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科终究没有从霞浦捞着一分一毫的好处,愤愤地结束了他的交换生之行。在那一天的午后,我和由良崎同学坐在了学生会室里,整理着因为仁科的离去而又需要归档的一批资料。因为我在事前,曾许诺借着这次机会向由良崎同学传授一些学生会工作的经验与技法,但这件事堪堪结束,我却隐然产生了和之前类似的担忧,即由良崎同学是否有所收获的疑问。于是,我试着向她探问道:
“由良崎同学,不好意思,似乎又一次让你失望了。”
“诶?嘉茂前辈说的失望……是指什么?”
“之前所说的,工作经验什么的。我担心,我在这次事件中,并没有做出什么言传身教的示范吧。”在仁科引发的一系列风波中,反省过来,我犹然以自己的好恶为基础,在此之上开动思维,强行地让周围的人接受了我的观点。
“这倒没有。不过,嘉茂前辈,我希望,前辈能够不加回避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说。”
“嘉茂前辈,为什么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仁科呢?那毕竟是一件大事吧?”
“何以称得上是大事呢?”
“村前因为无辜地成了替罪羊而被踯躅崎高中开除;仁科对这一事件负有责任却毫无愧疚感;真正的犯人白石却继续逍遥法外。这不是很令人看不下去吗?”
“这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并且基于他们‘罪责’大小的正义感,才做出‘看不下去’的判断吧。但是,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想想:村前频繁翘课去玩游戏,已经足够给予开除处分,顶上这一条罪状也算不得不白之冤;仁科是那种文过饰非,从来不愿直面错误的人,你点破他的错误,他也会刻意去无视你,最终还是对牛弹琴;至于白石……由良崎同学,你确认你能算计过这个两面人吗?”
由良崎同学摇了摇头。道:“所以,就必须明哲保身吗?”
“也不是说明哲保身。之前,我也对仁科那样的光火,这三个人,可以说我早就一个都看不下去。但是,我无力去改变这三个人,也无需去改变他们。等到八重山同学回来之后,这三个人无非是一段不愿提起的记忆罢了。再者,强行让仁科接受这个观点,然后为村前洗白冤屈,再给白石以惩戒,我们有必要做到这点吗?”
“我认为有。”
“那么,请说说你认为有的理由?”
“放任仁科和白石在踯躅崎高中继续横行的话,不知将来会有多少人遭到白石的蒙蔽或恐吓,又不知有多少真才实学的人被仁科所埋没和打压。为了踯躅崎高中的将来,我觉得有必要将真相公之于众。”
“那么,我问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如果把真相公布出去了,请问,踯躅崎高中那边,有多少人相信这是事实的真相呢?虽然可能有些不恰当,但我先讲这么一个故事吧:
“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㼜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这是唐土古籍《庄子》里的两句话,解释一下就是,有一些身体缺陷的人,他们以言辞赢得了国君的信任与欣赏,于是国君观看其他正常人,反而觉得这些正常人身体畸形。现在,我们便处于这么一个环境下。身体缺陷的人,也就是白石和仁科,他们已经通过矫饰和邀功赢得了国君,也就是踯躅崎高中的信赖。现在,我们是世人眼里的正常人,我们可说不动远在天边的国君啊?”
“然而,嘉茂前辈,您这个比方可有一个漏洞。虽然那些身体缺陷的人率先赢得了国君的信任,那也是因为正常人无法用更精妙的说辞打动国君,不是吗?现在,我们需要将真相公布出来,就只能用比仁科和白石更精妙、更有说服力的言辞,才能让踯躅崎高中的人们相信我们的观点。是这样吧?”
“嗯,道理并没有错。但是,由良崎同学自己不也才说过,你并不能胜过白石的两面做派吧?更何况,还有仁科这个刚愎自用的人在呢?”
“既然有胜不过白石的自知之明,所以才不会轻率地挑战白石啊。”
“那么,由良崎同学到底要怎么做呢?”
“等到能够战胜白石的人和我们站到一起为止。”
“假设这个人不肯呢?”
“我觉得不存在这个假设。”由良崎同学的眼神中露出一丝黠慧。“她的朋友可都说了,能够战胜白石的人,是个真性情的女孩子呢。这样真性情的前辈,可不会忍心对这件事袖手旁观吧?”
“那么,由良崎同学需要这个前辈怎么做呢?”
“只要前辈允许我们的任性就行了。”
于是,我接到了这样的报告:八重山同学在撤回霞浦之前,应约在踯躅崎高中的广播节目中讨论半个多月交换生的感想。然而,话题被八重山同学有意地控制,结果,向全校放送的广播竟成了一期关于仁科所拍摄的视频的讨论。由于视频内容,得益于仁科前期不惜血本的宣传,在踯躅崎高中已然尽人皆知,所以,八重山同学复述了我的思路,以一番看似有理有据的陈词将疑点最终归结到白石身上时,不免在踯躅崎高中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自然,八重山同学也被有意关照过,他在广播中并没有挑明具体的当事人,但“惯用左手、善于掩饰、伪造电伤”等关键词,足以令所有听到这些的人怀疑到白石身上。毕竟在踯躅崎,白石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左手写字。
“你们也是背着我干出了好大的事呢。”我苦笑着对这两位一年级的学生会有职役员闹出的动静做出了评价。“这样子,八重山同学可是在敌方的腹地破脸了吧?要是白石安排下什么毒计,他还能全身而退吗?”
“当然,明石前辈已经制定了对应的方案了。毕竟为八重山同学在山梨提供住宿的是他的同学,并且他也正好在踯躅崎高中的放送部任职。这样,不就有做下文章的余地了吗?比如,事先录制好节目,等到第二天,八重山同学上了飞机再来播放。”
“明石同学这么做,虽然庇护了八重山同学,但这样,不是把他的同学又置于死地了吗?换言之,这种引发骚动的发言在放送部播出,仁科和白石回去终归要和放送部算账。明石同学这个做法,也并非长远之计啊。”
“但常言不也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吗?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的真性情的女孩子,这个时候,不就该渊子你出马了吗?”门外,奈惠和明石同学走了进来。
“我现在都还在霞浦,怎么抽身到山梨去摆平这件事?”
“并不需要嘉茂同学亲身到场啊,只要名声过去就行了。”
看来这个计划并不止有一年级的成员们参与。诚然,明石同学早已在计划中加入。按照他们的说法,八重山同学在之前的交换生生活中,潜移默化地传播着我的影响——当然,并没有用我在霞浦的推理直撄仁科之锋,而是旁敲侧击,以我的容止、书道等等和仁科交集较少的领域上的成绩突显我的能力。而且,从这个计划中,我还看到了更多人的影子:为了宣传的需要,这些朋友们似乎还利用近藤前辈的人脉,找出了我当年身着鹤姬cosplay衣装时拍下的照片带在了八重山同学身边。据奈惠声称,这些照片对热衷于这个游戏的人,从来都有极大的吸引力。
“于是,事实便是因为这个先期布置,以至于最后放出以我的名义作出的见解时,竟尔赢得了不少人的信任,是吗?”
“那当然。渊子你总是低估了一个学校里流言传布的速度。”奈惠顿了顿,换了一种更为意味深长的语气。“尤其是在传帅气的男生或漂亮的女生的时候。”
“这件事了则了矣,然而,我依然没有明白,由良崎同学和奈惠,你们想让我出面做什么呢?我感觉这个计划里,该做的事已经都被你们做完了啊?就算向我征求使用我名头和旗号的许可,你们都先斩后奏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要劳烦嘉茂同学的事情多着呢……比如,再把这段经历写成一篇文字,然后当成读物的性质出版一下?”
“这可是容易对号入座的吧?还有,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使真相尽人皆知,让真正的责任人白石受到惩罚。”
“虽然经过由良崎同学的说明,我可以理解你们有很充分的信念去把真相揭露出来。但是,我对你们‘为何具有这份兼济天下的情怀’感到非常好奇。由良崎同学,我们之于踯躅崎高中,终归是外人。那么,我们为何要在踯躅崎高中闹出这一番风波来呢?”
“前辈……如果您有一位朋友,她在踯躅崎高中,成绩优异、追求上进。但是,她无数次的努力都被现在窃据高位者用不公平的手段阻挡,没有人为她喝彩,没有人鼓励、信任她,她进不了学生会、风纪委,甚至理想的社团都需要门路。请问前辈,如果这样一位朋友,向您倾诉这样的际遇,您……还会袖手吗?”
“……是的。”
我经过了颇为长远的思考之后,竟尔对眼前的由良崎同学说出了颇为违心的答案。当时,场面霎时间为我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而死寂。由良崎本就在倾吐这些肺腑之言时禁不住自己的哭腔,在听到我这个冰冷的回应后更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学生会室因为她的失控冲出而仅剩下三人,明石同学掩上了门,脸上的表情变得更为严肃。
“明明为八重山同学制定在那边的行动方案、并且交出鹤姬cosplay照片的人就是嘉茂同学你自己,为何到了事主面前,反而不肯承认呢?”
“……无可奉告。”
的确,我虽然不明白由良崎同学到底为何在策划这起行动,但从她之前偶然的几次“机缘巧合下的灵光乍现”可以总结出,她此次如此有行动力,必然有着某种情感上的冲动。她的价值观我并不怀疑有所偏差,所以我欣然地在暗中支援了此次行动。正好,我对仁科也有所成见。于是,由良崎同学本以为在瞒着我的情况下利用我的名头做了她的私事,因而不免有些愧疚;但实则,是我暗自默许了她的任性,只是尚未明白她如此做的缘由而已。她之前的那段肺腑,真正的当事人可以是她自己,也可以是八重山同学等人,这都不重要。我的一番长远的思考,其目的或许是她也未曾料到过的。
近藤前辈之于植野前辈,我之于近藤前辈,大抵都是心怀景仰,但并非一味盲从。然而,由良崎同学却有些囫囵吞枣地照搬我的一切做法的嫌疑。我答应向她传授工作经验以来,这是我从她身上发现的最大问题所在。她对我并非客观地学习,而是近乎仰赖的态度。我无法向她明说,只好用这种方式,激起她对我的敌忾之心,从而让她脱离对我的依赖,真正以一个独立的由良崎同学的人格走下去。
“虽然由良崎同学从此能够自立地成长,但,渊子还是被她忌恨了吧。”
“我自己被人忌恨得多了,再多一个后辈又有什么关系呢?”
“渊子,为何总是在伤害自己呢……”
仁科那副行相,不禁令人对踯躅崎高中学生会的未来颇为忧心。在忧心的同时,我身为霞高的现任会长,不免也对自己的后辈警觉起来。为了不让他们步上仁科的后尘,就算一时被他们曲解,甚至忌恨,只要将来的霞高能够依旧健康地存在,这些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吧。当年,我从植野前辈和近藤前辈那里得到的教诲便是如此。或许,这是只在历届学生会长间代代相传的秘密吧。
“对了,奈惠,你没把这些苦情剧一样的东西透给由良崎同学吧?”
“毕竟是渊子的决定,所以先这样好了。但我也不想让渊子被忌恨一辈子,终归要找个时间让她知道真相吧。”
“随你了。”
“这已经随不得我了呢。”
“怎么?”
紧接着,一张在咖啡馆的自拍发到了我的手机上。照片中,由良崎同学标志性的白色发带若隐若现。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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