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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

  • 白鹭
  • 废墟一只
  • 2019-07-30 02:53:57
白鹭

郁是一个南方姑娘,她和她母亲一同住在一个南方水乡小镇里的香椿树街上。

一说到南方,总会浮现起一些小桥流水的画面,总会有一种温暖甜糯的触感,带着水稻清新的香气,但真正的,郁生长的南方,那条香椿树街,却是一个让郁厌恶不已的地方。

在这条种有香椿树的街道上,堆砌着大大小小的青灰色的楼房,青色的瓦下,腐烂着一个又一个污浊不堪的灵魂。

郁的母亲是个唱戏的,长得古典且美丽,像个旧时代大家族的小姐,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慢,不论青衣或武旦,只要那嗓子一吊,墨发一盘,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往台下略略一扫,没哪个人不被她震住的。

郁的母亲叫孄,是团里的台柱子,生于南方,也扎根于南方。孄很受戏迷们的欢迎,每天来团里看戏的过半都是冲着她来的。

郁和母亲一同住在剧院的小楼里。

她自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懂事了一点后也曾问过母亲,母亲也只是一边往脸上抹着艳丽的油彩,一边冷冷的转身面向她,缓缓道:“不知道,”过了一会,又叹了一口气,收起了冰冷的表情,道歉一样的摸摸郁的头,说“应该在北方吧。”

从那时起,“北方”在郁的眼里就是一个神圣且不容侵犯的概念了,因为那个遥远的地方,有她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有她渴望拥有的一个完整的家庭。

她经常拿一个指南针,看向北方的方向,定定地站着,像一座石像,动也不动,只有眼眸里燃烧着渴望。

郁十四岁时,已经长得很好看了,比街上任何一个少女都美丽。肤白若雪,个子高,瘦,颈项细长,像只田野里漫步的白鹭,一颦一笑自有一番味道,眉眼之间透着一股气息,那是不属于香椿树街少女们的妖艳做作,但也不是孄的高傲风骨,是一种青涩和厌世,两种完全不同的风采融于她的骨血,看似不解风情,初入尘世,却又觉得她已道破俗缘。

郁厌恶香椿树街,更厌恶南方。

她曾经看过一个作家写的文章,写的南方是“小桥流水,吴侬软语”,可是,她居住的香椿树街却是一个肮脏又做作的地方。

在这里,每个家庭的面前都有着一条肮脏的臭水沟,暗绿色的,散发着腥气,偶尔还有几个塑料袋子从上面飘过,有时候是几个破烂的安全套,小孩从这里经过,都会从嘴里发出故作惊讶的尖笑,用木棍将那个混合着**的绿色塑料套挑起来,放在地上,像是玩虫子一样用棍子翻过来翻过去,嬉闹着抛开,不知丢到了谁家的窗户前,白色混合着腥味的绿水,给那满是泥沙污垢的玻璃倒平添了几分艳丽。

这里的男人们,是郁平生见过最丑陋的男人了。绿豆眼,塌鼻梁,那嘴唇,又厚又黑,牙齿黄黄的,随时随地都在挖鼻孔,特别是和别的男人一起讲粗话的时候,说到动情处,手指往鼻孔里一深挖,拉出来黄澄澄水灵灵一条,太阳下还有些晶莹剔透,往谁家粉刷的墙上一摸,又多了一件艺术品。

这里的妇女们,长得倒都不难看,说的倒也是吴地软语,不过那一张张嘴,在郁看来,比那门前的臭水沟还要脏上几分,每天清晨,唤醒郁的不是她破旧的军绿色闹铃,是不知哪一家女人的撒泼声,尖声细气的,倒能听出几分婉转来,仔细听,还带着几分哭腔,把这呕呀嘲哳的撒泼硬是嘶叫出了个余音绕梁、意犹未尽的意味来。

这里的小孩,脸脏脏的,指甲里藏着多年未净的泥巴和鼻涕,两只眼睛倒是闪闪发亮,很是博学,年级小小,什么粗话都说得出,说到激动的地方,也会学学自家父亲,咳一口口水。

她每天从学校回剧团都要过一道桥,这桥叫“寻桥”,桥下流过一江水,名“浔江”,每天都在涛涛北去,带着郁期待且热切目光溜走。

郁不知道这桥水的名字寓意,但她很喜欢这两个名字,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样,她也觉得自己也在寻找,寻找父亲,寻找自己和母亲安身的地方,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从骨子里就不属于这条街,不属于这些人。她每天从桥上经过的时候都会对着涛涛流过的浔江说:“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带我去北方吧。”浔江很宽,寻桥很长,她就慢慢走在桥上,嘴里念念有词,对来来往往的人熟视无睹,走路轻飘飘的,像个幽灵,墨色的校裙缓缓拂过两边褪色的白石栏杆,十指细长,关节分明,她那时,真真像一只白鹭,不染一点俗尘,仿佛不是人间物。

郁很会编头发,乌发被她用梳子轻柔地梳顺,手指纠缠,灵活地左缠右绕,系上淡色的发带,两条又黑又亮的三股辫就编好了。郁走动的时候,两条三股辫就在背后摇啊摇,像两个风铃,只不过招的不是鬼,是人。

一群留着清鼻涕的小孩跟在郁的身后,脸上脏脏的,那一双双手更是,指甲缝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泥巴,一个个排好队列,学着她走路的样子,可惜他们神情学得不像,动作更不像,活像一群僵尸,很是难看,引得路过的大人们偷笑指点。

那些香椿树的孩子们都不喜欢郁,他们觉得她是个疯子,眼神涣散,走路的时候轻飘飘的,叫她她不应,冷不丁出现在你面前,吓死人。

“'郁是个怪人,很怪。”梁查理被自家老爸逼着和郁一起上下学、做功课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梁查理是香椿树街里梁家罐头厂总经理梁牧的儿子,名字洋气,人也是,每天上学都穿小西装,黑皮鞋,梳着大背头,油光可鉴。

梁查理这小子看起来不好处,暴脾气,一点就炸,其实心底很好,郁知道。

有很多次,郁都看见梁查理从家里偷偷带火腿肠给流浪狗吃,结果自己没法吃早点,饿上一早上,肚子使劲叫,锤得像个鼓。

一日,梁查理又把自己的早点喂给流浪狗了,正愁着饿肚子怎么解决,一回头,就看见郁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动也不动,顿时吓得魂都飞了,一时半会找不到什么防身,竟然抢过狗口里咬了一半的火腿肠,对着郁,火腿肠颤颤巍巍的,再加上梁查理手又抖得厉害,“啪嗒”一下,掉在地上,被那流浪狗咬了去,没嚼几下就吞了,算是寿终正寝。

梁查理正心痛养了群白眼狼,哦不,白眼狗,天天把自己的早点分给你们吃,饿肚子也要照顾你们,这下好了,防身的武器也没了,老爸费尽心思收买来的小报告来取他小命了,看你们明天吃什么,哼!

只见郁很认真地在书包里翻了一会,忽然摸出个东西,递给梁查理,梁查理害怕地闭上眼睛,以为郁从书包里摸出一张纸一支笔,要他写一封遗书好安排后事,结果定睛一看,是个芝麻烤饼,还冒着热气,香喷喷的。梁查理转念一想,完了,这小报告估计要折磨折磨他,在他面前吃这香喷喷的烤饼,让他饿着……梁查理越想越凄惨,最终,气沉丹田,对着郁吼了一句:“你、你要杀就来吧!给、给、给你梁小爷一个痛快!”这句话是梁查理瞎说的,他有一次陪奶奶看电视剧时,里面那个大侠就这么说,很是帅气,只可惜自己说这句话心里也没有多少底,与其说是吼,不如说是带着哭腔嚎出来的。

“唔!”

梁查理嘴巴还没闭起来,忽觉得嘴巴里塞了个软乎乎甜丝丝的东西,仔细尝尝,是芝麻饼,又见郁把饼撕成两半,一半递给他,一半送到自己嘴里,吃了下去,待饼咽下去后,用波澜不惊的表情对梁查理说:“吃饼,你没吃早点,我们两个可以分一张,吃吧,免得你上课饿肚子。”

梁查理看向郁,郁平时没什么表情,像个面瘫一样,但是此时嘴角却微微上翘,眼里好像含着笑,看着那张饼,梁查理抵挡不住自家肚子的抗议,接过郁的饼,三下五除二就吃干净了,两个孩子互相看看,忽然相视一笑,一个拉着一个上学去了。

第二天,梁查理拿了两个小柿饼,分给郁了一个,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了,这个柿饼我最爱吃了,送你一个。”

郁接过柿饼,放到嘴里,笑着说:“真甜。你和梁叔叔真好。”

“那是,你下次来我们家,我让爸爸带着我们两个去喝汽水,很好喝的。”

“好啊。”

说到其父梁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很会赚钱,来历也不小,颇有些江湖气息。一听梁牧这个名字,第一反应这人肯定是个种地的,可惜天不遂人愿,梁牧打小就精明得紧,年纪小小就和街里几个有名的混混打得火热,蹲过几次公安,在几个“好兄弟”的帮扶下,在当地有自己的一个“青龙帮”,人还不少,但是这群孩子除了爬树砸玻璃以外也不会干什么了,后来家里父亲出事,断了经济来源,为了自家老母,只好硬着头皮出去闯荡了几年,结果几年后风风光光的回来,令人称奇的是,不仅带回来一个梁家罐头厂,还带回来个流鼻涕的梁查理,用当地人的话来说,梁牧就是个“很有出息”的男人。

几年在外打拼,梁牧性格好了不少,回到镇上,将自己以往的“青龙帮”解散了,也帮忙镇上的中学修了些设施,增了几间教室,做了不少善事,也从不让梁查理和街上的小孩玩,反而让儿子多和郁接触,希望学习好的郁能带带这学习不成器的儿子。

梁牧这时刚好开车经过寻桥,无意间看见郁细瘦的身影,叹道:“孄也是苦命啊,好不容易生了这么闺女,结果一天到晚想什么也不知道,不过,至少人家的女儿学习好,未来肯定是要考大学的人,”接着又从后视镜看到正在玩游戏的儿子,暗骂自家儿子怎么这么不成器“梁查理!看看人家郁!学习又好还从不惹事,再看看你!梁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顺带给自家儿子后脑勺上一下,打得梁查理目眩,恨恨地看向郁的背影,恨不得用眼神把她烧出个洞来,恰巧这时郁回过了头,视线和梁查理撞了个正着,她对梁查理笑了一下,两股辫子轻轻摇了摇,像是只轻抖羽翅的白鹭一般,振翅欲飞,梁查理一想,郁是个很不错的人,上山爬树什么都缺不了她,被老爸骂了就骂了吧,他也认了。

而且明天郁还要带着他去山上找桑椹吃呢,想想就很开心。

黑色的轿车不一会就开走了,留下一路飞扬的烟尘,还有路上香椿树男男女女羡慕的眼神,一直粘着那些扬起的烟尘不放。

郁总算是走过了寻桥,来到了剧团,大老远就听到母亲在吊嗓子,婉转动听,却也凄凉的紧。

孄一回头就看见女儿,一甩水袖,扬起一阵劲风,带着淡淡的花露水的气息,慢慢往郁的身边飘,郁看向母亲,觉得母亲身上都萦绕着一层模模糊糊的雾气,看不清,也道不明。

“回来了。”

“嗯。妈,我给你买了核桃酥,上台前先垫垫肚子,好唱戏。”

“嗯。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

“作业呢?”

“做完了。”

“嗯……”

“妈,我帮你挽头发。”

“好。”

“妈,你有白头发了。”

“拔了。”

“好,那我拔了。”

“手艺不错。”

“妈,我今天等你。”

“去吃饭,别等我了。”

“妈,没事,我等你,有核桃酥,我看你唱戏,你声音好听的紧,鸟儿一样。”

“别听。”

“……妈?”

“不准听。”

“可、可你声音好听,整个镇上就你声音好听,扮相也好看,仙女一样——”

“吃饭去。”

“……”

“快去。”

“嗯。”

郁不明白,为何每次孄都不愿意她去听自己唱戏,特别是梁牧单独约母亲讨论戏曲的时候,母亲从来都逼她早睡,不过她也放心,梁叔叔是个很好的人,从来家里有事梁叔叔总是第一个出来帮忙的人,还经常送她很多书,让她开开眼界,她很喜欢梁叔叔。

在郁看来,孄对自己温柔,不摆架子的模样,似乎只存在郁遥远的记忆里。

在郁很小的时候,每天晚上,孄都会把她抱在怀里,缓缓摇着她,用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唱着摇篮曲。孄身上的气息暖融融的,没有那种廉价香水的气味,是一种独属于每个母亲的气味,只有自己的骨血才闻得见的气味,不需要香水化妆品,每个母亲生来就具有,这是专门为自己的儿女准备的香气。孄的手臂软绵绵的,带着一丝凉意,轻柔的吐息柔柔地缠绕在郁小小的脸上,时不时还会蜻蜓点水一般地,在她额头上啄上一下,带着点清浅的笑意,昙花一现般的,惹得小小的郁在她的怀里咯咯地笑,声音稚嫩,像只小鸡,毛茸茸,软绵绵。

郁多年以后回想着,这样的孄在记忆里已经遥远了,很多时候郁拼了命地回想,脑海里也只有遥远而空灵的歌声,听也听不真切,看也看不明白。没有孄模糊的笑意,更没有她温暖的怀抱,只有那遥远的歌声在不断回响,徒增寂寞而已。

万鸟叽叽喳喳,转瞬飞离,羽毛落了满地,哗啦啦,惹得一片孤寂。

郁只有在用着孄送她的那台老旧磁带机听歌的时候,那种只属于旧时代的声音才会让她想起一些梦境一般的情景,模模糊糊,隔着层雾。

她相信父亲是听过那种温柔的歌声的。

郁想远走高飞,远远的,不回头的去北方,因为父亲在那里,说不定一直在等着他们回去。

近些年,梁查理和郁走得越来越近了,两个人关系越来越好,真的上山下河都少不了一个,当然,爬树掏鸟窝也是。

一日,孄在剧团有事,实在走不开,只好把郁交给了梁老太太。

郁很喜欢梁奶奶,梁奶奶对她特别好,就像是多了一个亲孙女一样,她觉得,如果以后要去北方,除了妈妈以外,若是梁奶奶愿意,也带着她走。

吃完饭,梁查理主动请缨,说是送郁回家,梁奶奶很舍不得,往郁的衣兜里放了好多水果糖和柿饼,嘱咐两个人路上小心。

梁查理看向寻桥远处黑漆漆的山头,忽然和郁说:“你为什么那么渴望去北方?”

“因为爸爸在那里等我和妈妈。”

“这样啊,那你觉得我以后也能去北方吗?

“可以啊,梁查理你人机灵,可以去跑生意什么的。”

“太好了。”

“嗯?”

“我……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能去北方太好了……”

“我也是。”

“诶?”

郁“噗嗤”一下笑了,笑得很好看,两股辫子又摇了起来,像两只铃铛,摇得梁查理的心也在响,叮叮当当。

“我也觉得能去北方太好了,”郁笑着看向梁查理,又道“你也一起去更好。”

梁查理觉得以后要好好学习,去到北方,当然,和郁一起。

郁很喜欢和梁查理一起,无论做什么事,只要梁查理在身边,郁就会充满动力,会拼命把那件事做好,她很喜欢和梁查理一起玩,梁查理拿手绝活很多,他教郁爬树,给郁变戏法,变着法子逗郁开心,郁很珍惜那样的时光,在和梁查理疯玩的时候,身上也有了些烟火气。

梁查理也是,他很喜欢郁笑的样子,郁一笑,他就很开心,像是在软软的青草地上打滚一样,心里很舒畅,却又有着害怕打坏奶奶最喜欢的翡翠手镯的担心,小心翼翼的开心。

郁很快满十七了,她生日那天夜里,梁查理带她出去看电影,两个人看了卓别林的笑片,很是开心,郁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肚子都笑抽筋了,看完电影,梁查理还请她喝汽水,郁看向在商店里买汽水的梁查理的背影,笑得很是温柔,她接过梁查理手里的汽水,笑问:“你给我送的礼物是电影?还是汽水?”梁查理愣了一下,接着鼓起勇气反问:“如果都不是怎么办?”

“是个惊喜?”

“嗯,惊喜。但是接不接受看你。”

“我自然是要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送你什么?”

“你的衣服告诉我了。”

“啊?什么衣服?”

“笨啊,梁查理,你下次藏玫瑰记得藏好了,从衣角外边露出来了。”

“你……你看见了?!”

“看见了。”

“你要不要,不要我就——”

“要啊。”

“啊?”

“我说,”郁在繁灯之中笑得温柔,眉眼里满是不忍“我要的,你送不送?”

梁查理觉得自己怀里那朵玫瑰开成了一片花海,风吹过,纷纷扬扬吹起一片片鲜红。

后来,郁回家路上不小心落了水,掉在浔江里了,还好被梁查理给救了上来,被赶来的母亲和梁叔叔送到医院去了。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等不及要去北方了。”

就算是现在,梁查理那爱开玩笑的毛病还是没改,拉着郁的手喃喃道,郁躺在病床上笑了,眼里落下一滴泪,颤着声音笑道——

“我也以为我要去了。”

郁十八那年,考上了远在北方的大学,是全镇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像是为了庆祝这天赐的好运一样,南方很罕见的下了雪,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南方看见雪,冷,风像是刀子一样,往她脸上刮,疼,伸长脖子,努力踮起脚尖,放眼望去,当真白茫茫一片,望不到边,天空中落着雪,洋洋洒洒,一片净白,像是做梦一样。

郁被这漫天的冰封雪飘冻得有些头昏,迷迷糊糊想到了远在北方的父亲,这时的父亲,也在看雪吧?在北方,雪得积得有多厚啊!这么洋洋洒洒地下雪,这里就要被雪给埋了吧?母亲也是,她也是,梁查理也是,香椿树街也是,寻桥也是,涛涛北去的浔江也是,一切都会被埋在雪下了吧?

“也没什么不好的,”郁躺在雪上,迷迷糊糊地想“下吧,落吧,吹吧,雪啊,你就把这纷纷闹闹的人间给淹了个干净,把这孤苦伶仃的我也带走吧。”

郁忽而站了起来,向她最喜欢的寻桥走去,深一步浅一步,左摇右晃的却又很坚定的走上了寻桥,她颤颤巍巍地踩到了寻桥的白石栏杆上,落了雪的栏杆很滑,她很小心地站稳了,仔细打理了一下梁查理送给她的围巾,听说是羊绒的,很是暖,她还依稀记得梁查理在秋天的时候和她说的话——

“你考上大学了,以后是要去北方的人,我要去跑生意了,这一年去的是北方,我会和你寄明信片,给你看雪,这围巾送给你,你等我,等我赚到钱了,我就来娶你,这个是定情信物,你要好好保管的。”

郁忽然很茫然的笑了,她能等谁?谁能等她?她早已不是人间物,这风骨,这残魂,早跟着母亲一同睡在温暖的土里了,早在这一年年花落风起的时候给北风带走了,等着来年春暖花开,又是一片生机。

她唯一剩下的那一点人气,那一点拼命护着的人间烟火,全部宝贝般的捧在手心里,悉数送给了梁查理,一点也没留。

他不在,她就是个壳子,风一吹,稀稀落落的,连影也不剩。

她一直瞒着梁查理,和梁查理唯一一次一起过生日的那晚,她落水的那晚,不是不小心的。是因为她匆匆忙忙回家看母亲,却发现母亲不在房间里,她跑向剧团演出的台子附近,却听见一阵压抑的叫喊,她连忙跑向了舞台,却看见了母亲。

更准确地说,是穿着戏服的母亲。

母亲身上压了个人,看着戏台下的高级西服,就知道是梁牧。

大红的戏服,墨发散乱,呻吟不断,两个人在舞台上打着滚,肢体纠缠不清。

她看见母亲在颤抖。

她看见梁牧结实的后背。

她看见母亲对梁牧说“郁要回来了,你走吧。”

她看见完事后梁牧递用力地抱了抱母亲,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她才发现原来梁牧对她好不只是因为她带着梁查理没有学坏,是因为梁牧,爱着母亲。

那父亲呢?

父亲怎么办?

郁想到父亲,心脏就穿来一阵钝痛。

父亲没了母亲,只有她一个人,怎么相见?

她知道,母亲有权利选择,母亲没理由等一辈子,只是,母亲怕她,怕她不接受,怕她斥责的眼神,所以一直说不出来。

但是郁也害怕,怕母亲不肯带她去找父亲了。

那一年,郁十七,刚刚才和梁查理一起去看了电影,庆了生回来,她手里还有梁查理送她的鲜红欲滴的玫瑰。

她忽然绝望了,就像天地间忽而什么也不剩,白茫茫一片,望不到边,苍茫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的站着,风一吹,也许就碎了罢。

她忽然想到了死。

后来,她一路狂奔跑到了浔江边,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后来,梁查理刚好经过,救了差点溺水的她。

再后来,母亲和梁牧也赶来了,把昏迷的她送到了医院。

又到后来,母亲患了肺炎,咳血,心率不齐,她跑了不知多少个亲戚借钱,好不容易凑齐了治病钱,送到医院,治了没两个月,母亲没撑住,最终还是走了。

走之前,母亲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有任何事和梁叔叔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放心你,好好的。”

不久后,梁叔叔心脏出了问题,有一天坐在银杏树下打瞌睡,手里握着孄年轻时的照片,估计梦周公去了,却一不小心,睡多了,没醒过来,嘴边还挂着笑。

又过了几个月,梁老太太得了老年痴呆,郁一直守着她,结果有一天老太太去铁路边看蝴蝶,一个不小心,摔下站台,磕到了脑袋,医生说活不了多久了,让她好好玩玩算了,也少个念想。

梁老太太摔到了脑袋,说不了话,只会笑,一看见郁就笑,还很费劲地把梁查理最喜欢吃的柿饼从枕头底下翻出来给她,都发霉了,青绿色的,还是硬塞过去,老太太看着郁傻傻的笑,郁咬了一口,老太太开心地在床上拍手,拍着拍着手就垂下去了,嘴巴还咧着,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爱笑的眼睛却合上了,再也没睁开过。

郁呆坐在母亲和梁牧的坟前,旁边还有一座新坟,是老太太的,不远处还有一座坟,土很老了,郁双膝都是泥,手上也是泥。

她发现自己哭不出来。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当年这么努力地读书,只是为了能离开镇子,去到北方,给母亲一个好生活,和父亲团聚,回报梁牧和梁老太太,可是现在,母亲走了,梁牧走了,梁奶奶也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该怎么办?

郁很悲哀地发现,她原来心早就空了。

她只是一直在徒劳的往心里装东西,一个满是破洞的口袋,装再多,又有什么用?

到头来,还不是空的。

忽而,北风吹过,她站在石栏杆上,很开心地笑着说:“梁查理,你会来接我么?北方好冷,南方下雪更冷,不过,你送的围巾,很暖。”

她想起梁老太太握着她冰凉的手指,指着雕花棺材里的人对她说:“我的郁哟,你看看他吧……他一直想见你,从雪里找到的时候,还死死抓着你的相片,呜呜……失联这么久了,本来还希望没什么事,结果……结果,还是碰上了雪崩,郁,你不要这样,你就……看一眼吧……”

那个人不是他。

她的梁查理会教她爬树,给她变戏法,变着法子逗她开心,这个冷冰冰的壳子又能做什么?

她的梁查理去北方跑生意了,替她看雪了,这壳子回来干什么?

她的梁查理是回来娶她的,这壳子能娶吗?

她的梁查理在飘洒的白雪里,在呼呼的北风里,什么时候来见她?

她抱着一颗空落落的心,在这大地上等着,她相信,总有一天,母亲和梁查理还有梁叔叔会一起来,接她回家,一起去看父亲,还有梁老太太,一起看雪。

郁想象过很多次和父亲见面的场景,一个高大的男人向母女俩跑来,风尘仆仆,围着围巾,穿着厚厚的大衣,下巴上有一点胡茬,咧着嘴笑,将母女俩拥进怀里,顺带着的,还有笑得很开心的梁查理,周身的暖意仿佛能融化蓬莱的千年冰雪,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梁叔叔和梁老太太,面容带笑,几人背后大雪飞舞,白茫茫一片,不似人间,胜似人间。

郁咯咯地笑,向前一扑,却扑了个空,只剩下一层搅动的空气和涛涛向北的江水。

郁知道浔江是往北流的,她终于,算是寻到了。

她向远处挥手——

“妈妈,爸爸,梁查理,我回来了。”

她回头,看见一片白茫茫。

白鹭也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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