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高一暑假只有一次。
高二的暑假只有一次。
高三的暑假只有一次。
2006年的7月10号这天也只有一次。
如此想来,我们的每一天都显得弥足珍贵,珍贵到连吃个饭睡个觉上个厕所发个呆都感觉无比奢侈。而将这一生中唯一一天的三小时都花在挑战同一游戏关卡,却始终没有通过的韦正毅和车五富,大概会在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感到后悔和惭愧。
不,九成九是不会的。虽说几十年太短,短到还来不及留下什么便一命呜呼,但几十年也太长,长到不偶尔挥霍一下便嗟叹蹉跎。年老时的他们,比起缅怀年轻时犯下的过错,争取下个月多领几百块养老金显然更有实际意义些。一十七岁的他们尚未体会到七十一岁时自己的辛酸,那两个数字的颠倒中包含的颠沛流离与沧桑变幻尚需时间书写。但可以明确的是,他们在十七岁的夏天,2006年7月10号这天的上午经历了毫无意义的三小时,这绝对是人生中的一段败笔。
又一次被boss灭杀后,韦正毅抬头看挂钟,已经快十二点了。自己放假而父亲上班的日子是无比惬意的,不用考虑做饭,不必跟他唠嗑,更不会在打游戏时被他瞎参合。在韦正毅小时候,韦父常扭着要跟他双打魂斗罗,水平臭到在第一关就会把三十条命死一半,到第三关时不止自己的命,连韦正毅剩下的命也能给全部借过来死完,导致韦正毅得在命悬一线的心里压力下,独自进行后面的关卡。所以,当他第一次打爆第八关boss那团恶心的心脏终于完成一命通关的壮举时,简直比考试得了双百分还开心。
“这都吃饭点儿了,我下去买快餐,你要吃肯德基还是麦当劳?”
“吃基吧。”车五富把游戏模式切换成单人,再次进入关卡。“想必我此战凶多吉少,请在我的墓前供上一杯麦旋风。”
“行行行。”
韦正毅埋头走在七月正午的烈日之下,经水泥路面漫反射而来的阳光依然灼灼刺眼。好在肯德基离家只有三五分钟步程,他急走慢赶下很快便到达了店面。推开玻璃门,支配着这个空间的冷空气高调地从他渗出细汗的皮肤上划过,令他瞬间臣服于凉爽的感动之中。
排队的顾客很多,四下望望并无空位,本就打算打包带走的韦正毅倒也不在意。他走到队伍的末尾,掏出手机,玩儿起了贪吃蛇。
轮到韦正毅点餐了,柜台员推过来价目单的同时一口气推荐了好几种搭配。韦正毅无视店员,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点法。“一个全家桶外加一杯麦旋风,打包。”
不得不从舒适的空调房再次回到焦灼摇曳的空气中,韦正毅感受到了成倍增长的闷热与烦躁。然而,就在他走在平常经过的小巷时,这种闷热与烦躁呈几何数级往上提升了。
迎面向他走来的一位老大爷,在离他差不多两米的距离,突然地捂住心口,单膝跪地,侧身倾倒,翻身仰面,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瞪着老天爷,动作之流畅一气呵成。
韦正毅心忖道——中暑了?发病了?还是碰瓷?
十年前,这巷子还是条人声鼎沸的干道,因为城市规划建设的原因,渐渐的没落下来。当年满街兴旺的门铺,如今只是零落地开着,燥热的中午鲜有行人经过。韦正毅是第一且唯一的“事故”见证人。
他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与对方的距离,再衡量了一下对方的状况与自己的钱包。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
“大爷,你还好吗?”
突然,对方一伸手抓住了韦正毅的脚脖子,那光景仿佛生化电影中没死透的丧尸缠着人不放一般。韦正毅差点没条件反射般掏出霰弹枪把他的脑袋给崩掉。
Shit!遇上碰瓷的了。
可惜韦正毅并没有游戏主角那样的反射神经和无限携带武器的四次元口袋。正当他满头冒汗地思索如何应对这状况时,大爷声渐熹微地开口了:“小……小伙子,帮……帮我……叫下……救护……”他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连说话都吃力。
看样子不像是碰瓷啊。
韦正毅的心情如云霄飞车一般从最底谷而高扬了起来。助人为乐的好事儿嘛,一年到头都很难遇上一次耶。
他摸出自己的诺基亚1100,拨打了120。接着将全家桶里附赠的餐巾纸垫到了大爷后脑勺下,免得他被那晒得仿佛可以煎蛋的地面给灼伤。
无论是帮人叫救护车还是送人上救护车,韦正毅都是头一回,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待到救护车赶来,目视一群身着白大褂的粗壮汉子七手八脚地把伤者抬上车后,韦正毅迫不及待地想溜了。
“等一哈,你走哪点剋(哪里去),一伙上来撒。”一个操着重口音的担架工拍住了他的肩膀。
“不,我不认识这人,我只是个路过的。”
“你惑(骗)不到我,刚刚就是你打的电话撒。认不斗(不认识)你喊啥子救护车,上来上来。”
韦正毅半推半就的被塞上了车。去往医院的车程不过十来分钟,他在别的意义上感受到了送亲生父母去急救般的如坐针毡。
一到医院,大爷就被风风火火的往急救室送去了。韦正毅正要下车,却再次被那担架工拍住了肩膀。
“等一哈。先把出车的钱开(付)了撒。”
“多少钱?”
“车费起价100,每公里2块,担架费80,一哈(共)220块钱。”
“你逗我呢?这儿开到我家有20公里?”
“呵,你当我们是飞过去的嗦,开过切(去)不要油啊?”
“得了得了,给给给。”韦正毅懒得跟他瞎理论,乖乖掏钱。
这还没完。他刚到急救室说看看情况,一位护士姐姐挂着职业性的笑容迎了上来。
“你是刚刚送进来那个大爷的亲属吧。这是收费单,去前台把钱交了。”
“你误会了,我不是亲属啊。”
“但人是你送来的吧,你就先垫付一下,帮人帮到底呗。”
“我没钱”这三个字,在公众场合是很难说出口的。虽然韦正毅的零花钱已经见底了,但也不是真的没钱。他的钱包里,还有前两天从父亲那儿拿到的1000元住宿费。
韦正毅又交了600块的急救费,怀抱着大爷家人过来后会把钱全部还给的他的小小愿望,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一边啃着早已发冷的全家桶鸡翅,一边守望着。
他其实并不抱太大期望。如果大爷真有所谓的家人,怎会任由这位高龄的老人于烈日当头的午后在街上游荡呢?回想起大爷朴素而发旧的衣着,那模样让韦正毅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在垃圾桶中翻索向路人讨要空塑料瓶的拾荒老人形象。
实在是太惨了,惨得都不好意思跟他要钱了。
然而剧情直转急上,韦正毅才刚拿起第二个鸡翅,一位西装革履自称是大爷儿子的人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现场。他先向护士打听了病人的状况和送医经过后,紧接着就来到了韦正毅面前。
“实在是太感谢你了,小兄弟。我爸多亏你才能保住一命。”
眼看比自己父亲还大一轮的大叔一副就要跪下去朝他磕头趋势,韦正毅连忙从长椅上弹起来扶住他胳膊。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而已。”
“对了,听护士说是小兄弟垫付的钱。”大叔拿出钱包,从其中抽出一沓毛爷爷来,“来,拿着。多出来的权当是给小兄弟道谢了。”
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
别多拿,你是为了钱吗?
人生总是时不时会被这种哈姆雷特独白似的两难选择所困扰。只不过,韦正毅困扰的地方不在这点上。
而是在于收820块还是800块上。
虽然他确实付出了820块,但这位大叔身上不见得有20块的零钱。非要拿够数会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吧,但帮了人还倒损失20块也够冤大头的……
最终韦正毅选择了后者,坚持只收那一沓钱中的8张。剩下的20,就当是买了个助人为乐的愉悦感吧。
大叔拗他不过,也便作罢。
此时已经过一点半了,想起家里那货还没吃东西,韦正毅出言告辞。
“有事儿就去吧,不耽误你了。对了小兄弟,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在哪儿念书啊?”
韦正毅回想起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那句“我叫红领巾”的集体朗诵声犹在耳。他会心一笑,如实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学校。
英雄无名,何以为榜样?没看某同志每次做完好事都要拍照为证吗?指不定大叔回头还会送个锦旗到学校来,让韦正毅受一次全校表彰。
只不过,经这么一出,袋子里的麦旋风早就化完了吧!
不行不行,得赶在融化之前赶紧拿回去啊。
韦正毅结束“心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绕开了倒下的老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他用的手机是1100,让他打电话的话,只会打到110去吧。
“回来啦,挺快的嘛。”他刚一开门便传来车五富迎接的声音。
韦正毅步入客厅,把食物在茶几上一一排出,“这天气,麦旋风一会儿就化了,这不赶紧给你送回来么。”
“Thank you.”车五富噼噼啪啪地**着游戏手柄,根本停不下来。
“你能暂停一下吗?先把东西吃了呗。炸鸡冷了就不好吃了。”
“等一下等一下!就剩十分之一血了,看我斩杀……哎呀,卧槽!”陷入濒死状态的boss回光返照的一击,将贴着它身体的玩家角色震飞出去,角色尚余的大半血量瞬间见底,紧接着画面变得灰暗,“YOU DEAD”的鲜红色字体浮现出来。
“啊啊啊!明明可以过了的!刚才少砍一刀,回避一下就过了的啊!”车五富扔下手柄,如发了羊癫疯般双手抓狂地挠起脑袋。
“尻,头屑掉鸡块里了!”韦正毅嘴上骂骂咧咧,脸上却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来来来,我们壮烈牺牲的战士,这是供奉给您的麦旋风。”
他将那塑料的杯具推到了兄弟面前,心里碎碎念着:为了你这玩意儿,我可是对别人见死不救了。
不知其中缘由的车五富直接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韦正毅不禁联想到——如果让车五富遇到刚才的情况,他会怎么做呢?
这家伙没配手机,那附近也打不了电话,连120都没法叫。他八成会背着老人一路狂奔到医院吧,然后就被当成老人的亲孙子给诓在那儿走不了了,肯定的。
“你看着我笑啥?我脸上沾着冰淇淋了?”
“没啥,就是觉得你挺可爱的。”
“虽然七大姑八大姨都这么夸过我,但从你这儿听到怎么就直犯哆嗦呢?”
“臭美吧你。”
不用跟父亲推攘洗碗权的用餐无比快意,把吃空的纸盒和塑料瓶往垃圾桶里一扔完事儿。
“我要睡个午觉,一起睡吗?”
“你先睡,我等把这关打过再说。”
“那不管你了。”
韦正毅回到自己房间,在偌大的双人床上躺下。按韦父的想法,这是给未来的儿媳妇提前准备的,然而除了韦正毅和车五富,这床还没接纳过第三个人。
睡不着。一闭上眼,眼脸上就会映射出那烈日下的光景。眩目的阳光,焦灼的空气,躺倒的老人。倒也不是后悔自己没有出手相助,只是无法安心而已。若是之后也没有人经过,经过也没有人帮手,那老大爷该不会热死在那儿吧。
大约十分钟的辗转反侧后,韦正毅放弃入眠。
“你不睡午觉呢?这么快就睡醒啦。”
“我去买个西瓜回来冻着,晚点吃。”
“这个可以有。”
韦正毅闲庭信步地走过客厅,慢条斯理地穿好鞋,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大步流星地冲下楼。当他气喘吁吁地回到那熟悉的街道时,倒下的老人早已不复存在。三两个行人有说有笑地经过他身边,便利店的老板百无聊赖地望着街,两辆车在狭窄的道路上一边错着车一边扯开喇叭咒骂对方,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仿佛自己方才的困境只是一场梦境。
他恍恍惚惚地在街上游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感觉自己差不多也快因中暑而倒下前买来西瓜回了家。是时,车五富已经在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了,他的右手握着手柄,无力地耷拉在地上,有点儿像《马拉之死》里的姿态。不过,与马拉不同的是,他的大业,已然成功。29寸的彩色屏幕上,清晰地显现出“MISSION COMPLETE”(任务完成)的字样。
是夜。在《爸爸叫你回家吃饭》的广告时间,韦正毅把今天中午遇到的事儿告诉了韦父,在讲到麦旋风云云时,韦父出声打断了他。
“无聊。”
“哈?”
“说什么‘怕麦旋风化了就赶紧回来了’,你倒是挺会找借口的。”
“我!”韦正毅欲言又止,坦白说,麦旋风的确是个蹩脚的借口。
“用我们编剧的话来说,你这种就是‘激励事件’开了个头,一丁点儿连锁反应没有就结束了,用来当谈资都显得单薄。”
韦正毅环抱胳膊,背抵沙发,愤愤然道:“那我该怎么做,你倒是教教我啊?”
“我又没说你做错了,你气个什么劲儿。”韦父抬手捏了儿子的鼻子一把。“不救是合理的,人之常情。”
“那你遇到救不救呢?”
“救啊,干嘛不呢?”
“你不是说不救才合理吗?”
“不救是合理的,大多数人都会这么做。”韦父摩挲着下巴考虑了一秒,继续道,“救的话,是对的。对与错这事儿跟民意是没啥关系的啦。”
“万一是碰瓷的呢?”
“呵哈哈……”韦父豪爽地笑了起来,拍着儿子的背说,“就算是碰瓷的,我也赔得起嘛。”
“哼哼,有钱人的任性么。”韦正毅用鼻子干笑了两声。
“你不也是‘有钱人的儿子’吗。”
“你就扯吧,长这么大你几时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富二代了?如果我真遇上碰瓷的,你帮我赔了钱的话,八成那笔钱会从我过年钱里扣掉。”
“那必须,只听说过父债子偿的,哪有反过来的说法。你都十七岁了,自己捅的篓子,哭也得把它兜着。”
韦正毅不再言语。跟韦父讲道理没有胜算可言,那老小子歪脖子理论一堆堆的。
后来,让韦正毅没有料想到的是:
新学期一开始,真有人获得了自己臆想中那面锦旗,被全校表彰了。
只不过,锦旗上的名字不是他。
而叫——曹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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