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嘉茂先生务必答应小女子的请求!”这是我坐在家中,以正规的待客礼迎接千鸟家的正式客人——当主千鸟夏实时,所听见的第一句话。似乎是出于正式,所以千鸟也没有用平时的同学相称,而是以面对一位素昧的占卜师来称呼的。从她的话语里,我也感觉到了,之前江之岛同学约我窥探她离去后的租房确是另有深意,我当日的回答似乎也最终令她感到了信服。于是,这次约定的会面,她虽然仪态矜持,但话语中还是令我感觉到了无助的压抑和摆脱困局的迫切。
眼见得主宾情绪难以自已,作为中间人的常磐先生,也就是千鸟家的老管家,便向我慢慢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千鸟流宗家的当主之位由祖辈千鸟闻斋直接传给夏实这个孙辈,其原因便是夏实父亲的莫名失踪,而这正是千鸟夏实的心结所在。
“渊子小姐或许不知,在茶道的业界里,存在每年一度的例行品题会,各家流派都会在这里一较短长。要论地位的话,或许便和书道界的全日本书道大赛一般吧。夏实小姐的父亲,便是在一次这样的品题会过后,莫名失踪的。
“品题会上,流派之间一较短长的手段自然便是各家的茶艺。不过当今古学式微,茶艺的高低已经很难在品鉴上拉开差距了。于是,各家使用的茶叶质量也成了隐性的标准。在这一点上,千鸟流向来便有秘藏的铭茶——樱露,因此在历年的品题会上也是独占鳌头。但在那一年,意外发生了。千鸟流的参会茶师打开装着铭茶的密封茶瓶,从里面取出樱露秘藏,依法烹茶完毕。然而评委品题过后的一致意见却是,这不过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劣质茶叶而已。
“也就是说,‘樱露’不翼而飞了。可想而知,千鸟流在那一次品题会上铩羽而归。所谓秘藏珍品,便是千鸟流上下,也只有那一瓶‘樱露’。失去了与其他流派抗衡的资本,千鸟流在之后的品题会上也是要么籍籍无名,要么名落孙山。”
“这次品题会,又是如何导致千鸟小姐的父亲行踪不明的呢?难道品题会上的茶师便是千鸟小姐的父亲吗?”
“这倒不是。那次品题会发生在十余年前,夏实小姐两三岁左右的时候。那时的当主还是闻斋老先生,出席品题会的茶师也是他。那次失利过后,夏实小姐的父亲便失去了音讯,唯一与他失踪动机有关的线索便是他的一封类似留言的文字。在这篇文字里,他认为自己父亲闻斋先生的茶艺决不致差错,所以他认为失利的原因便是‘樱露’的消失。所以,他便决定一个人独自去收集材料,一定要再将‘樱露’制作出来。从这之后,夏实小姐的父亲便再无音讯。闻斋老先生仙逝前,也只好将当主之位隔代传给了年纪尚轻的夏实小姐。”
“那么,千鸟小姐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夏实小姐年纪增长,越发地对这个理由产生了疑问。按照过去的经验,制作一批‘樱露’,顶多只要五年便可成型。然而十余年过去,夏实小姐的父亲依然没有下落。而且,由于‘樱露’的配制之法一子单传,闻斋老先生碍于祖规,也没有在确认儿子的存亡之前,将方法传给夏实小姐。”
“千鸟小姐对这件事情又是持怎样的看法呢?”
“按照父亲最后留下的消息……如果我们能制成‘樱露’的话,父亲便会出现吧。”
“现在千鸟闻斋老先生仙去,‘樱露’究竟如何制作,只有不知下落的一人知晓。千鸟小姐的来意,是想让我找出‘樱露’的制法吗?”
“……是的。小女子前日冒昧,和江之岛同学一起对您进行了试探。您仅看过小女子搬离并打扫过的房间,便理出了小女子平日的生活轨迹。所以小女子愿意相信,您有找到家父踪迹的力量……”
“按照千鸟小姐的设想,找到您的父亲需要那种铭茶。而我未曾涉猎过茶道,如何制作‘樱露’实在不得而知。”
“啊,也不需嘉茂小姐来制作。夏实小姐的意思是,无论用何种方式,请嘉茂小姐尽量挖掘出和千鸟先生有关的线索,指引我们的找寻方向便是了。自然,如果有需要千鸟家提供的支持,我们会不遗余力全力提供。”
于是,在面对千鸟夏实和这位常磐先生正跪俯身的大礼下,我这难以回绝的性子也只好应承了下来。关于找寻千鸟夏实父亲的下落,虽然占卜是其中一法,但他们显然是冲着我的理性思考而来。所以我也只能用理性思维的步骤去试着解决这一问题。这一系列步骤的第一步,便是掌握千鸟夏实父亲的基本情报。之后的某天,我被汽车载去了千鸟家位于偏僻城郊的私邸,一些关于千鸟夏实父亲仅存的照片、文字都被收在那里。
在千鸟夏实的指引下,我被引入了一间正厅。随后,她端来了一个方托盘,那里是几张照片,以及一封文字。
经过向千鸟夏实询问得知,她的父亲名为智久,大概比夏实大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由于夏实在两三岁起就没再见过父亲,她的母亲又因产病而早亡,她因此始终没有父母的声音及形貌的印象。这些照片,因为都拍摄于十三四年前,不免在清晰度和设备条件上均有缺失。画幅中间,可以辨认出的是,千鸟智久,也就是夏实的父亲,大概是一位高挑身材,戴着上世纪的粗框眼镜,体型偏瘦的一位男性。
长期的保存致使照片的色彩也有一定的失真,为了确认我在照片中看到的某些细节,我向旁边的千鸟夏实询问道:“‘樱露’既然是秘茶,那么制作也定然要花上不少工夫。我想知道,调制这种秘茶,是否需要大量的户外活动?”
“啊……我也没有亲眼看过父亲或祖父调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
“也不是非得亲眼看过才能肯定。千鸟流的秘茶,只有‘樱露’这一种吧?”
“是的。”
“那么,调制秘茶的茶师,需要躲着家人的理由也就只有这一个了。或许可以向常磐先生询问,当年闻斋老先生行踪飘忽的时候,目击情报到底是如何偏向。倘若闻斋先生不辞而别地外出,那么也可以说明‘樱露’需要户外调制的工序了。”
千鸟夏实点头称是,于是转身出了这间正厅。我则利用她去询问常磐先生的空隙,略显失礼地将照片凑近面部看了起来。这固然是由于检索细节的需要,但也有我稍显近视的原因在内。从数张照片的对比中,可以隐约证实千鸟智久的左脸和左手各有一道伤疤。我又看了看他留在千鸟家中的辞别信。作为一篇毛笔,字迹虽然尚可,但间架结构在我看来毫无可取,内容也如常磐先生等人的转述。
这时候,千鸟夏实转了回来,给了我否定的回答。常磐先生作为长年随侍在千鸟家中的长者,从立场和经验上也都应该是可信的。既然如此,从这个角度出发,对千鸟智久的失踪,我展开了自己的见解:
“千鸟小姐。‘樱露’到底也是一种茶,制茶的基本工序也都是大同小异的吧?”
千鸟夏实点了点头。秘茶也是一种茶,或许有其他的辅料,但主要成分和市面上的茶叶相同,依然是采茶人从茶树上摘下来的树叶。茶道流派的宗师们自然不会去做采茶这种辛苦的工作,因此,工序上也都遵循从鲜茶到茶叶的一般规律。我向千鸟夏实确认户外工作,则是在考虑照片上,千鸟智久的皮肤似乎有晒痕。有一些茶叶的制作需要在屋外一边晾晒,一边打理,不过这次的‘樱露’倒并非如此。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我想向千鸟小姐提问:既然‘樱露’不需要户外的工序,那么智久先生为什么要离家制作呢?要论器具、材料,自然还是本家的条件最为完备吧。他这样不辞而别,假设他真的在制作‘樱露’的话,考虑到置办场地、收集原材料、加上制作的器具,这样恐怕会需要相当一笔费用吧?倘若他在失去联系之前,动用了千鸟家的大笔资金,这个动作也会被闻斋先生和常磐先生等人作为异常而察觉到吧?”
“啊,这么一想的确是……”千鸟夏实或许是出于亲缘的考虑,竟而始终没有用这样一种怀疑的眼光去审视他父亲的失踪。于心不忍,而人心忍之。只有这种向来以恶意度人,并且也没有利益关系的我,才会在第一时间做出这种怀疑的联想吧。
“否定了智久先生文字上的离家理由后,也就可以认为那封出走宣言都是在通篇扯谎了。或许我在书道上有些自信,我认为这封信间距不一,大小混乱。虽然我没有见过智久先生的其他笔墨,但这封字迹尚可,结构拙劣的信,以常人的审美而言,的确有失观感,令人感觉像是仓促中形成的。从常磐先生之前的描述中,可以认为智久先生是自行起意,突然离家的。那么,他完全有时间暗中做好详尽的准备。既然如此,又为何留下这一封仓促间写就的信呢?而且,毛笔写字,非得静心不可,这封信没有一处涂抹,我并不相信书法未到一定境界的人能在急迫的条件下能够做到分毫不爽。由此,我只能推翻一个可能,那便是智久先生并非出于仓促,这封信写得结构不堪,乃是出于他的身体原因。
“不通毛笔的人自然不会自揭短处。智久先生敢于提笔,自然是由于他的‘自我感觉良好’。结合这一点,我得出他有身体异常的存在。正常地写字,无非便是端正地就坐,然后提笔、蘸墨、落笔。在这个流程中,造成格局失常的无非是手部抖动或是纸张抖动,但这些异常定然会被察觉,并且蘸上的墨汁因为抖动,也会在纸面留下痕迹。因此,我最终得以相信,智久先生的眼部存在疾病,他或许有斜视、散光等毛病,视线无法集中到一个点上。进而造成了他写字不齐。”
尽管我这些话是在编排千鸟夏实父亲的不是,但似乎也是因为长年未见,她对我的这些话也没有露出弃厌的神色。
“我在照片上发现智久先生的左脸和左手各有一道伤疤。我们靠左行走,默认情况下,这一侧是贴着墙壁的。墙壁上可能对皮肤造成严重划伤的东西并不算多,划伤到留下疤痕,尤其是脸上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由此我产生了怀疑:为何会在脸上留下疤痕呢?
“正常情况下,视线总是正视前方,脸部自然也和视线保持方向的一致。如果有东西划向脸部,自然会被视线捕捉,进而令人体产生躲避的反应。就算视线有散光和斜视,但这种危险倘若被察觉,显然也是躲得开的。如果是经受过暴力的痕迹,那么伤疤也绝不止有两处划痕这么简单。所以,唯有不经意或是不自觉地,才会产生这种在脸部造成的划伤。也就是说,智久先生因为自己的无防备或是无意识行动,才会这样造成两处划伤。
“划伤脸部的行为要做到无防备,就必须隔绝人的自我防卫本能。因此,伤人的物体不能在脸部过近的距离移动,而物体不移动,人脸不动的话,也不至于划伤。因此,只能是智久先生在迅速转头时,碰上了某种离脸部很近的锋利物体,才会被这样在脸部划开一道伤口。
“要让迅速转头下意识、无防备,还必须做到有‘惯例形成且自觉为之的行动’及‘惯例存在且不以为然的危险’。转头形成惯例,而且旁边还有某种危险,这便只能令人想到这样一个场景了。
“过信号灯时,自然要一边与同时过马路的行人擦肩而过,一边时常转头观察左右的车辆。这就是不自觉并且有规律的时常转头。至于划伤智久先生的东西,手部,可以是过路行人的某种锋锐器具,脸部,便可能是信号灯了。”
“信号灯……怎么划到脸上呢?”
“千鸟小姐,你能判断出何时要走,何时要停,是根据什么呢?”
“当然是信号灯的颜色啊?”
“但,假设是一位道尔顿症患者呢?”
“啊?”
“想不出能让危险凑过来的办法,只有自己向危险凑过去的办法了。”
智久先生只有在分不清红绿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不顾危险,向正在行车的路口走去。而这时,避让不及的车子便会划伤他的脸部。由此,也可以试图做出这样一个阐释了:智久先生的不辞而别并非去单纯地去复制“樱露”,否则那只要顶多五年。这次离开,他应该是遍访名医,治疗自己的眼疾。恐怕他也明白,只有自己的眼疾治好,才能真正制作出“樱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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