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迪妮莎仍然能够回忆起那一段借住在空和琉璃家里的时光,那也是她为数不多的,体验过的正常人类的生活。那个时候她记得自己也常常想,如果克蕾雅能体验到这种生活就好了。她真的无比希望克蕾雅能像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一直到正常老死,而不是死于妖魔或是觉醒者的屠杀。正因那段和平的生活,她无比清晰地记得她和空与琉璃离别的那一刻:
“所以说,你只要带上这个隐形眼镜,银色的瞳孔就会被遮盖住。”空正在给迪妮莎做最后的交代。
“这个染发剂也是一样的道理,你们战士似乎是可以控制头发的长度吧,所以这个做备用就好。用法已经告诉过你了。”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给她一个小瓶子。
“这一段时间真的是承蒙你们的照顾了,”迪妮莎向两人微微鞠躬,“特别是你呢,小琉璃。”说着,她转过头温柔地注视着琉璃,手轻浮琉璃的头发,“从你身上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哦。”
话音未落,琉璃的脸“刷”得红了。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是她负责照顾身体行动不便的迪妮莎。而随着两个人逐渐熟络,后者自然是明白了她的那一点小心思。但是对于琉璃来说,迪妮莎由天上掉下来的不怀好意的竞争者,变成一个像温和大姐姐一样的人物。可能因为迪妮莎正好弥补了琉璃心中那个永远的伤痛——家庭与亲情。这正是空很难去做到的,毕竟只有女孩才能了解女孩吧。任何偏见,任何敌意都在琉璃第一次帮助迪妮莎洗澡,看到那惊人的伤口后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是一道多么残忍地伤疤,把那些妙龄少女的身体剖开,强行塞进那些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妖魔内脏。然后用那些与皮肤永远不契合的铁钉缝上,因为伤口不会愈合,所以时时刻刻都在承受不轻
的痛苦。
外来的内脏与身体的神经结合得并不完美,导致神经内分泌系统,消化道系统全面紊乱,甚至连给肌肉细胞供能的线粒体都受到了破坏。她们日常的热量供给的95%以上都是来自内脏里来历不明的紫云。进食的水果提供的是余下不多的生化反应进行的原料。某种意义上人们的偏见不全是错误,从身体上看,她们的确更像是妖魔。
琉璃记得自己第一次从迪妮莎身上提取出不到一毫克的紫云物质,当时它封存在被电磁和引力束缚的钢化玻璃瓶里,它膨胀收缩,膨胀收缩,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琉璃尝试给它供电或是加热加压,它都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而当琉璃把一块新鲜的组织小心翼翼地放入容器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紫云开始剧烈地膨胀,连强大的人造引力都一时无法束缚,爆发出强如核聚变的能量,一时间,系统检测到一个拳头大的传送门在玻璃罐子里存在了几万分之一秒。但是温度计的数值稳稳地指向37.6摄氏度——人类和绝大多数哺乳动物的体温。
“它……简直像是活的一样。”当时一直围观在旁边的迪妮莎和空惊讶得不能自已。迪妮莎从未见过如此的景象,她不懂高能物理学和传送门理论,但是并不妨碍她理解紫云的可怕,而更可怕的是,这种物质一直在她体内安静地存在着。
也在无数战士体内安静地存在着。整个大陆上数不清的妖魔,战士和觉醒者,都是它的容器。
玻璃罐里的大鼠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它的四肢开始膨胀,瞳孔刹那间变成了妖魔的竖瞳。它一头撞向玻璃容器的外壁,哪怕是重锤也一时砸不碎的玻璃壁竟然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它要出来了,失控了!我的枪呢?琉璃!”空当机立断,操纵藏在衣服夹层的纳米机器人凝结成一把锋利的匕首,正要刺向变异的大鼠。怎不料它一个敏捷的侧身消失在空的视线里。眼看曾经过街喊打的小畜生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一把大剑飞了过来,精确地击中大鼠的脏器,把它牢牢地钉在地上。
空转身一看,金色竖瞳的迪妮莎正捂着手腕靠在墙上,她的手腕已经端不起大剑了,只有解放妖气,让妖气瞬间灌满手腕,才能做出如此漂亮的投掷。“我猜”,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语速缓慢无比,仿佛正在重复着恶魔的低语,“妖魔也是这么制造出来的吧。”
琉璃赶紧跑过去给迪妮莎包扎伤口,可是迪妮莎轻轻,却坚定地推开琉璃:
“组织可能是这样制造妖魔的。”她的眼神很平静,但是任何人都能看见水面之下的波涛汹涌。“我刚刚离开组织成为正式战士的时候,曾经质疑过组织的信条。如果说组织是为了拯救人类而存在的话,为什么要收取如此高昂的费用。”
她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这些疑问,组织内部的解释是组织自己日常运转也需要巨大的费用。虽然还是有疑问,但是我接受了那样的理由。可是后来我看到一个个支付不起费用的村庄沦为妖魔的口粮,说实话,那个时候的我并未同情那些人类,只是觉得一切不应是巧合。
“等到我成为NO.1的时候,新的疑惑出现了:即使是排名超过40的下位战士,使出全力也能同时斩杀数个妖魔,对于保护人类而言,这样的战力是足够的了”
随着迪妮莎的陈述,空的内心也渐渐明晰了起来:“所以你认为组织持续制造像你一样强大的战士,对于组织公开的目标来说是不必要的。”
“正是如此,我认为制造大剑是为了对抗别的更为强大的存在,最初的时候我认为是盘踞在大陆上的三位深渊。但是组织从未对这三位进行过任何形式的调查和试探,仿佛默许他们圈养人类的行为,而那个时候组织是有足够的战力的。但是只是维持着平衡而已。
“后来我遇到讨伐我的那个孩子,也就是现在觉醒的那个,她身上存在着一些连我都读不懂的妖气波动,她觉醒之后的实力绝对不亚于,甚至能超过目前的三大深渊。组织冒着只要新深渊的风险也要在新战士身上采用你说过的新“技术手段”,你不认为很奇怪吗?今天我们一起看到了妖魔是怎么诞生的,而且这股波动和我在训练生时期在组织旁边感应到的太相似了。我想这一切都证明:组织为了对抗某些未知的存在,在这个岛上制造妖魔和战士。”
“他们在压榨这一片大陆!”空也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他,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情感波动。可是如今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的常识是对街的老爷爷一点一点告诉他的,琉璃出门经常带的花环也是他们一起出诊的时候那些老婆婆送的。他们的房子,是那些曾经帮助过的士兵不惜走后门也要帮他们弄来的,更不用说城防副队长戴维恩德用名誉来担保。这些善良的人被蒙在鼓里,日复一日被无意义地牺牲掉。所以,空和琉璃早已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这件事情我们可以回头从长计议”,迪妮莎回应道,“这次实验产生的妖气波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被组织发现了,而且投出那一剑我解放了妖气,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所以,”她仿佛有些伤感,转头温柔地看向琉璃,然后向空点头示意,“是道别的时候了呢。”
迪妮莎一直很从容,仿佛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离别,别说流下眼泪,她甚至还保持着“微笑的迪妮莎”的风度,临别之际还闪身用力捏捏琉璃的脸蛋,把正强忍着泪水的琉璃狠狠地戏弄了一把。
空知道,她的心里从来不是这么从容。他知道迪妮莎或许已经永远失去了克蕾雅——那个让她脱离行尸走肉,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女孩儿。他知道,有时候自己和琉璃在夜色澄澈,坐在房顶一起看星星的时候,这个曾经的最强NO.1会在很远的地方偷看,还会流下泪水。她窘迫的样子被空布置的监控无人机无意间拍下,从此空才明白无论多么强大的人都需要关心和爱,也明白了坚强的人只不过会选择在无人的时候崩溃罢了。
因为热恋会使人变得盲目,眼界变得狭窄。所以在此之前空从来没有发现他给发烧的琉璃喂汤的时候,旁边迪妮莎眼里的羡慕和落寞。这无关爱情,不过是“人”这种生物都需要的情感罢了。从那时起,空才发现虽然熟络,但他似乎并没有把迪妮莎完全当做家人看待,而是只是当做朋友。但是对于这个在剑术和做人等等诸多方面帮助过自己,而且遭受了种种创伤的人,得到的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容身之处,而应该是“家”。空感到一股愧疚涌上心头。
第二天空起床看到琉璃和迪妮莎从旁边的两件房子出来,他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向两人问好。而是冲过去抱住了迪妮莎,把睡眼惺忪的琉璃晾在一边。
“迪姐,你教会了我这么多东西。我真的很感激你。我觉得我们开始变成一家人了。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姐姐……”空说完这么多之后就像是卡碟了一样愣在原地傻傻地抱住迪妮莎。
“再说你的小女朋友就要不高兴了呦。”迪妮莎从容地从空的手臂中脱身。可是刚刚反应过来的琉璃注意到了空的语气和眼神,突然走过去拥抱两人,刚刚从空手臂里脱身的迪妮莎又落到了琉璃的怀里。
“迪姐,我们真的很感谢你,我们也希望能成为你的家人。”琉璃把头埋在迪妮莎的胸口,轻声说道。
迪妮莎的心脏颤了一下,她突然感到一阵酸楚。低头在两人耳边重复说着:“我知道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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