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久等了，洗杯子用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一些。”学长不知用什么方法突然打开门进来，将终于耐不住好奇点亮了电脑屏幕的我吓了一跳。
他稍微抬起眉毛瞥了这边一眼，没有说什么，将手中两个向外腾着热气的杯子放到木桌的空位上。
“对……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向学长道歉，不过和对象无关，人都该为自己失礼的行动负责，我在这种地方并没有什么别扭的自尊心。
“啊啊，你用不着道歉。”学长无所谓地摇摇头，随后重新开始翻找起了什么东西“有好奇心是很正常的事，我自己看到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盒子也会很想打开，我想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再说，你之前已经看过很多了不是吗？啊，找到了……”
“为了方便这里只有茶包，大麦茶的可以吗？”他投来询问的视线，在我有些呆滞地点头后，便将黄褐色的袋子分别置入两杯热水中“空调的温度呢，要调一下？”
与他以前给我的印象形成鲜明的反差，米拉学长虽然没有自觉，实际上兴许是喜欢照顾人的类型。
我离开电脑前的位置，一边注意着不要弄倒堆放在地面上的大量纸塔，一边拉出了学长对面的一把木椅。
虽然之前也能够看见，但坐下之后的另一个视角才令我更深地感受到，眼前几乎横跨了半个部室的巨大木桌上，如同茂密的丛林般旺盛生长的杂物堆有多么错综复杂。
用各种姿势伸着懒腰的书本、随处可见的稿纸，内容从数学题到随笔；笔、橡皮、墨水瓶；奖状、硬币、充电器、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小物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画稿，还有……
“觞月。”当我被那个夹在几层稿纸间东西所吸引时，学长的声音拉回了我的视线“给，你的茶，小心烫。”
“啊，谢谢。”我小心翼翼地从叠到了我鼻子高度的杂物堆上接过茶杯，勉强地将它摆到桌面上仅存的空位上。麦粒的清香随着热气溢出玻璃杯，与部室内木头与书本的陈旧气味融到一处。
这个校区落成至今不过十年上下的光景，但这间小小的部室却不可思议地有着由岁月堆砌而出的气息。因为是……文学社吗？
坐在桌子对面，只能看到头部的学长注视着不断腾起的氤氲水雾，缓缓开口。
“人实在是搞不清很多东西，却又发乎本能地想将事物纳入一种框架内。但就算是这普通的上升的水汽，若是试图去描绘，也需要复杂的数学工具相互组合与强大的计算力来支撑吧。”他拿起杯子细细地抿了一口茶，镜片立马被扑得白蒙蒙一片。
“对于人就更是这样了。不管是你还是王思彤学妹，我所能知道的都只是冰山一角中的冰山一角。昨天在比赛的时候我似乎跟你说过吧，她在我们学校的学生中有一些奇怪的名声。”
我点了点头，印象中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这件事由我来说可能有些奇怪，其实我们学校的学生有很多都来自大官大富之家。即使并非如此的，大多也有相对殷实的家境。”
并不关心这种事情的我，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也是出于其它的原因。但关于这个说法，我也多少有所听闻——又或者说，能够切实地从同学们身上感觉到，宿舍里睡在我对床的那个女孩，似乎就是一位名家之后……
“在这样的背景下，王学妹与众不同的情况就显得相当异常了。我也并不了解太具体的事情，但听说她拒绝了所有需要缴纳费用的活动，与同学间涉及到有关金钱的问题也会变得特别敏感……”
“这听起来就像故事里的人物对吧，但当她出现在现实中时，只要因为某次不小心点燃了微小的契机，和群体间的罅隙就会被瞬间撕破，变成难以愈合的伤口……”犹如联想到了什么般，学长一瞬间露出了哀伤的表情“最后的结果，就连一开始亲近的人也会离她而去，各种各样带着恶意的传言也随之扩散……而且，她格外优异的成绩或许也进一步招来了妒忌，所以学妹的名声，实际上是恶名。”
“这样……也太过分了，明明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不仅是他，连只是听着描述稍微进行联想的我也感到了不忿。
“可现实往往就是这么过分。不像是HE向的剧本，不会有不离不弃的友人、不存在关键时刻登场的‘王子’，想要靠自己的力量重新获得认可也同样缺少可能。因为相较之下，直接用冷漠的态度将自己保护起来要来得更加简单吧？但那样的结果，往往只能让隔阂越来越深。”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注视着学长。
他垂下了视线，沉吟了一阵。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直视回来的目光中，带着某种我没见过说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之前跟你说不用担心的，并不是指这一个问题。”学长拿起茶杯挡住了视线，继续往下说“昨天下午我也和你说过吧，有些事情站在我们的立场很难做什么的……”
“很难做，也就是说，并不是做不到对吧？”
听到我的话，杯缘后的眉梢微微一挑。
“学长你自己也清楚的吧，你在说话的时候会习惯于选择相对严谨的说法。所以你说很难做什么，就意味着你认为这件事是做得到的。”
接下来，他似乎第一次由于被我看穿了想法而陷入了思考。
“你的洞察力很敏锐呢，我确实有这种习惯。”短暂的沉默后，米拉学长抬起头来说道“不过我之所以那样说，只是出于觉得不应该否认所有的可能性的想法——这不是跟你抬杠，而是事实。而且另一方面，就算能办到，我也并没有这样做的想法和动机。”
“骗人！”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嗯？”
“学长刚刚的眼神，明明也是那么哀伤……”
“哦？被你看到了吗，真是丢人呐……不过那并不是为了王思彤学妹，只不过是为自己的事情而感到悲伤罢了。或许，人为了他人的感伤说到底只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吧……”
“即使是这样，学长你说的都是事实，人也依旧能孕育出美好的感情不是吗？纵使目的并不单纯，也依旧能为他人带来幸福。我想学长的心中，肯定也存在着这样的东西。”
米拉学长再次将头埋到茶杯中，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他才回应道：“由觞月你说出刚刚这番话，真的令我很惊讶，看来你考虑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我并不否认，即便是我也存在着许多伪善的想法……”
“米拉学长你不仅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还是我所见过的最别扭的人！”
“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即使没有我的请求，学长你在昨天也早就打定主意帮助学姐了。”
“……”
“你还记得在比赛中对我说的那些话吗？现在想来，其实早在我之前，学长就已经发现了王学姐的异样。就算最后我没有产生那样的意见，也已经一步一步地将能够实现目的的条件收集起来了。况且如果不是因为有我在的话，学长早就把第一名拱手相让了吧。”
“关于这些，是你多想了吧，现实和小说剧情可不是一回事……”
“才不是！”学长大概没意识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转向了一旁“你之所以跟我提出想要奖品的要求，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因为米拉学长你认定学姐就算作弊也想得到的，就是王秋晔的那个签名本！”
“我可没有跟你说过这种话吧……”学长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是这样臆测的，觞月你连这种事也想到了吗？真是了不起。”
“这是在变相地自吹自擂？”我哼了一声“说到获得这次比赛的胜利能得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自然会联想到那本《狐与熊》了。”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么，现在知道了吗？学姐想要这本书的理由。”
学长停顿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我也很好奇，不过……”
“是吗。”我叹了口气重新坐下。
“我还以为觞月你一定会继续追问的。”
“如果学长你不愿回答的话，我再怎么问也无济于事吧。况且，你也不像在说谎的样子。”
“看得出来？”
“不要太小看我了。”
“这样啊……”他习惯性地用食指的第二节抵住下唇“不过我也和王学妹约定了，在她自己想说的时候，会将真正的理由告诉我。会不会真的有这一天我也说不准，但我也和你做个约定吧？”
“诶？”
“如果到了那时候，我会向她请求的，将那个故事转述你的权限。”这样说罢，学长拿起了茶杯将其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虽然我不是想下逐客令，但如果觞月你没什么事的话，也尽快喝完这杯茶回家或者宿舍去吧。毕竟学校要求我们锁部室的门，我很快要回班里考试了……嗯……或者我可以把钥匙留给你？”
看着学长从杂物丛林的笔筒上取下的一串钥匙，我赶紧剧烈地摇头拒绝。即使自己毫无歹心，但我也明白有些东西并不适合太粗神经地接受，更别说不久前还被他撞见了我在窥看部室电脑的一幕。
不过另一方面，我也有些惊讶。我本以为米拉学长会是警惕心很重的那类人，没想到他非但缺乏戒心，反而还对他人抱有了过度的信任……
“钥匙这类东西学长还是自己保留好，如果重要的东西丢了会很糟糕吧。”
“确实是这样，不过如果排除掉‘珍贵的回忆’那种难以说清的东西的话，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哦。”
“可是学长，你的小说……”我不禁看向摆在桌子尽头的电脑，与此同时，社团招新那天下午听到的对话也突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
——“这里面一半以上都是米拉你的作品哦。”
“我倒是无所谓。”
“少骗人，没有哪个创作者是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别人看到，欣赏的。”
“但如果被看到的结果是嘲笑呢？反正只是那种程度的东西，看不看也无所谓吧，我只要在一时兴起的时候写出来就够了。”
“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东西这么冷漠啊。”
¶
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所有对写作充满热情的创作者都会将自己的作品当作无可替代的瑰宝来珍视……但是对米拉学长来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重新看向学长——或者说，我所喜爱的创作者，心中竟然有些忐忑。
不过幸运的是，他终究没有说出我害怕听到的答案。
“我已经写过的东西……”他用左手食指轻轻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全部都在这里了。”
“这怎么……可能……”然而我却在另外一个意味上，因为他的回答而感到惊讶。在我所知道的范畴内，除了学者症候群，没有人能真正办到这样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没法一笑了之。
“不信吗？”他浅浅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做更多的解释。
“茶杯你放在这就好了，我下午还会再过来一趟，到时候再收拾。”这样说着，他在骤然响起的午休起床铃中拉开了部室的木门。
“我个人的建议是趁现在回家比较好，等晚一些又会碰到高峰了……”
“米拉学长，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嗯？”
“学长你，并不是真的喜欢王秋晔的作品吗？昨天那样说是为了骗过我？”
“不，我确实是他的书迷。”他转过身来，耸了耸肩“从《山吹色的雪》开始，那是一本在我心目中很重要的书。《狐与熊》虽然我也很喜欢，而且在一些地方明显更成熟了，对我而言却并没有那么无可替代。”
山吹色的雪……和小颖学姐喜欢的是同一本……这种巧合，大概是年龄的缘故吧……仔细想来，王秋晔的处女作首发的时候正是他们初中的时候——我不是米拉学长，并不擅长做那种仿佛能将本质看透的分析，不过，我确实看到了……
学长说出那五个字的时候，与之前所有时刻都不同的，发自内心感到幸福的表情。
这才是我作为出版商家的女儿，不，作为新野觞月最希望见到的东西。
“下次再见了，学长！谢谢今天的款待。”
我快速地钻出门缝，向学长挥了挥手，不久之后，身后传来“下次最好别选午休时间”的略带无奈的声音。
§
在这个时候，我短暂地忘记了发生在王思彤学姐身上的不幸。
或许像后来米拉学长说的一样，相较于无差别地对他人怀有同情和关怀，人是更擅长于捕捉属于自己的近在咫尺的快乐的生物。
——“这绝不是在对人类的善意进行讽刺，而是，如果人能够正视自身的话，这才是我们作为生物演替出来的正常的生存之道。”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往常一样，露着平淡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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