地寻找父亲呢?”
“他是我的父亲,现在下落不明,为了探清他的存亡,为此努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然而,千鸟同学,你的父亲下落不明已经十余年了。按照法律规定,失踪七年,便可以宣告死亡。对于一个大家族而言,一个头面人物存亡未卜,会在往来过程中造成非常多的不便。十多年过去,常磐先生何以不向法院宣告智久先生的死亡呢?闻斋先生仙逝仅仅是两三年前的事。那么在此之前,智久先生便该一直被视为当主的继任者。无法宣告死亡的七年来,想必以千鸟智久名义进行的往来举步维艰。然而,七年期限到后,常磐先生依然维系着龃龉过了三四年,这样并不合乎绝对理性的做法,定然有其缘由在内吧。”
“会是什么缘由呢?”千鸟夏实似乎并不知道这条“失踪七年可宣告死亡”的律法。我在向她介绍这一点时,她的神色也便如初次听闻一般。就通常情况而言,千鸟家作为茶道大家,茶道又是一条产业链的末端,因此,经济往来会很频繁。宣告死亡,是对因为一方失踪而陷入胶着的往来作出了结的有力手段。
“让常磐先生决定维持这种胶着的,只能是常磐先生认为,让这种胶着维持下去,对千鸟家有利。千鸟家本身,由于不会再执行千鸟智久名义的往来,但日常的开销依然必要,这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失踪或宣告死亡有多少改观。所以,我认为常磐先生的这个决定,应该是将千鸟家置于所有茶道流派中而考虑的。
“基于我在这番过往中对千鸟家的了解,我揣度常磐先生的考量,或许是这样的:千鸟流正当声名煊赫之时,自然会受到其他流派的侧目。这时,闻斋先生失手,智久先生出走,千鸟家两大成年的人物一夜凋零,在其他流派的眼中,自然会认为千鸟家已然一蹶不振了。时隔七年以后,千鸟家的影响力自然大不如前,其他流派或许也因此而放松了警惕。然而,常磐先生迟迟没有宣告智久先生的死亡,为的是什么呢?我想到了智久先生出走前留在家里的那封诀别,上面所说的动机是‘找出樱露’。然而,‘樱露’的制法不是应该早就由闻斋先生传给了智久先生吗?”
“……”
“如此想来,智久先生下落不明的原因,就必须做出另一种解释。他说的‘找出樱露’,并非是去寻找配料再行制作,而是去寻找那次使闻斋先生在茶品大会上失手的元凶祸首。常磐先生迟迟没有宣告智久先生的死亡,或许便是因为他也知情,并且也时刻掌握着智久先生的真实行迹。至于目的,恐怕便是等时机成熟之后,以乾坤一掷的出击直攻要害。现在,其他流派对千鸟流一年年放松警惕,或许这便是智久先生和常磐先生等待着的变化吧。”
“嘉茂同学的意思是,等到其他流派放松警惕,然后千鸟家再出其不意地宣布父亲大人的回归并用真正的樱露秘茶再次参与品题会,以此来达到重振声威的效果吗?”千鸟夏实终究是从我的缕析中明白了常磐先生不宣告千鸟智久死亡的理由。在这样的理解下,千鸟智久的出走,乃是千鸟家的韬光养晦之计。等到时机成熟,他便会再度复归,重振千鸟流在茶道界的名声。
然而,事情真是这样吗?长期为人占卜的经验告诉我,为一件事找出一个看似说得过去的理由很容易。但真相毕竟只有一个,走歪了的解释,都是经不住推究的。比如这个解释,虽然现在的千鸟同学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但我依然认为,其中疑窦重重。倘若解释当真如此,那么,十几年来的韬光养晦,理应将其他流派全部瞒过了才是。然而,常磐先生却在昨天,因为一起事故匆匆去了一户深宅大院,照理来说,这便该是与千鸟流有所敌对的一户人家了。千鸟闻斋父子和常磐先生,若是真正坚定地执行等待时机的策略,这个青年,理当不应该被盯上了。
所以,常磐先生的目标,并非等待时机。
远方,救护车的鸣笛愈来愈近,最终停在了千鸟家大宅的门前。在桑木与深水两位使用人的指引下,急救的专业医师们很快让常磐先生恢复了意识。就诊断的结果来看,倒也并无大碍,于是,众人在医师走后,也都换上了平常的神情。待到常磐先生换好平时的管家服色,重新站在大厅时,我向他低声搭话:
“常磐先生,请您用毛笔书写‘谨寄嘉茂家台启’这几个字,行吗?”
“诶……哦,是说月见团子啊。没错,礼盒上的字是我写的,笔法拙劣,让墨林高手嘉茂小姐见笑了。”
“不,请您用左手写这行字。”
我清楚地看到,常磐先生的脸色变得异常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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