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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二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课余时间都投入了整理绫见的曾祖致鸣老先生遗留的《吟稿》工作中。之前也有提及,第一步工作便是摹写一遍全文。由于这个字体兼具飘逸和凝重,我一边摹写时,还一边玩味其中的笔法,以至于抄录成本的进度异常缓慢。不过这些天来,绫见倒也显得不甚着急,虽然打过电话来确认进度,但她从未表明过需要加速或者限定期限完成的意思。有一次,她是这样和我联系的:

“绫见吗?……是的。现在大概抄录了三成左右。如果需要的话,全篇的句读已经完成,已抄录的三成的注解可以先发给你。”

“啊,谢谢渊子,没必要这么急的。上了国中,作业量比小学肯定要大出许多吧。曾祖大人文稿的整理,只在渊子闲来无事的时候劳烦一下就好。曾祖大人的后事已经基本都料理完毕,大人的世界不需要我们多操心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受人之托,定然要忠人之事。”掐指算来,致鸣老先生的七七忌日也所剩无多,于是这个日子便成了我给自己定下的时限。“老先生七七那天,绫见也是要到场的吧。那时候,如果整理好的文稿能够问世,也算是对老先生的一种告慰吧。”

“说到七七,算来的确也快了呢。”绫见想了想,似乎也回过了神。“说起来,大人们打算在七七解决一件事呢。”

绫见所说的事,一言以蔽之,就是致鸣老先生的遗产并非表里如一。虽然老先生看起来坚守清贫,安居荒园,实际上还是有一笔不小的财富留在了银行里。这个事实的存在记录在园中房屋的神龛下,被荒园的受赠人,那位指引绫见的中年妇人在整理房屋时发现,并在公开场合交给了二宫山家。神龛中的文件类似于一份遗嘱,写于十五个月前左右,似乎还印有公证的印章。于是它的可信度自然无人怀疑。对于这笔财富,致鸣老先生似乎并不打算按一般的继承原则分配,而是给所有有权继承这笔财富的人出了这样一道考题:

“写本币帑,不出荒园方丈。真相不定,自非真金白银。之天入地,未必寻得踪迹。权归先见,他人毋以置喙。”这是老先生那份文件中的文句。由于全是汉文,绫见在复述这些时,读得很是艰难。我也是在她随即附上了解释后,才确认了这些句式整齐的汉字的写法。

“也就是说,这笔财富只藏在这个园子的范围内,不拘于形式,藏匿方式很隐蔽,而且归第一个发现人所有。致鸣老先生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我拿着整理完的这几句话想着。

“没错。不过继承这所园子的可是那位妇人啊。”

“或许,这就是出于公正的考虑吧。”

如果把园子给了某一位二宫山家的亲属,这份遗嘱便很可能秘而不宣,而这所园子也难保不被挖地三尺。而像现在这样,园子的所有权被一位没有参与权的人占有,那么,所有有参与权的二宫山家亲属便都拥有同样的知情权。而且,园子并非自有财产,也无权随便毁坏。

这些天来,二宫山家的大人们想必已经无数次踏进这所园子的大门了。而随行的想必也有善于发掘各种珍宝的各行业鉴定师。如果这笔遗产的形式是某种不起眼但值钱的玉石、木料、纸张、瓦片等,应该也早已被发现。

“会不会是藏在夹壁或是地底深处呢?”绫见这么问过我。

“像这种必须破坏园子才能发现的手段,我不觉得爱惜园子的致鸣老先生会使用。”我模拟着致鸣老先生的心理,如果把遗产放在不得不破坏园子才能到手的地方,实在不像他的主意。

“那么,它究竟藏在哪里呢?”

“也只有实地去看看才能知道了。”我虽然喜欢思考,但并不喜欢动身。不过这次的问题,不亲眼见识,似乎终究是无法得出答案的了。

“那么,明天正好是周末,我先和那位妇人约一下,然后我陪渊子一起过去怎么样?”

“好的。那么我先继续抄写文稿了。”

于是次日,我难得地出了趟远门。时值夏日,街上的人流中,主流装扮是浅色、单薄的衣裤和遮阳帽,不过也夹杂着一些身着厚重衣服的人们,比如依然穿着厚马甲的街头摄影师、身着长袖制服的街道工人等。

我和绫见便夹杂在这耀眼的光斑中,骑着自行车到了那座荒园。似乎是由于进了街巷的原因,人流虽然依旧,但却没大道上那般刺眼。拥有这座园子的妇人已然得到了事前预约,园门上的锁已经打开,道路也打扫得一尘不染。我们推车进了园子。

“车要停在哪里呢?”

“停在园子里的路上,随便哪里都行。”

于是,我学着绫见,将自行车倚着一面矮篱停放,并且把车和矮篱锁在了一起。那位妇人戴着三角巾,身穿长袖家居衣,还系着长身围裙,看来她正在清扫屋内的卫生。现在因为我们的到来,她正站在檐角下等候着。

“哎呀,是绫见啊。还带了朋友来玩吗?”

“富子阿姨,您好。这是我的朋友嘉茂渊子。”

在绫见的介绍下,我同这位喜连川富子女士认识了。从她的话语里听得出来,她的确也是一位对致鸣老先生极为推崇的人。我一边和她对话,一边让眼角的余光四下游走,打探着房屋的里里外外,顺便寻找着可疑的地点。当然,这样做对喜连川女士不免失敬。而且从我的相面经验也能判断,这位喜连川女士也是个精明人。所以我也不掩饰自己的分心,与她达成一个两下的默契自然最好。

不过,当我试图探问她与老先生的关系,亦即间接向绫见证实我的猜测时,却被她似有意似无意地岔开了话题。

“昨天绫见和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大概对绫见和嘉茂小姐今天的来意有了个大概的推断,我冒昧揣测一下,错了可不要见怪。”

“喜连川女士一看就是见多识广,我们的来意肯定早在您料中了。”我从之前的打量中判断出,对方是个精明人,所以我也有意把话说得有些锋芒,打算看看她到底拿出了几成实力。

“嘉茂小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是的。”

“那么,嘉茂小姐比较中意这个园子的哪里呢?”

喜连川女士的目的,我判断为探问我意向中的“遗产藏匿点”。出于文化素养的积淀,我确认了房间里的摆设既正常,又廉价,并没有所谓“中意”的地方。

“我倒是更中意这所园子本身吧。”

“嘉茂小姐果然眼光独具呢。这也是你们的来意吧。”

“喜连川女士才是目光如炬。”

一旁的绫见自然听得不明就里。毕竟她从小学开始,语文成绩虽然好,但大多是囫囵吞枣地接受我的指导,就像我的数学一样。她在小学时就能把方程、三角函数等等玩弄于鼓掌,而我也只能生搬硬套她给的公式。

现在这种言辞间的交锋,自然是我长于绫见。在和喜连川女士互相试探了一回合后,至少,我把她当成了一位精明的中立者。接下来,自然是正式寻找园内的藏匿点了。

通过之前的工作,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的一些结论:一方面,是这个园子里并没有什么显眼的值钱物品。喜连川女士自有住宅,只是定期和有人到访时事先打理一下园子,并且管理出入园子的许可。以此行使所有权。在无人定居的地方长期放置值钱的物品,难免人多眼杂。另一方面,园子的陈设也并非值钱的东西。这段时间,致鸣老先生的儿女们为了这件事,已经带来过无数位各行各业的鉴定师。在确定了致鸣老先生不破坏园子的意愿下,在园子里东翻西找过后,已经可以排除这个可能。换言之,之前所有人所做的工作得出的结论是:排除了园子里的一切可见固形物是遗产的可能。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遗产还在宅基以下。比如地底的贵金属、石油、矿脉等等。不过这个假设很快就被我自己否决了。一来一片宅基,就算有这些东西,持有量也终究有限,个人要开采这些,其开采成本就远超过了收益的期望。若是以此消息换得政府征用,这座园子也要被毁坏,从喜连川女士在致鸣老先生身后一直打扫来看,这明显有违老先生的初衷。

宅基以下的东西已经排除,屋顶往上的地方都是可以排除的空气。我本以为致鸣老先生的“不出荒园方丈”只是平面距离,不过仔细一想,这个限制的确也可以缩小为“荒园”这个立体模型之内。把这个模型拿出来,再根据之前的结论把所有固形物抽掉,剩下了什么?

土壤和草。难道荒园的植物里,有什么非常值钱的珍品植物吗?恐怕不然。同样根据绫见的叙述,我们可以确认,绫见经常来这座园子玩,而玩的方式则是在园子里拔些花草,做一个花冠或草戒指之类的。小学的绫见自然年少无知,如果种有珍贵花草,难保没有被拔去的危险。而现在的喜连川女士依然如此精明并且确信,就说明它依然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就算珍贵的花草侥幸躲过了绫见而活到了现在,没有长期的打理,花草早已全部枯萎。我在停车时便已确认了这一点。

于是,“固形物”从木材、书本等有价物,扩大到了包括花草、砖石等常见物,甚至说一切现在的固形物都被排除了充作遗产的可能。其实这个结论早就该得到证明:园子的所有权已经归属喜连川女士,这里的任何一种固形物,其所有权也都属于她。老先生的遗嘱中所提及的这笔财产已确定在荒园范围内,如果是固形物,便必然与已全部移交给喜连川女士的园子所有权产生冲突。

“所以,喜连川女士,有没有这座园子的画册或相册呢?”

“为什么需要那种东西呢?”

“遗产这种令人眼热的东西,倘若真的存在于现在的园中,又不是什么掘地三尺才能发现的物事,或许早就被捷足先登的某人发现了。所以我换了一种思路,在过去的园子里找找。”

“那么,请稍等,这里的确有一些过去的照片,请等我去里屋找找。”

绫见似乎早已等的不太耐烦。虽然她怀有对“遗产到底是什么”的好奇心,不过我打量房屋,和喜连川女士交谈的过程太过漫长,加之她虽然是一个继承人,但对于“走程序”这种繁琐的步骤还是有些不屑的。“就算渊子帮我找到又怎样,还不是被老爸变着法拿走”的心态,驱使着她在听过了一阵子,生厌之后,便推着车子走出了园门。

“这个地方我或许有些不适应,加上天气不错,请允许我出去骑一会车吧。”

“啊,请便。”

“那么渊子,过一个小时我来接你,或者你有了什么发现,直接给我打电话,没问题吧?”

“嗯。知道了。”我回答过这句话,绫见便推着自行车小跑着穿过了庭院,消失在了出门后的拐角。

“嘉茂小姐已经知道底细了吧。”手里拿着一些照片的喜连川女士出现在我身后,不过她的表情似乎颇有深意。的确,这所园子在兴盛时,也只是比现在更有生机一些。或许,我也没有必要去看那些照片。

“就像喜连川女士对我们来意的态度一样,我也只敢说一个揣测罢了。”

“嘉茂小姐让我去拿画册或相册的时候,我就相信,答案究竟如何,嘉茂小姐已经全盘知晓了。”

“不过我也不打算告诉绫见。”我只是淡然地说着这句话。

“也是啊,等她再大一些吧。”

致鸣先生的这笔遗产,乃是园子的使用权和收益权等等。喜连川女士获得的,从头到尾,只有所有权。换言之,她无法干预拥有使用权的人对园子的使用。

灵感来自我之前的两段观察。在临近园子的街巷中,我注意到,人流不如之前那般刺眼。刺眼的原因自然是浅色的衣服反射阳光所致。所以,园子附近的人流大多穿着深色衣服。之前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街道工人,这个职业在街道上的分配大致是平均的。所以,园子附近较多出现的,自然街头摄影师。

这种人文景观,如果打理得好,自然能吸引摄影爱好者付费摄影。当然,致鸣先生作为文化精英,园子的陈设水平是有保障的。所以,只要有人能复原这座园子的生机,当然就能发现致鸣先生的遗产所在。

身在局外,一眼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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